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沉,天上一轮明月如勾,散发出氤氲的冷华,浅银色的流光拢着一池枯叶残荷,淡薄如烟光水色。
寝宫前前后后找不到秦颜的人,环儿一路寻到后院,远远的就见一道人影立于池边,一身大红衣衫屏去了清寒的月色,散发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息。
不自觉的放轻的脚步,环儿不敢打扰她的思绪,于是在离池边几丈开外站住不动。
时间无声流淌,秦颜仍是一动不动的站着,修长的身姿似与周围的景物融成一体,沉入黑夜之中。环儿斟酌片刻,想要出声叫唤,秦颜此时正好转身,待看清楚她的面目时,环儿心中一震。平日的秦颜总是一副荣辱不惊的模样,至多给人以冷漠清高的感觉,可此刻秦颜的神情却是冰寒如霜刀,滞留在眉宇间的冷厉如同风霜浸染,非一日所成。
察觉到了注视的目光,秦颜低敛的眉目倏然抬起,目光直直的看向环儿所在的方位,环儿心如鼓鸣,不自觉的后退一步,她终于明白自己为何从来不敢与秦颜的双眼对视,因为这双漆黑点墨的眼中除了淡漠外,还有冷酷与无情,这些长期相随的情绪虽然平日里被秦颜小心压制着,但依然会在不自觉中流露出来。
待环儿重整了心思,她走近秦颜抬起头强作镇定道:“娘娘大清早便出去了,回来也没有好好歇息,时候也不早了,要不要奴婢去准备就寝?”
秦颜早已恢复了常态,她轻移步伐,从容的来到水池边的石桌前坐下,在环儿疑惑的目光中说道:“我在等人。”
环儿知道身为宫女不当问,但心中仍然止不住的好奇。两人正僵持着,突然一名神色匆忙的小宫女闯进了后院,见秦颜她们都在,她连忙行了一个礼急道:“娘娘,方才皇上深夜驾临,奴婢遍寻不到娘娘,此刻皇上正在正殿等候。”
似乎早有预料,秦颜神色不见一丝急迫,她望着前方的夜色不疾不徐道:“你去请皇上过来,说我在后院等他。”
对于秦颜随性的态度,那小宫女先是吃惊,后是为难,踟躇了半天也没有行动。环儿知道秦颜的要求实在异于常理,于是她出言安抚那小宫女道:“你只管对皇上传达娘娘的旨意,皇上深知娘娘的脾性,不会怪罪于你的。”
那小宫女听了环儿的说法这才唯唯诺诺的去了,院子里便又剩了她们二人,一时沉默。
环儿踟躇了许久,本想为方才的多言告罪,秦颜却忽然抬头道:“上次摘的梅花还有剩吗?”
要说的话被秦颜突然而来的问话冲的烟消云散,环儿一时不察,怔怔的点了两下头。
“你去温一壶送来。”
环儿将温好的梅花酒放到石桌上,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相对静坐的两人,然后顺势恭身告退。
李绩看了一眼桌上的酒,再看了看秦颜的脸色,瞧不出个所以然来,他先开口道:“我记得你不大喜欢赏月的,怎么今日突然生起了兴致?”
“我确实是不大喜欢看月亮。”秦颜悠然自如道:“我虽在月夜下,并不表示我会去欣赏它。”
秦颜这一番言论令李绩不禁莞尔,他忍不住问道:“那你这么晚不睡,约朕来这里又打算如何?”
秦颜偏头奇怪道:“不是皇上自己深夜造访么?”
被问的怔住,片刻后李绩失笑道:“是朕记性不好,那现在我们都坐在这里了,应该如何是好?”
“就这么坐着吧。”秦颜不假思索道。
李绩心中狐疑,便一直注意秦颜接下来的举动,没想到她还真是坐着一动不动,并没有要搭理他的意思。他心中不解却又对秦颜的提议有些好奇,于是也跟着她一起安静的坐着。
最开始李绩一直在猜想秦颜意欲何为,渐渐的,思绪随着时间的流逝缓缓沉寂。万籁俱寂中,李绩突然听到有冷风的清音掠过耳际,夜幕下,池边的梅树只剩下一个盘枝结错的剪影,错落出静谧的姿态,微风吹来幽幽的冷馨,想要抓住时只留了满手的冰寒。时光凝结时,挂在树梢的深露遥遥滴落在池水之中,点破了夜的沉寂,在水面上荡开层层涟漪,那水中月也随着微波碎开,宛若碎月摇花,瞬间散了一池。
李绩听的入神,全没有注意到秦颜的动作,待一杯温酒突然举至眼前时,他才猛然回神。
将酒杯向李绩推近了些,秦颜神色真诚道:“这酒是用梅花熏酿的,清淡甘甜,用来驱寒很是不错。”她说话时眼睫微敛,在月色下显出柔丽的弧度,少了丝淡漠多了些缱绻,精妆下竟显出清雅的姿态。
酒香混合着些微热气在鼻端缭绕,李绩恍然中有了些醉意。他怔怔的端过酒杯,看了一眼杯中的液体,然后仰头饮尽,入口时只觉得唇齿留香后韵无穷。
“这酒的滋味果然不错,皇后真是心灵手巧。”李绩一边说一边再替自己斟了一杯。
“这酒倒不是我酿的,我只是命人搜集了梅花,是以皇上的称赞令我受之有愧。”边说着,秦颜也抿了一口酒,动作神态十分惬意,看不出半分惭愧的样子。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被她的言行弄的哭笑不得,李绩半开玩笑道:“朕还奇怪这旌德宫的梅花为何开得如此零落,如此说来,竟是人为的?”
“不错。”秦颜答得十分干脆,沉吟片刻,她眸中微显得意道:“见开不见落,常使暗香留,我搜集的梅花大概够我酿一整年的酒,也算是它长开不败了。”
听着这样的摧花理由,李绩几乎要抑制不住大笑出声,他起先兴味盎然,待细细回味过来,却发现秦颜话中所透出的气息就象是一个垂垂老去的妇人想要拼力留住韶光不去一般令人无奈。心中笑意顿去,李绩看着秦颜无知无觉的面容,心中陡然生出一丝异样。
秦颜毫无察觉,只看着前方的流光水色道:“皇上以为这听夜比起赏月如何?”
“听夜?”
下意识的跟着念了一遍,李绩终于明白秦颜这番举动的用意,他笑道:“万物灵动,若屏弃杂念去倾听,可以涤净心灵不为尘世所扰,这听夜确实比赏月高明很多。”
“心不静何来净。”秦颜轻叹一声,她放下酒杯道:“我见皇上总为国事所扰,不禁想起了父亲所说的话。”
“什么话?”
“父亲一生戎马,从前总喜欢对我们说些兵法战略,在我看来这些道理跟世间万物都有异曲同工之处。父亲说过,带兵打仗切不可急功近利,以免旁生枝节,以逸待劳可使事半功倍。治国亦是一样的道理,道家主张无为而治,虽不是积极进取的方法,有时候却可以达到四两拨千斤的效果,它讲求的是顺应自然浑然天成,不可急躁积进。人有不为也,而后可以有为,无为之后才是真正的治理,以不变应万变才能制权于手。”秦颜略有思索,她眉头轻蹙,抬头继续道:“所以请皇上不要太过忧虑,疆土万里,踏破亦不是一日之功,何况是治国施恩。”
秦颜这一番话只是想提醒李绩做事不可太过急进,这一路来他分权离势,虽然可以很快得到成效,但如果对方被逼的走投无路,难保不会物极必反,只希望他能明白其中的道理,防患于未然。
仔细听完秦颜的话,李绩若有所思的看着她,秦颜亦不回避,神色坦然。半晌后,李绩眼中露出一丝赞许,他低声笑道:“老将军果然有勇有谋,不愧为我朝之栋梁,朕今日受益良多。”
秦颜按下眼睫,敛去了眼中的波光。
收敛了笑意,李绩正色道:“其实朕今日来也是想对皇后说国丈的事。”
秦颜见他神色严肃,应当不是什么好消息,于是抬起头等他说话。
“朕听闻老将军近日一直抱病在床,无奈公事缠身,无法前去探望。朕已经决定明日去看望国丈,皇后也随朕一同去吧。”李绩用询问的眼神看着秦颜道。
听到父亲生病,秦颜起先有些忧心,但随后听说要同李绩前去探望,不知怎的,想到要回定国府,心中有一丝不愿,为了不让李绩看出端倪,秦颜点点头当做答应。
久不闻秦颜的说话声,一时间,两人相对无言。深夜,树上重露次第的落着,在这沉寂的空气中无声荡开。
最终还是李绩先开口,他浅笑道:“今晚经过皇后这一番谈话,朕心中轻松了许多。”
秦颜悠然一笑,半是调侃半是认真道:“如此说来,皇上有后宫三千,却无一知心人,若是可以选,我倒宁愿做一个可以和皇上谈天说地的好友。”
摇头轻笑,李绩随后道:“你已经是皇后,这称呼时刻提醒着你的职责,就象旁人总唤我做皇上是一样的道理,其实站在至高点的人,并不代表他有多么尊贵,而是责任比一般人多罢了,皇后以为如何?”最后一句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对于他的提问,秦颜低头失笑道:“所以我才觉得做朋友来的轻松,只可惜事与愿违。”
“你就这般不情愿做皇后?”李绩笑问道,看着秦颜的目光中并没有染上笑意。
“不愿意。”
波澜不惊的三个字脱口而出,秦颜抬头与李绩的目光对视,冷清中透着执拗。
空气似乎被瞬间冻结,两人无声对峙。
良久,李绩收回目光,他端起桌上的酒杯,低头抿了一口杯中的液体,酒水在寒夜下早就冷透,入口时冰凉清寒,已寻不出方才一丝的暖意。放下酒杯,他无可奈何的笑道:“朕有没有说过你很大胆。”
秦颜点头。
见她这样也不知是该气该怒,李绩轻叹了一声,似笑非笑道:“若你以后真犯了错误,朕绝不姑息,届时你想做皇后恐怕也做不成了。”
对这番话,秦颜报之一笑道:“皇上是万岁,我不过是千岁,中间总隔了一步,我们不能如平常夫妻那般生死白头,无法长久也是理所当然。”
李绩目光复杂的看着她,半晌才道:“夜深了,明日朕早朝后便要去探望国丈,我们也该歇息了。”说罢,他已起身,行走时衣带卷起一阵清风,微微扑上秦颜的面颊。
看着他头也不回的离去,秦颜双眼微敛,透出一丝决然的笑意。她在心中暗道,总有一天,定要换你看着我离开。
</li></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