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喻听完蒯彻的话之后,沉思一会儿摇头道:“某不认可蒯兄的话,农桑为根本是因为人不吃饭就会饿死,不穿衣服就会冻死,所以这两样是不可或缺的。
以产业为根本是因为工匠可以为天下人制造钢铁工具,各种生活设施,我大汉的农具,家具,房屋甚至建造房屋的砖头都需要专门的作坊,以产业为根本能让天下百姓过上更好的生活,但这其中重要的是生产货物的工匠,而不是你等商家。”
“蒯兄就家资亿万,这些总不是你一个人努力获得的,而是你剥削一个个工匠获得的,你的亿万家产就要剥削上万工匠,用天子的话来说蒯兄你就是一个食利者,少了你们这些实力者,天下的百姓不但生活不会变得更坏,反而会变得更好,不是天下不能缺少你们这些商贾,而是你们这些商贾不能缺少工匠,没有工匠帮伱们赚钱,你们将一文不值。”
“彩!”四周法家学子在赵喻说完之后纷纷喝彩。
梅鋗有些好奇道:“此人是谁?能成为李斯的弟子还是有点本事的。”
张良道:“这是扶苏的长子,始皇帝的长孙。”
英布愕然道:“李斯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大方了。”
因为王家投靠了英布,所以他也知道大秦内部的一些情况,扶苏和李斯一直交恶,扶苏看不上李斯的狠毒,把他看成是枉臣,而李斯也看不惯妇人之仁的扶苏,他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一直支持的是胡亥,双方的关系说不上仇深似海,那也是老死不相往来。
张良淡然道:“大秦都灭亡了,双方交恶的根本已经不存在。都是前秦遗民,相互帮助也不奇怪。”
蒯彻想了想道:“赵公子还是太年轻了,天下不只是辛苦劳作才算是创造价值。”
说完蒯彻拿出一本书籍,就是他自己写的《富民论》道:“某这部书籍到今天已经印刷了10万册,不敢说是追上百家先贤,但也在大汉有的影响力,为某带来几百万钱的收入,赵兄能说这没有创造价值,而且先贤已经说了劳力者治人劳心者治于人,这话就代表先贤更看重视是劳心者。劳心者的价值也被先贤认为更高。商贾组织生产,通货天下这就是劳心者,劳心者获得更丰厚的报酬,这就是天道常理。”
“彩!”湘山书院的学子和来此的作坊主也纷纷喝彩,赵喻小儿简直是胡说八道,他们出钱出力雇佣工匠生产货物,养活的大汉朝廷几十万官吏,居然说他们商贾不重要,这不是吃饭砸锅。
赵喻马上反驳道:“即便你组织生产,货通天下,但你们占据的财富远远超出了你们的付出,不公平的分配方法就会给天下带来危机,战国时期,天下的财富主要是土地,当时为什么大秦强大而六国虚弱,即便联合起来也不是大秦的对手,就是因为大秦有上百万的自耕农,而六国的土地大部分都在世卿世禄的贵族手中,六国国家虚弱没有战斗力,这才败给我大秦。”
“而现在作坊作为产业的根基也是一样,要是作坊生产的价值大部分都被你们这些商贾获取,国家就会虚弱,百姓就会不满,一個国家内部矛盾激烈,自然就不可能强大。这些年天子就是这样做的,压制豪强,维护工匠的权利,而我大汉的发展也说明了这方式的可行性,大汉的盛世前所未有的强大。”
蒯彻笑道:“天子难道就没有维护我们商贾的利益!我等的财富总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吧,赵公子还是上天子的课少了。天子之德如同天道,从来没有专门维护一个阶层的利益,天子在大汉一直是在推动生产力的发展,谁更加先进,天子就支持谁,某可以说一句不客气的话,大汉的商贾因为自由竞争,快速推动天下的生产力,先秦时期的流水线,一直只用在军工作坊使用,这不但没给天下人带来好处,反而使天下人陷入无尽的战火当中,但我等却普及到天下的作坊当中,几十倍提升生产力,才有现在的繁荣昌盛的大汉,我作坊主更能推动生产,是属于天子说的先进者之一。”
“赵公子你不能把农业国家的问题带入到工业国家来,你这在刻舟求剑。朝廷开始以产业为根本,发动产业革命,再经历蒸汽革命,我大汉已经是一个工业国家了,就因为分工体系,我大汉的劳动生产效率更高,所以大汉的工匠能生产出更多的货物,所以大汉的财富才是先秦时期的几十倍,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我商贾组织生产,谁又能说管理没有重要的价值,要不然天下的作坊主为什么会花重金聘请掌柜,甚至给股份,总不至于这些作坊的东家都是傻子,把自己的财富给一些不重要的人!”
“彩!”四周的人纷纷为蒯彻的发言喝彩。
英布道:“这个赵喻是不是落了下风了。”
张良摇头道:“赵喻太年轻了,他不是蒯彻的对手。”
周勃皱着眉头道:“某虽然知道蒯彻说的有问题,但却不知道问题在什么地方,赵喻说的就是朝廷执行的策略,朝廷一直都在打击豪强士绅,这点是毋庸置疑的。
但蒯彻说的也没有错,这些年商贾力量膨胀的非常快,这就说明朝廷的政策是有利于商贾的,他们的力量才能膨胀的如此之快,但这不就是在说朝廷政策南辕北辙了?”
张良道:“蒯彻这是在狐假虎威,朝廷这些年的政策不是在扶持商贾,而是在扶持作坊为首的产业,这些商贾只是赶上这波浪潮而已。赵喻没有打中蒯彻的七寸,他想要说分配,但蒯彻却一直把话题引导向生产上。”
“但蒯彻也说的有些道理,这些商家因为想要赚取财富,可以不惜代价的推动生产的发展,只要能让他们赚钱,他们什么都肯干,就大汉这些年发展产业的情况来看,在那种充分竞争的行业当中,没有多少技术门槛,难以形成行业限制,官营作坊很难竞争的过商贾,这是人性使然,官营的作坊追求的是稳定而不是赚钱,即便朝廷三令五申也改变不了这种局面。”
周勃恍然大悟道:“难怪天子这两年在推动。少府脱离纺织业,原来天子早就看到了这种场景,想要在作坊还值钱的时候脱手。”
这两年大汉少府有一个很大的动作,就是不断清理下属的纺织厂,只要哪家纺织工厂出现亏损的问题,少府不是想办法拯救这家工厂,而是经过一番调查之后,确认管事没有贪赃枉法,就决定变卖作坊,有贪赃枉法的管事就让他们吐出钱,然后把这些人贬到南洋打工偿债。
徐凡有后世的教训,那些纺织作坊的管事会调离,让他们无法产生经济的往来,最大限度的防止他们损公肥私,而那些作坊的第一选择,是卖给在作坊做事的工匠,变成工匠们的集体产业,要是工匠也觉得这个行业没有希望不愿意购买,少府才会联络其他的商贾。
张良感叹道:“当年纺织业可是我大汉的核心产业,世事无常,现在居然要甩卖这些产业了。”
但张良也明白,即便不甩卖,朝廷也竞争不过这些商贾,朝廷是以养士的标准来养工匠,虽然只是下士,但这就造成了大汉少府纺织业人工成本极其高昂,而那些私人纺织厂,他们这真是在养工匠,能不多出一钱就不多出一钱,能逃避责任就尽量逃避责任。要是没有朝廷的限制,他们根本不会在意工匠的死活。
周勃有点担忧道:“但如果这种情况不能阻止,今天甩卖纺织作坊,明天甩卖车马作坊,后天甩卖钢铁工厂,朝廷的少府迟早会被卖空。”
以前周勃不会考虑这么多,但明年他就要开始宰执天下了,就不得不考虑这个问题了。
张良道:“放心,只有那些行业门槛低,工匠替代性高的行业,这种竞争才有前途。像车马和钢铁需要工匠发挥能力创造的行业,把工匠当牛马这一套是行不通的。”
周勃这才安心下来。
论战场上,蒯彻乘胜追击道:“自由竞争才是永恒的天道。世间万物的常理,适用于任何经济规律,在自由竞争的规则之下,能以更少的成本,生产出更加价格低廉的货物,这样的作坊才能生存下来,而不断降低的货物价格,就是生产力提升的表现,就像我大汉的布匹,钢铁,各种工匠,因为生产力的提升,价格快速下降,让更多的人可以买的起这些货物,我大汉这些年的盛世就是因为自由竞争导致的。”
“朝廷官营作坊就是因为是以朝廷权利主导的,所以它们即便规模大,但利润明显就比民营作坊利润差,朝廷应当和天道一样,维护整个大汉的秩序,而不是亲自下场经商,专业的事情只能让专业的人来做,一个汉吏可能治理的好一地,但却未必能经营的好一个作坊。
而作坊亏本却是损害天下百姓的利益,因为朝廷的税收都是我们上缴的,但现在却在补充给少数人,此乃行人之道,以不足奉有余。朝廷应该放弃经营作坊,把这些作坊卖给更加懂得经营的人,这样才能最大程度提升生产效率。”
“彩!”这话说的无数商贾的心坎里了,他们最大的对手就是那些朝廷的官营作坊了,一个个用高福利来拐带他们辛苦培养出来的工匠不说,还扰乱市场,压制他们。同样是经商,凭什么朝廷的官营作坊掌柜就高人一等,
在场下的李斯听完蒯彻的话,冷哼了一声:“这个蒯彻居然成为了吕不韦的徒子徒孙。”
李斯听了蒯彻几个观点,就知道了这个蒯彻只是把杂家的思想改头换面重新包装的一方。
当年李斯可是吕不韦的门客,自然了解他这位故主,吕不韦是一个政治家,但却不是一个学术宗师,但偏偏他又好名利,想要往学术圈里钻,他以商人思维,用金钱的力量集合自己门客,写出一部《吕氏春秋》号称吸收儒法道墨各大学派的思想,却是杂而不精,所以称之为杂家,其核心理念就是吕不韦喊出了‘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整部《吕氏春秋》他的雇主也就提供了这点思想。
当初李斯对此是不屑一顾的,这不就是一句可以在道理当中出现的废话,在残酷的现实面前会被打击的不堪一击。
而吕不韦喊出这话,李斯明白,这是因为他在经商时期经常遭受各国官员的压迫,那些官员的权利不就来自各个诸侯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臣莫非王臣,这才是战国以来的真理。他不是真想要为天下人喊出这句话,而是想要为商贾阶级,天下是天下人人的,自然该有商贾一份,他的故主也是看不起工匠和农户的。
本来李斯认为吕不韦的著作必定会烟消云散的,因为他故主维护的商贾的利益,但商贾有几支军队,他们的力量对整个天下无足轻重,他们除了有的钱,并不能改变天下的任何格局,即便是在大秦,农户和工匠都有拉拢的资格,而商家确实属于打击的对象,从这就可以看出他们的力量有多虚弱。他这位故主调子起的太高,没有任何一个君主能接受他的理念,杂家没落是必然的事情。
但世间的事情就这样奇怪,在吕不韦喊出这句话后的几十年,居然还真有一位在实践这话的君主,不过汉帝却把这话扩张了,他不止是想要商贾,更是想要让工匠,农户也成为天下的百姓。
而大汉建立之后,汉帝以产业为国本,产业裹挟着商贾阶层,让他们的力量快速壮大,以前他故主做不到的事情,但现在蒯彻却还真有可能做到。
但法家和杂家的主张却是水火互不相容,法家主张尽地力之教,除五蠹,把一切资源都用在富国强兵。而杂家却是要壮大所谓的民阶级,也就是士绅豪商阶级,这些人都是法家五蠹的范围,是要杀之而后快的人,所以李斯才要极力打压蒯彻和他的《富民学》。
李斯对身边的一个老者说了几句话,而后这个老子就上台换下了已经冷汗直流的赵喻了。
蒯彻看着老者拱手行礼道:“不知道先生何人?”
老者淡然道“法家蒙毅。也没有多少学问,现为长安二十六中夫子,蒯兄说的自由竞争虽然有点道理,但说是永恒的天道,不变的真理,适用于任何经济规律就有的过了,这其中有一个很大的漏洞。”
蒯彻自信道:“还请蒙夫子指点。”
他对自己花三年时间领悟出来道路非常有自信,这是他通过十几年经商实践领悟出来的道理,根本不可能有破绽。
蒙毅招招手,一个法家士子推出一块有支架的黑板到蒙毅身边。
蒙毅拿出一支粉笔道:“某先以作坊创造的财富举例,假设大汉的财富全部都是工业生产的,而这些财富的分配的方式就是分别被创造财富的工匠和商贾获得。这就是这个简单模型当中社会的总财富。
但货物生产出来,也是要被工匠和商贾使用的。但这其中却有一个问题,因为工匠获得的财富少,商贾获得的财富多,某还是以蒯彻夫子为例,他因为开办作坊赚取了亿万家产,但他睡的房子只有一间,即便他想睡得好一点,某就给他建筑一座宫殿,花费1000万钱,吃的也好一些,普通的工匠只有米饭,他可以大鱼大肉,什么贵就吃什么,甚至一天吃六顿都可以。”
这话引起了全场哄堂大笑,谁没有想到这个老夫子居然如此搞笑,还真是寓教于乐了。
蒙毅不为所动继续说道:“蒯夫子能吃,一年某就算他吃了100万钱,但他花费也就是1100万钱,他的亿万家产也不过花了十分之一多点,某再多算一点,温饱思淫欲,蒯夫子有钱,再娶八个小妾帮他花钱,购买宝马豪车,这样某多算他花费2000万钱,他这一年也只能花费3100万钱,还剩下6900万钱,而且这还是蒯夫子一年的收入,今年的钱他还没有花完,第二年,上亿的钱财又在工匠的努力下砸向了蒯彻夫子。”
“哈哈哈!”再次的笑声更大了。
英布笑道:“没想到蒙毅这家伙居然还是说滑稽戏的高手。早知道他有这本事,当年让他做什么夫子直接招他进戏曲团算了。”
张良却严肃道:“蒙毅可没有这本事,必定是李斯教的,他被大秦耽误了,以他学术上的能力完全可以成为一代宗师。”
蒙毅就行道:“这就会出现一个问题,蒯彻夫子的钱财不会重新流入到这个模型当中,这个模型每年就会缺少6900万的财富,工匠的购买力不足,蒯彻夫子也没有办法花光全部的财富,他的财富越增加,这个模型当中的财富不但不会增加,还会逐步减少,最终工匠没有足够的钱财来购买,他们自己生产出来的货物,于是就出现了从未有过的产能过剩,按照这个模型的理论,工匠越努力的生产货物,他们就会越购买不起货物,这就解释了十年前的那场危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