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来多雨,无边丝雨细如轻愁。
莲蕊的尸体在一场雨后浮起,据说被发现时已经被泡的面目全非,宫里死去一名宫女本就不是多大的事,顶多草席一卷除了名册,不过因她是被发病的晨妃推下去的,便带了一点话题的意味,成了大家闲来无事的话柄,那些曾经受过她欺负的宫人对此更是津津乐道。
连日来的雨在天明时分骤然停了,泛着浅金的日光透过碧绿的枝叶,叶上的水珠折出五光十色的线,随着日出东方变幻迷离,空气里有幽幽的清香隐匿。
或许是上次衣杉尽湿以致受了凉,秦颜的气色总不见好,连盛妆也遮不去她眼底的憔悴。
环儿端着熬好的汤药进了寝宫,不曾想到秦颜已经梳妆妥当,正站在琴台前出神。
琴台上摆的正是李绩先前派人送来的焦尾琴,环儿从未见秦颜弹过,原来是以为她不会弹,可后来证实不是,而现在是不能弹。
无声静默中,秦颜忽然抬起右手,顺着弦抹去了上面的微尘,随后用单指试了一个音,音色润泽,果然是一把好琴。秦颜眼中兴起了一丝兴味,她五指轮拨,琴声淙淙,如清泉流水,但因少了和鸣,变得有些单调逊色。
似乎也发觉了其中的不足,秦颜以极快的指法使琴音绵延不绝,和成一片,却又缺了些层次,一只手奏出的琴声始终无法如愿,秦颜蹙眉,手中拨琴的力道不减。
‘峥’的一声,琴弦在一个高音时被挑断,一时间满室嗡然,缭绕不绝。握着被琴弦割出血的指尖,秦颜神色若有所思道:“话说回来,杨妃的琴弹的着实不错。”
环儿将汤药放在桌上,半晌才道:“杨氏受太子案牵连,已经被废为庶人,依照娘娘的意思,不得流放出宫,如今亦被打入了冷宫。”
秦颜一怔,继而笑道:“我的记性越发不好了,如此看来,冷宫倒是越来越热闹了。”
环儿沉默不语,取出了贴身的丝帕,欲为秦颜包扎伤口,秦颜推开她,径自走到桌旁坐下,她抬头看着环儿,神色认真道:“你过来。”
突然被叫住,环儿偷眼看着秦颜的脸色,仍是一副平常模样,可不知为何她心中觉得忐忑不安,难以平静,环儿下意识的咬住了唇,向前迈进一步。
秦颜一直看着环儿的举动,见她这样,不禁失笑道:“你怕我?”
环儿连连摇头,欲言又止。
秦颜叹息道:“你确实该怕我,我杀了人,你怎能不怕我。”
环儿低头避开她的目光,良久才道:“奴婢知道娘娘是因为太子的缘故,莲蕊该死,却不该是娘娘动手。”
秦颜偏头道:“你想说的可是我为何不将真相告诉皇上,由他来查明杀害太子的真凶?”
环儿迟疑片刻,点点头。
秦颜无声的笑了笑,眉眼舒展开来,柔婉中透着坚韧的意味,她缓缓道:“昭书上明明白白的写着,大将军祸乱朝纲,谋害太子,真相已经大白于天下,你难道还想为他翻案不成?”
环儿面色一白,目光黯淡。
“有时候真相就是这般无奈,既得意于它所带来的成就,又失落于它所掩埋的事实。”秦颜似乎在回想什么,目光悠远,她许久才道:“人们都不知道,大兴朝的太子短短一生中最大的成就并不是那一纸祭文,而是除去了威胁这江山社稷的逆臣。”
“娘娘……”
秦颜抬手制止,正色道:“不必多说,我已经将你们的家人迁往他处,你马上回去收拾一番,去见小蔻,然后带着她一起离开这皇宫,我已经安排妥当,出了宣华门会有人送你们出去跟家人团聚。”
环儿立即跪下道:“娘娘,奴婢现在不能走。”
秦颜伸手示意她起来,玩笑道:“按照俗语说来,你我缘分已尽,难道你还想留在宫中继续看我杀人不成?”
“娘娘若要杀人,也必定是该死之人。”环儿兀定道。
“天下间哪有那么多该死之人。”秦颜大笑出声,见环儿神情迷茫,她笑意稍减,声音低柔道:“我杀过很多人,成千上万,手上早已经沾满了鲜血,相比李绩,有过之而无不及。”
环儿目中透着不信,语气倔强道:“不管娘娘说的是真是假,娘娘有恩于奴婢,奴婢自问不是忘恩负义之徒,今后发誓长伴娘娘左右,尽心效力。”
秦颜不语,一双墨眸凝视着环儿,半晌才道:“可我不需要一个奸细在身旁。”
环儿神色大震,不自觉的退后几步,面容晦涩道:“先前皇上下令杖责奴婢时,娘娘就已经得知奴婢是皇上派来的人,娘娘事后还怕奴婢难做,特意嘱咐奴婢去见皇上,现在为何又说出这番话来逼奴婢离开?”
秦颜反问道:“你怎知我叫你去见李绩不是另有所图?”
环儿依旧不信,她目光坚定的摇头道:“不会的。”
秦颜叹了口气,神情越发柔和,甚至有一丝怜悯,口中的话却近似残酷:“亲近自己的朋友,更要亲近自己的敌人。我最开始为你家人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想让你归顺于我,你需知道,当你对一个人有了好感时,很多事情都不免偏向于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和小蔻都一样,不过是可以利用的棋子,现在我不需要你们了,自然要做个顺水人情,你无需对我感恩戴德。”
“娘娘不必再说了,奴婢懂。”
环儿强自笑了笑,目中有水光闪动,她莫名道:“现在宫里许多人都说娘娘是贤明圣德的皇后。”
“这倒是正合我意。”
秦颜亦笑了,眼中一闪而过的流光,轻扬跳脱,又有一些顽劣的意味。
这是环儿第二次见到秦颜这般少年天性的目光,让她整个人突然鲜活起来,不若平时的冷眼看客。她将自己埋的太深,环儿猜想,若是能在十年前遇见秦颜,她应当不会是现在这番模样,年华匆匆,这其中定然有着不为人知的时光。
“请娘娘保重。”
环儿突然跪下,这次秦颜没有阻拦她,只是平静的看着她三叩首,目光却不知投向了何处。
叩完三下,秦颜微侧首,窗外透进来的流光璨然,将她的冷漠淡去,微卷的眼睫下,目光竟有了些温柔的意味,她轻道:“你去吧。”
环儿起身,转身离去时不经意的看了一眼方才秦颜目光所及之处,那里有一蓬新叶,经过雨水的洗涤越发清新,树枝上成簇点缀着浅浅的白点,在微风中姿态怡然,原来是五月将至,槐花要开了。
秦颜到冷宫时,杨妃正坐在院子里对着一副白绢神情仔细的绣着什么,春正深,光华灿然,阳光至院外四周的绿荫中投落到白绢上,如泼开的山水画,衬着素衣淡妆的女子,未语已成诗。
秦颜悄然行至杨妃身后,细细端详着白绢,图样绘的是一只五爪金龙,绣品只成了一半,却有腾云破日之势,秦颜虽不精于此道,但在她看来,会刺绣就已经相当了不起。秦颜有些惭愧,作为母仪天下的皇后,又有一样技艺令她逊色于人。
“这个可是要给李绩的?”
杨妃手中的动作一滞,她偏过头来,看了秦颜半晌,想从这张看似淡漠的脸上找出蛛丝马迹,可她失望了。
杨妃转而一笑,又是那般凄楚亲切的哀婉,她低低道:“贱妾谢过皇后娘娘,让妾免受流离之苦。”
秦颜掩袖轻笑,低头时目光出奇清透,她客气道:“你从前心心念念惦记着冷宫,我也算是助人行乐,不仅让你偿了夙愿,也可让你不再纠缠于杨延辉和李绩之间,令你安心的终身老死宫中,你确实该谢我。”
‘绷’的一声,杨妃手中的丝线被生生扯断,她的目光阴鹜,面容依旧温婉,曼声道:“如此说来,娘娘的大恩大德,贱妾实在是无以为报。”
秦颜点头,诚然道:“我听说冷宫岁月多寂寞,晨妃因丧子而失心,整日要杀人报复,有你陪着她,她也不会太无趣。”话音一顿,秦颜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奇道:“说了这么久,怎不见晨妃。”
杨妃笑的古怪,她眉毛微挑,道:“我嫌她吵闹烦心的很,便将她绑好,塞住嘴,让她安分些,怎么,娘娘是要见她?”
秦颜轻轻摆手,长叹道:“还是不要见的好,从前她就与我有些过节,我亦烦她的很,但我身为六宫之主,万事行之表率,又怎会跟一个小女子多做计较,更何况她现在已经疯了。”顿了顿,秦颜眸光流转,苦恼之色散去,她微笑道:“幸好有杨妃,甘做小人,代我行这大不能之事,实在是痛快人心。”
杨妃垂在身下的手暗自捏紧,她怒极反笑道:“我倒不知道行事向来胆大乖张的皇后娘娘竟还有诸多禁忌。”
秦颜默然,半晌才答道:“你不知道很正常,我正是做与你看的。”
杨妃气的浑身发抖,但依旧维持着仪容道:“娘娘此番纡尊降贵到冷宫,仅仅是为了落井下石么?”
秦颜摇头:“自然不是。”
杨妃奚落道:“那是为何?”
秦颜微笑道:“来向你拿一样东西。”
杨妃嗤笑道:“贱妾如今身无长物,不想竟还有娘娘看得上的东西。”
“清楚你目前的处境便好。”秦颜温和的笑意敛去,她目光一凛,神情冰冷道:“做妃时要跪我,怎么做了庶人连礼节都忘了,我等了这么久,你为何还不跪?”
杨妃整个人都怔住了,半晌才回过神,她强笑道:“娘娘独自到访冷宫,若贱妾有个三长两短,岂不是有损娘娘威名?”
“我都不怕,你还怕什么?”
秦颜冷哼一声,忽然伸出手抓住了杨妃的衣襟,杨妃错愕间,耳边突然响起物品破落之声,紧接着膝下一阵剧痛,她双腿一软,重重的跪倒在地,身旁布撑倾倒,绣线四散,正是被秦颜一脚踢开的。
杨妃痛得眼泪将要流出来,却听头顶秦颜的声音不带丝毫温度道:“你在后宫做些什么我不想管,你喜欢他,也没有错,可你不该伤及无辜,这一跪是我代李琰拿的利息。”
听到李琰这个名字,杨妃蓦然抬头,难掩惊诧道:“你从何时知道的?”
崇和宫内,李绩端坐于案前,手中拿着书,却没有翻动半分,身旁有内监细细将秦颜的情形向他道来。
内监恭敬道:“娘娘近日一直闭门不出,也不知身体是否有所好转。”
李绩自书中抬起头来,侧首道:“派去的御医怎么说?”
“御医说娘娘体质虚寒,从前又受过伤,日后需好生调养。”
李绩点头,眸光幽邃,他沉吟片刻,抿唇道:“就按御医的话去做。”
内监一怔,半晌才猜出李绩话中的意思,大约是要人好生照料皇后,于是他应道:“遵旨。”
将手中的书往案上一放,李绩正欲起身,突然有羽林军在殿外通报有宫女急见,他心念一动,朗声道:“进来。”
那宫女疾步进殿,匆匆行了礼,神态慌急道:“皇上,娘娘出事了!”
李绩面色一动,右手按住桌案道:“皇后怎么了?”
那宫女一怔,象是恍然想起了什么,立即跪下道:“奴婢该死,是废妃杨氏出了事,皇后娘娘此时正在冷宫……”
话未说完,那宫女只觉得身旁一道冷风扫过,茫然抬头时,正殿之中已不见了李绩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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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 style="font-size: 12px; color: #009900;"><hr size="1" />作者有话要说:暑假长胖了十七斤,即使飘不起来,我还是要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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