事实证明,皇帝的钱是没那么好借的。
张重辉意料之中的没有借到钱,还因此事被皇帝亲口下了谕旨,以消极怠职、频繁告假为由,罚了三个月的俸禄。
罚官员俸禄这种事情,在大明万历朝可以说是十分常见的了。
然而张重辉却是跟被断了粮,就要饿死一般,逢人就说他因为风寒告假,而被皇帝罚了俸禄一事。
这一来一回下去,刚安生没多久的李可灼又被人拉出来弹劾了。
有言官上奏表示,李可灼身为鸿胪寺现如今的最高级官员,无论如何都理应一起受到责罚才是。
皇帝陛下倒也大方,十分‘公平’的,也连带罚了李可灼这个鸿胪寺右少卿三个月俸禄。
这件小事不说传的沸沸扬扬,也算是传的满朝皆知了。
众人嘴上虽然都在批判李可灼,可明眼人都看的出来,李可灼这波是被张重辉给拖下水了。
自打出了这档子事后,张重辉在主簿厅,就极少见到来给他找事干的李可灼了。
事到如今,几乎所有同僚都在躲着张重辉,更有甚者传言,张重辉这个人不吉利,但凡接近他的人都会倒霉。
对于这些传言,张重辉只是一笑了之。
……
万历二十六年,就这么稀里糊涂的过去了。
万历二十七年,到来了。
李如松许是已经习惯了,在大过年的大喜日子里打仗,才刚一开年,他就在播州打了一场胜仗。
这也算是开年红了。
万历皇帝听闻此消息后十分高兴,然而高兴之余,他仍是再一次催促了李如松,尽快结束此战。
许是害怕国库真的撑不住了,朱翊钧在催促李如松速战速决的同时,也在筹划着加派矿监,加大开矿敛财一事。
……
时间一晃,到了万历二十七年,四月二十四日这一天。
这一日,顺天府京师的午门处极其热闹,因为这里将要举办一场盛大的献俘典礼。
所献的俘虏,自然是上一年因丰臣秀吉病死,而惶失军心的倭寇俘虏。
援朝的明军统帅,兵部尚书兼蓟辽总督邢玠,将俘获的倭寇首领六十一人,押至紫禁城午门之前。
为了展现华夏天朝的神威,也为了展示万历中兴,四海臣服,更为了一雪倭寇长期犯境扰民之耻。
故而这场盛大的典礼,不仅在今官员全部都要到场,便是连久不露面的万历皇帝也将亲自到场。
这一日,主管典礼祭祀的鸿胪寺忙了個底朝天,唯独张重辉落了个自在,便是他主动上去想要帮些什么忙,也被李可灼推三阻四的打发走了。
“李少卿,真的不用我帮忙吗?这样隆重的日子,好歹让我也出出力吧?”张重辉又一次问道。
李可灼生怕张重辉在这隆重的日子里整出些什么幺蛾子来,又害他连累受罚。一番推三阻四后,被张重辉问烦了的他干脆道:
“张主簿,要不这样吧,你直接去御驾边上站着去,也算是装表门面了。”
李可灼的意思很明显:你去御驾边上当花瓶吧,别在这儿碍事了!
李可灼也是没了办法,上回因为张重辉感染风寒那档子事儿,他被言官们给弹劾到险些干不下去。
他也是怕了这有后台,且‘不吉利’的下属,他惹不起还躲不起嘛!
这一回,张重辉没有再说什么了,只欣然接下了这个‘当花瓶’活。
……
朱翊钧没想到,好不容易露脸举办这场献俘大典,居然刚一落架就让他见到了,他最不想见到的人。
“他站在那儿干嘛?”朱翊钧有些不高兴地问道。
陈矩也不知道张重辉站在那儿干嘛,当即便是要去把张重辉给赶走,省得碍了皇帝陛下的眼。
然而,陈矩还没来得及把话吩咐下去,就听见皇帝陛下对他吩咐道:
“去把他叫过来,朕有事交代他。”
……
吉时就要到了,张重辉在听完万历皇帝的一番耳语吩咐后,脸色难看的回到了御驾旁边站着。
这一幕,身为内阁次辅的于慎行看在了眼里,他甚至还看到了皇帝陛下那有些不怀好意的笑。
在鸣赞官的高声唱喊之下,献俘大典开始了。
伴随着倭寇将领被斩首示众后,这场忙前忙后了许久的大典,就这么进入了了尾声。
皇帝就这么来了,又走了。
看着高台之下,人头滚落的血地,这又何尝不是留下了一大堆烂摊子。
……
散朝后,张允修第一个找到了张重辉,上来便是急着问道:
“皇上跟你说什么了?”
张重辉看了一眼周围,在确保旁人都能够听得清的情况下,他说道:
“皇上说,上回罚我月俸实属无奈之举,他说只要我好好干,来年定给我升官。”
此言一出,周围的人纷纷竖起了耳朵。
旁人或许听不出来,但张允修听得出,张重辉这是在乱说。
他猜测,不出意外的话,皇帝肯定又吩咐了什么刁难人的活给张重辉干。
事实证明,张允修猜的没错,在回到家后,张重辉这才对他说出了实情。
“皇上要我亲自上疏,推崇开矿一事。”
“什么!”张允修顿时瞪大了双眼,愤然道:
“临清才闹出民变放火焚烧税监衙门,杀死马堂随员一事,在这种满朝风雨的节骨眼上,他还要你上疏推崇开矿?他这不是摆明了在为难人嘛!”
张重辉苦笑一声:“他就是在为难我。”
“现在怎么办?”张允修问道:“可不可以装病不上疏?”
“这回装不了了。”张重辉道:“他就是要推我出去当挡箭牌,让我成为满朝言官的弹劾对象。”
张允修眉头紧皱,问道:“他这是想逼你主动辞官?”
张重辉摇了摇头:“不止,眼下朝堂都快成齐人的天下了,他是想借我为由,打压于慎行。”
张允修又问道:“那你准备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皇上可是天子君父,我自然只能顺着皇上的意思办呗。”张重辉说着,突然怪笑了一声:
“他不是想开矿敛财嘛,我支持他就是。”
……
张重辉上疏,力主支持皇帝陛下加大开矿地一事,很快就传得沸沸扬扬了。
一个小小的鸿胪寺主簿,敢上这样‘没天理’的奏本,很显然,要不就是脑子有问题,要不就是有人指使。
虽然众人都知道张重辉有过精神病,可在这种特殊时候,大家却都一致的认为起了,绝对是有人指使了张重辉。
而这个幕后指使,除了于慎行这个树敌颇多的内阁次辅以外,也没有其他人了。
……
乾清宫。
“皇爷,听说张重辉被好些个言官们给堵在了鸿胪寺主簿厅里头!有几个脾气爆的,甚至都要对张重辉挥拳头动手了呢!”
张诚将这个喜闻乐见的好消息告诉了皇帝陛下,然而朱翊钧在听到这个消息后,却是没有如张诚所想的那般高兴,反倒是沉默不言了许久。
张诚不知道皇帝陛下在想什么,只知道过了许久,皇帝才问出一句:
“他怎么应对的?”
“回皇爷,张重辉什么也没应对,任人骂得天花乱坠,他也坐在那儿一声不吭,跟聋了一样。”张诚还不忘补充道:
“对了,那些言官们的嘴是真的毒,骂张重辉的同时,还把张居正也给捎带着一块儿骂了。”
张诚话音落下后,又是好一番沉默。
也不知道又过了多久,朱翊钧突然问了个,莫名其妙的问题,道:
“端午节就要到了是吧?”
张诚愣了一下,旋即点头道:“回皇爷,还有七日就是端午了。”
“哦。”朱翊钧只应了一声,便没有再说下文了。
张诚有些奇怪,皇帝陛下都已经不祭祀多年了,好端端的又问起端午做什么?
况且他记得,皇帝往年端午节,也不吃粽子啊。
就在张诚心中感到纳闷之时,皇帝陛下又问了他一个问题。
“张诚,你要是朝中的文官,朕让你上疏力主支持开矿一事,伱愿意吗?”
张诚二话不说便是回道:“回皇爷,奴婢当然愿意!”
“哈……”朱翊钧苦笑着揉脸,声音更是越来越低:“你又没当过文官,当然想都不想,便是愿意……”
张诚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毕竟要是能当文官,鬼还愿意当这没蛋的太监啊!
时间就这么持续流逝着,直到张诚都走了,陈矩又带着一封辞呈来了。
“皇爷,这是张重辉刚递上来的辞呈。”
原本还情绪萎靡着的朱翊钧在听到这句话后,像是被电击了一般,猛地打起了精神。
“他这就不干了?”
朱翊钧一把夺过辞呈,翻开,十分粗略地查看一眼后,他发现这道辞呈上的墨水都还没有彻底干透,显然,这是刚写好不久的。
“他怎么敢辞官的?就不怕朕真批了?”
“皇爷……”陈矩也是被皇帝陛下这突如其来的暴躁给吓到了,眼看皇帝激动到捏着辞呈的手都在微微发颤了,他忙是小心翼翼地解释道:
“皇爷,咱大明一直以来的规矩如此,但凡被弹劾了的官员都会上疏请辞,张重辉这说不定只是在作秀罢了。”
“什么作秀!”朱翊钧将手里的辞呈一把拍在桌上,怒声道:“别人可以这般试探朕,他怎么敢的!”
皇帝陛下似乎是真的生气了,气得都昏头到错拿起了一旁蘸着黑墨汁的狼毫笔,并亲手在张重辉的辞呈上,写下了一个大大的‘准’字!
“拿回去给他!让他赶紧滚!”
陈矩看着这用黑笔写成的‘准’字,正犹豫着要不要提醒皇帝陛下用错笔了,要不要改成朱笔重写一遍时,皇帝又一次发话了:
“拖拉什么!还不赶紧把这辞呈拿回去给他!”
被这么一吼,陈矩又被吓了一跳的同时,他也心知肚明了皇帝陛下的本意。
……
陈矩走了,朱翊钧随手招来了一个小太监,问道:“今日鸿胪寺主簿厅里都发生了什么?”
小太监是陈矩最喜欢的一个徒弟,自然知晓许多事情,当即便是对答如流起来:
“回皇爷的话,奴婢听闻今日鸿胪寺主簿厅里头可热闹了。
起初只是几个御史带头去那儿闹事,紧接着没过多久,六科给事中,和一些翰林也跟着一块儿去凑起了热闹。
他们全都指着张重辉的鼻子,骂他是误国误君的小人,还有人骂他跟他祖父张居正一样是……”
小太监说了许多,朱翊钧越听眉头越是皱紧,不知道的还以为被骂的人是他这个皇帝。
眼看小太监说了半天还没说完那些骂人的话语,朱翊钧打断问道:“被骂成这样,他当真就没有一点儿反应?”
小太监回道:“回皇爷,听说张重辉似乎并没有什么反应,要不奴婢这就去找些在场的人问一问?”
朱翊钧没有犹豫,点头道:“要快些。”
……
小太监去打探消息了,这段短暂的等待时间,对朱翊钧来说却是有些过于漫长了。
漫长到朱翊钧都精神恍惚了起来,一边喃喃自语着“辞呈,辞呈,又是辞呈,真以为我不敢批了是嘛”,一边又回想起了,万历五年的那场风波。
……
万历五年。
“皇爷,张元辅的父亲去世了,按照惯例,他需要丁忧,回乡守孝二十七个月!也就是说,您终于自由了!”
孙海由衷地替十四岁的小皇帝高兴,他实在是听烦了小皇帝对张居正的种种抱怨,这下好了,张居正终于可以走了,他的小皇帝自由了,他的耳根子也能清净了!
小万历对此事也是高兴的,可高兴之余他却又纠结了起来:
“可是……朝中那么多事情,要是没了张先生,我怕我应付不来……”
眼看小皇帝又来了,孙海回道:“怎么就应付不来了,内阁不是还有别的阁臣嘛,少了一个张居正,大明朝的天又不会塌下来!”
“话是这么说,可……”小万历拿着张居正的辞呈左右摇摆不定着,这才是张居正上的第一道辞呈而已。
尽管小万历很想拿起一旁的朱笔批一个‘准’字,可犹豫了半晌,却仍是没有一点动作。
他不想张居正走吗?他当然想,十四岁的少年太想要自由了。
然而,小万历又发现,他好像已经离不太开张居正了,要是没有张居正替他万事做主,他又该如何决断朝中之事。
万一他做错、选错了怎么办?
万一……他是说万一,万一大明朝在他的统治下,衰败了怎么办?
小万历想了很多很多,他甚至都想到了,张居正要是回去丁忧的话,他会不会想这个老师。
想来应该不会多想吧,毕竟二十七个月以后,张居正就又要回来了。
事实证明,小万历根本没得选,因为他的母亲李太后,他的大伴冯保,还有他的老师张居正,都已经替他这个皇帝做好了主——夺情。
……
朱翊钧总觉得自己等了很久,终于等来了小太监的回话。
“皇爷,奴婢去打听清楚了,张重辉被骂时,全程只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
“他说……不听不听……老王八念经……”
“……”
……
与此同时,张重辉也收到了,万历皇帝派人送来的,用墨笔批了‘准’字的所谓辞呈。
看着那带着怒气的歪扭‘准’字,张重辉笑了。
“陛下,您果然还是舍不得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