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内城外,都是一片寂静。
白袍白马领着汪直以及两名弟子,来到城门之下。
于继朝着墙上大声喊道:“督师驾到,还不快快打开城门!”
“督师?”
负责守夜的夏琮探出头来,有些惊喜地说道:“督师是来与我们告别?我这就开门!”
“嗡隆——”
城门洞开。
“昨夜酒席之后,末将还以为再想见到督师,要等到几年之后,想不到这么快。”
夏琮亲自下来迎接,恭恭敬敬地说道:“不知道督师什么吩咐?”
陈三石没有理睬,只是骑着马往前走。
夏琮看着面沉如水的白袍,不禁心头一紧。
他没有直接追问,而是紧紧跟在后面,眼看着白袍距离中军大帐越来越近,神色有些恍然,又有些失落,嘴角勾起一抹苦笑,仿佛自言自语般,语气低沉地说道:
“督师大人。
“实不相瞒。
“不久之前朝廷传来密令,让我和楚将军他们看管好洪泽营,小心提防着您,有什么事情况及时汇报。
“当时我就觉得,这不是纯属多余?
“督师大人为朝廷打过多少胜仗,立下过多少功劳,怎么可能有不臣之心?一定是内阁的那帮老臣昏了脑袋,胡乱猜忌。
“再者说,督师大人真要是有什么想法,哪里是我们拦得住的?
“就拿刚才的城门来说,末将就算是不开,你也可以直接飞上城墙,或者干脆直接一拳砸开城门,就算是想挡恐怕也没人挡得住。
“所以督师……”
“夏琮。”
陈三石蓦地开口道:“你跟我多长时间了?”
“三年。”
夏琮似乎记得很清楚:“三年前,朝廷下旨,让我们几个领着三千玄甲到潼南府等你,然后就是莱州三十四府望风而降、银松崖天雷劈南徐、虎牢三千大破南徐,紫薇山上,督师大人以身犯险护驾,后来又带着我们北伐大漠,打得蛮子大漠以南无王庭,然后就是不久前的官渡之战,督师先登攻城,阵斩兵仙,绝境反击,收复邙山……”
一桩桩,一件件,他如数家珍。
说到后面,夏琮又从怀中取出几张舆图:“督师你看,每次行军打仗你的安排部署,我都会勾勒标记……”
“自己体面吧。”
不知不觉间,已经来到中军大帐前,陈三石没有再继续让他说下去,翻身下马之后,径直进入帐内,找到洪泽营的将军令,扔到汪直的手里。
从此刻起。
汪直便是白袍亲军心腹营,洪泽营的镇营主将,他高举将军令,洪亮的声音打破寂静:
“洪泽营将士听令,全军整装出城,准备迎战!”
弟子于烈冲到旁边,擂起战鼓,宛如阵阵雷鸣。
“咚咚咚——”
洪泽营身经百战,历经四度洪泽、虎牢之战、封狼居胥乃至官渡之战,本就是精锐中的精锐,几乎是鼓声响起的瞬间就开始行动起来,在最短的时间内披挂整齐拿上兵器,井然有序地来到演武场上集合。
目睹此景,夏琮面如死灰。
“你们做什么?!”
参将萧诤神色凝重地追出来。
朝廷的密令显然不止一个人接到,顿时明白有大事要发生。
他扯着嗓子,对着自己的部下大喊:“都给我回去,如今洪泽营不听将令,只听兵部的调令!”
然而,洪泽营的将士们绝大多数都只是犹豫片刻,但最终并没有停下脚步,还是朝着演武场集合而去。
“我跟你们说话,你们没听到吗?!”
萧诤叫嚷着,拔出腰间佩刀,就要杀鸡儆猴。
“受死——”
也就在此时,王力、徐斌从左右杀来。
萧诤横刀格挡,旋即露出愕然之色。
这两人不知何时,竟已突破通脉!
不等想通缘由,便是人头落地。
“老萧!”
孟鼎新哪里还不明白怎么回事,这显然是朝廷的警告应验,白袍想要起兵谋反,他正要拔刀,就脑袋一沉,整个世界陷入到黑暗当中。
朱仝一锤子将其脑袋砸个稀烂。
“督师!”
游季可握着长刀,失声咆哮起来:“何故谋反!”
王力、冯庸等人一拥而上,将其枭首。
董宇林想逃,也是被追上一刀杀死。
眨眼之间。
洪泽营的原高层将领,就只剩下最后两人。
副将楚仕雄和参将夏琮。
楚仕雄昨夜喝得有些宿醉,迷迷糊糊间听到战鼓响起,便用最快的速度披挂整齐,拿上他的阔刀步伐有些不稳地走出大帐,然后就看到血淋淋的一幕,犹如遭到晴天霹雳般,呆立当场。
而夏琮更是好似被人抽干精气神般,神情惘然地“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心里有样东西连带着身体一起轰然坍塌。
“夏琮!”
冯庸将一把利剑丢到他的面前:“自己体面吧!”
“督师。”
夏琮抬起头,看看屹立在天穹下的白袍,忍不住问道:“督师,何故啊?!朝中有奸臣要害督师?为何不奏明陛下!”
没有应答。
昨夜酒宴,便是他们几人最后的机会。
“夏琮,别废话了。”
徐斌催促道:“现在弃暗投明,跟着大人还来得及,不然的话,还是不要浪费时间了。”
“我夏琮是孤儿,父母三岁便饿死,是朝廷把我养大,传我武艺,给我俸禄,让我穿上这一身甲胄,我岂能行乱臣贼子之事……”
夏琮缓缓捡起利剑,轻轻放在脖颈前方,决绝的声音有些颤抖:“只可惜,没能够战死沙场……”
语毕。
剑锋割开喉咙,头颅无力垂下。
“只知京城有孤儿,不知孤儿何处来。”
陈三石喃喃道:“可曾想过,你的爹娘为何饿死?”
不是所有人都能跟邓丰一样大彻大悟。
“楚仕雄,到你了!”
汪直眯起眼睛,对着最后一人说道:“自行了结吧!”
直到此刻。
楚仕雄才如梦初醒,酒也彻底醒了。
他目眦欲裂地咆哮起来:“陈三石!老子看错你了,你还真是个乱臣贼子!我不会自尽的,还是那句话,死,我也是大盛朝的忠魂!”
“那就成全你吧。”
汪直没有半句废话,滚滚真气翻涌而出,加持在陌刀之上,直到整柄长刀都好似化作玄武一般,以泰山压顶之势落下。
一合定胜负,将楚仕雄当场斩杀。
与此同时。
洪泽营的将士也已经集结完毕。
这些将士,不同于楚仕雄等人世受皇荫,基本上也都是普通出身,所谓“朝廷”对于他们来说,算是一个比较模糊的概念,相较之下,每逢战事都会身先士卒,连攻城都要亲自先登,无数次带着他们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白袍才是真正的统领,可谓是真正的只有眼中只有“将令”没有皇命。
而且朝廷表面封赏,实则架空白袍,入京软禁的流言,早在狼居胥山后,第一次下旨之后,就在洪泽营流传了。
最近几日,更是有“官渡”三府叛乱的秘辛传闻散布,虽然很快都被压了下来,但并不代表他们没听说过。
西境十五万将士在前方卖命,朝廷当中竟然有人和仙师做交易,要把他们这些人置之死地!
如今还要把白袍召入京城,只怕不仅仅是要软禁,恐怕连性命都要不保!
岂能容忍?!
几位参将之死,只怕也是因为在帮着朝廷逼迫他们的大人,无异于背刺同袍,死有余辜!
陈三石登上高台,俯视着整整齐齐的一万五千士。
彼此之间没有过多的言语,也不需要废话。
他们彼此的默契是一场场战役,一次次出奇制胜中磨炼出来的,他们彼此之间的信任,是一次次置之死地而后生,在尸山血海当中杀出来的。
世界上,再也不会有人比他们之间,更加能够互相托付性命,更加能够义无反顾。
陈三石缓缓开口,没有嘶吼,但声音落地可闻:“出城,开拔!”
“咚咚咚!”
短短四个字后,战鼓声再次响起。
一万五千人洪泽营将士,北出东夷!
……
金鸡报晓,亭瞳初升。
最近几日。
是秋耕的末尾阶段,也是朝廷律令中最晚种植灵禾的时间。
凉州城外五十里,有一片上千亩地连在一起的良田,城里城外的不少人的田地都在这里,因此每逢春耕秋收,这一带也都会相当热闹。
田地之内,成熟之后尚且没有收割的灵禾好似青色的汪洋,随着秋风的浮动波浪起伏。
灵禾也是一年两熟。
秋收粮食之后,就要收割灵禾,同时再种下新的。
齐大柱领着清平村的村民们天还没亮就赶过来,准备把田地里还剩下的一块,本来是朝廷留给灵禾的区域,赶紧种植成冬小麦或者其它粮食。
半成不多,可也不少。
刚好能够留下关键的节余,为来年缓上一大口气。
自从上次凉州知府吴有德事件之后,官府就没有再找过麻烦,兴许是朝廷最终还是体恤民情,给百姓再缓上个一两年。
但也就在农夫扛着农具准备干活的时候。
令人心惊胆战的马蹄声再次响起,直奔着这片凉州最为集中、热闹的农田而来。
为首的正是凉州知府吴有德和潘落将军,他们身后更是跟着整个大戟营的将士,甚至排列起军阵,气势汹涌,尘埃漫天。
在他们的头顶,还有一名仙师御剑而来,正是曲元象。
大盛朝的灵禾。
是上缴给他们升云宗的
而他恰好也负责今年征收灵禾税。
于是。
吴有德今日就索性把仙师请过来帮忙。
“尔等刁民!”
吴有德坐在马背之上,用手指着农夫的鼻子,厉声呵斥道:“今日,灵禾你们种还是不种!”
田间地头里的百姓们纷纷抬头看来,瞧着些人身上的铠甲,手里的兵器,脸上不禁露出惧色,心生退却。
直到那齐大柱带头高亢呐喊:“今年不论你们说什么,我们也不种!你们要是再逼迫我们,我们就把成熟的灵禾也全部毁了!”
“说得对,再种下去,我们也是饿死!”
“死也不种!”
“朝廷给我们一个公道!”
“……”
他们齐声高呼,此起彼伏。
“好啊,看来你们东胜神洲的刁民,是刁得厉害,还看不清楚自己的价值!”
空中。
曲元象放下手里的酒葫芦,面目狰狞地说道:“没我们仙人!你们这些凡俗之人,早就被妖族、魔族当成猪狗屠了!
“让你们种点灵禾都不愿意!
“你们还有没有一点儿良心?!
“好啊,好啊!
“既然你们不愿意种灵禾,那就什么都别种了!”
他说着从天而降,飞剑在身前嗡嗡作响,源源不断地将法力灌入其中,直到灵光乍现,猛然一剑劈下。
剑气横扫。
直接就把一名村妇的田地,绞了个底朝天,把她不久前才种下来的粮食,毁了个干干净净。
“造孽,造孽啊!”
村妇连同她年迈的老公公一起跪倒在田地里哀嚎起来。
这一剑下来,看似只是犁地,其实无异于杀人!
“都看到了没有?!”
凉州知府吴有德配合着说道:“仙师生气了,但是仙师仁慈,都没有见血,大家还是老老实实地干活吧,把灵禾种下,你们能过安稳日子,本官也好向朝廷交差!”
“狗日的,我跟你拼了!”
齐大柱忍无可忍,抡着锄头就要上来拼命。
“乡亲们!”
“跟他们拼了!”
在他的带动下,早就在崩溃边缘的农夫纷纷抄起家伙事儿冲了上去。
“哼。”
知州吴有德似乎对于这一幕最有预料,他不屑地冷哼一声:“这叫什么?这就叫做穷山恶水出刁民!潘将军,好好教育教育他们吧。”
“动手。”
潘落巍然不动,只是挥挥手。
登时。
就有数百名将士离开军阵,他们也不拿兵器,而是拿着长鞭。
可即便如此,庄稼汉们也不是常年习武上阵的甲士们的对手,很快被打倒在地,皮开肉绽。
与此同时。
另有一拨人出队,开始拿着大戟疯狂犁地,把一片又一片,本来已经种下的粮食搅个底朝天。
“你们丧尽天良!”
“猪狗不如!”
“……”
浑身鲜血淋漓的齐大柱等人,只能一边挨着鞭挞,一边亲眼看着自己种下来的粮食幼苗被作践,来年即将颗粒无收。
“刁民们,都给本官听清楚喽!”
吴有德坐在马背上,用马鞭指着人们:“所有不配合种植灵禾的人,一律发配流放,田地归为官府所有,全部种成灵禾!”
今日!
他们不杀人!
就是要用这种方式,来让人们感到害怕。
乖乖配合,不过是半成灵禾,若是不配合,就是失去所有的田地。
“啊!”
大戟营的将士们,一边破坏者早早种下,已经生根发芽的作物,一边像是鞭打牛羊般鞭打着反抗的百姓。
“好好好!给我狠狠地打,打出贱民的觉悟!”
曲元象看着田地里遍地的哀嚎,慢悠悠地喝起酒来,只觉得十分享受。
蓦然间。
一声龙吟般的战马嘶鸣声响起。
“都给我住手!”
陈三石勒马而停。
他的身边还跟着于继于烈两兄弟,一个拿着陌刀,一个拿着长枪,下马之后冲到田地当中。
“督师让你们住手!”
“都给我住手!”
“……”
许久之后,田野之上才平静下来。
“姓陈的!”
曲元象当即便呵斥道:“这里有你什么事儿?!”
白袍完全将其无视,只是在朝阳下白马上,望着田野间的狼藉,面无表情地开口道:“吴有德,我说过,你不再是凉州知州。潘落,我也告诉过你,田间之事不允许你再插手。”
“原来是陈督师大驾光临。”
吴有德赔着笑脸:“咦~不过下官记得,督师大人今日应该奉旨离开京城进京才对,怎么会有时间跑到这里来?”
“回答我的问题。”
陈三石重复。
“轰隆隆!”
与此同时,大地开始震颤,如同地龙翻身,更有一场沙尘暴自后方席卷而来,沙暴当中,是如同潮水般的玄甲骑兵,煌煌威严,杀气冲天。
仅仅是一接触。
就把明明是重甲骑兵的大戟营,从气势上彻底压倒,甚至连他们胯下的战马,都有些惶恐不安。
“谁调的兵?!”
大戟营主将潘落神色一凛:“谁调的兵?楚仕雄呢?!许文才呢?!”
明明五日前。
洪泽营就已经不再归白袍管了才对!
“陈、陈督师,你这是何意?!”
吴有德更是说话都有些结巴:“秋耕马上就要结束,再不种植灵禾可就来不及了,下官此举也是出于无奈,同朝为官,督师应该能理解才对,何至于如此兴师动众?而且督师大人如此调兵,恐、恐怕不符合规矩吧?!”
“吴有德!”
陈三石语气平静到令人发指:“鞭杀无辜、践踏良田,欺压百姓,依律,当审后问斩,拿下。”
当即。
便有两名洪泽营将士去拿人。
知州的贴身侍卫刚做出拔刀的动作,就被冯庸一刀斩首:“抗令者,格杀勿论!”
“陈三石!”
吴有德被从马上拽到地上,他眼看着认怂也没有用,干脆撕破脸皮大喊:“你一个有名无实的督师,在这里装什么清高?灵禾是朝廷的死命令,你把我拿下,难道就不种了吗?!”
他顿了下,语气中带着不屑:“你又有什么资格插手?怎么,难不成你要造反?!”
“还真让你说对了。”
在知州大骇的目光下,陈三石缓缓走到田野之间,随手将一捆灵禾连根拔起,缓缓举过头顶:“从此以后,我要这凉州的田野间,再也见不到一株毒草!”
“轰!”
在众目睽睽之下。
他的拳头陡然升起烈焰,将灵禾烧为灰烬,在秋风中飘散而去,直到彻底淹没在这世间。
这一刻起。
陈三石的声音宛若自九霄而下,又如大吕洪钟,响彻天地,笼罩凉州境内的每一个角落,震耳欲聋,如雷灌顶!
“传我号令!”
“铲除凉州百姓田地当中的所有灵禾,付之一炬!”
“上有苍天不仁,仙人不慈!”
“下有朝廷昏聩,奸臣当道!”
“今日!”
“我陈三石便要诛仙,除奸!”
“起兵,举义!”
诛仙,除奸,起兵,举义!
最后四个词汇,回荡在这片天地,余音绕梁,久久没有散去,直到深深印刻在每一个人的脑海当中。
深秋末尾,北境凉州。
火烧灵禾,白袍举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