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空如洗,清风徐来,吹得山间草木有如微波浮动,偌大的庭院中,高大的枣树亭亭如华盖,树下一道白影迅如疾风,动若猛虎,出招时力发千钧,大开大合,气势有如狂风骤雨,惊得绿叶四散翩飞,有如姗然的蝶。
“颜儿,过来。”
蓦然发出的声音止住了白影的攻势,被称做颜儿的人做少年打扮,清秀的面容犹有稚气,目光却在不经意的回视中透出一种超龄的沉定,此刻眼尾轻挑,更显得意态飞扬。
说话的是一个年约六旬的老者,一身广袖儒衫,气质卓然,他此刻正伏在院中的石桌上专心的书写什么,见少年走来,方提笔起身,指着桌上的画卷和善笑道:“过来看看,这便是你。”
少年闻言上前,倾身去看桌上的画,老者作画用的是写意手法,着重于神似,整个布局皆用浓墨渲染,画上方枯枝斜挑,其中一人身姿俊逸,狂乱的衣角与纷飞的发丝述说着一种汹涌而澎湃的动势,倾尽一切的专注仿佛拒天下于身外。
目光淡淡的扫过卷中右下角的小字,待看清是一个隶书的‘青’字后,少年不动声色的收回视线,冷淡道:“这名字不属于我。”说话的声音毫无起伏,雌雄莫辨,有种惯然的漠视。
老者并没有就少年所言多做辩驳,只是目中神色似乎预见了什么,叹息道:“深山毕竟藏猛虎,大海终须纳细流,世上万法诸事皆有定律,不可言之过早。”
少年听罢,唇角微挑,语气执拗道:“我向来只做自己喜欢的事,若父亲命我随师父隐于此山的目的即是如此,那么秦颜恐怕要令你们失望了。”
似乎已经习惯了秦颜的莽直,老者不仅不怒,反而失笑道:“为师说过,许多事尚且言之过早,你终究不是池中之物。”
毕竟还是个孩子,秦颜心中的不服随即显现于脸上,好在她还懂得尊师重道,于是随便想了个借口道:“晨练已过,我想去山中走走练下箭术,沿途猎些野味也好。”
老者点头,语气略带宠溺道:“去吧,小心山中猎户陷阱便是。”
秦颜不以为然的应承下来,也就是在这一天她遇见了李绩,欠下了一个人情,却不知道他们其实早已在茫茫人海中擦肩而过,天道轮回,就像很多年后这幅画又出现在了她面前,可再没有人认得画中之人,而画卷下的名字,果真不再属于她。
秦颜本不叫秦颜。
很长的一段时间,秦颜并没有名字,只因秦颜的母亲在怀胎的时候,一位颇负盛名的相士曾应老将军之请,断言夫人所怀乃是将相之才,秦将军自知得子兴奋难抑,向祖先祷告后,便早早的替妻子腹中的孩子取了名字,等到临盆时才发现夫人怀的是龙凤胎,更没有料到的是,夫人最后竟因难产失血过多而死,比秦颜提前半刻出生的男婴也在不久后夭折,最后只剩她活了下来,生为女子,先前所想的名字自然不能用,而秦将军与夫人鹣鲽情深,经历母子双亡的打击后心神大损,一夜间华发满生,更誓言终身不娶,此后也一直对秦颜严苛责待,却仿佛刻意回避着什么,直至秦颜长到八岁时,依旧没有为她命名。
饮烟是秦将军在秦府后门捡回来的弃婴,那时候正是日暮西山,万家炊烟的时候,当时的秦将军看着怀中天真无知的婴孩,不禁触景伤情,失魂落魄中低念着:“西落日,家灯火,莽莽云烟骤起,正霞色浮天,乾坤苍茫,哀弦惊起,昔时旧人景,今朝只斜影,醒也难,醉也难,空庭自徘徊,伤心付春秋……”
至此,秦将军便替女婴起了饮烟这个名字,这大约是他一生中起过的最诗意的名字,后来这个女婴伴随着秦颜一同长大,秦颜自小也对这个妹妹疼爱有加,因遵照秦将军的意思,她自小被扮做男孩养大,看在外人眼中,两人更像是一对兄妹,而秦颜无疑是一个很好的哥哥。
少时的秦颜可用顽劣来形容,即便有秦将军的威慑在前,她依旧让全府上下头疼不已,每每犯错受到责罚后变得更加负隅顽抗,说好听些是坚忍不屈,实际不过是死猪不怕开水烫罢了。
到了该读书的年纪,秦将军请了京中有名的学者来替她们授课,细心的饮烟事前对秦颜千叮咛万嘱托,切不可再调皮生乱惹将军发怒,于是一堂课下来,秦颜变得异常乖顺,倒让一直盯着她的饮烟浑身不自在。
到了第二堂课开始讲道德经,教书的先生年纪不长,胡子却很长,笔直的坐在堂前的太师椅上,姿态像许多学富五车的文人般透着清高自傲,说话时抑扬顿挫,颇有种抱负难抒的情怀。
饮烟听得昏昏欲睡,讲台上的先生不依不挠的念着:“为无为,事无事,味无味。图难于其易,为大于其细;天下难事,必作于易,天下大事,必作于细。是以圣人终不为大,故能成其大。夫轻诺必寡信,多易必多难。是以圣人犹难之,故终无难矣……”
秦颜端坐如钟,面无表情的看着桌上的书本,间或翻动两下,目光很专注。
饮烟心中顿时涌起无边感动,却在平静下来后看了看自己一页未翻动的书本后,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在先生书案上的铜壶滴漏里最后一粒沙落尽时,秦颜仿佛掐准了时间般抬起头来,平静道:“先生,下课了。”
正说到兴头上的先生蓦然被学生打断,脸色自然好不到哪去,当即执了戒尺走下讲台,板着脸对秦颜道:“我方才说的,你可都听进去了?”
秦颜从容不迫的合上面前的书,慢吞吞的站起来,不紧不慢道:“听见了。”
先生的脸色越发难看,他沉下声严厉道:“既然听见了,那么你把我刚才说的再解释一遍!”
秦颜不应,反而去看饮烟道:“方才先生说的,你听懂了么?”
饮烟莫名其妙的点点头。
于是秦颜转而朝先生道:“我们都听懂了,现在是先生不明白么?”
此言一出,先生顷刻间气的满面通红,他举起戒尺,颤巍巍的指着秦颜道:“你,你……”你了半天也没你出个所以然,他这才想到自己光顾着讲课,连学生的名字都没有过问。
“你什么你。”秦颜踮起脚跟一把抢下戒尺,不耐烦道:“照本宣科谁不会,不知从中变通,只会死读书宣扬些陈词滥调,迂腐!”
“阿颜!”
见先生已经气的连话都说不出来,饮烟惊慌失措的从凳子上跳下来要去扯秦颜,彼时的秦颜个子虽小但力气很大,脾气倔的像头牛,饮烟几番下来都拉不动,额头不禁直冒冷汗。
“好好好……”先生一连说了几个好字才平整了呼吸,满脸怒容道:“你这样顽劣的学生我实在教不起,我这就去叫将军另请高明!”
秦颜淡淡点头道:“好走不送。”
先生一挥衣袖,气急败坏的走了,看着先生的背影,饮烟忧心忡忡道:“阿颜,你又闯祸了。”
“拿着。”秦颜将桌上的书本扔给饮烟,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道:“管家说今晚七夕城里有灯会,我要去看花灯!”
“等等!”饮烟抱着书来不及拦秦颜,见她三两下跑的没踪影,急得直跺脚,再一看怀里的书,见封皮上大咧咧的书着山海经三字,又是一阵无力。
事情的结果就是秦将军将夜里翻墙而归的秦颜逮了个正着,烧了花灯,打也打了,罚也罚了,秦颜抵死都不认错,秦将军一怒之下骂道:“你现在这副模样,怎么对的起你死去的娘亲!”
提起母亲,秦颜无端生出满腹委屈,于是不怕死的顶撞道:“我这人向来如此,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好!”秦将军怒极反笑道:“不愧是秦家儿女,果真有骨气!”随即一脚踹在秦颜胸口,还是个孩子的秦颜被踢翻在地,脸色瞬间变得煞白,胸口剧烈起伏着,半天都无法回过劲。
见秦颜一声不吭的趴在地上,秦将军心中生出些后悔,但仍是硬下心肠的不去管她。
等众人走后,得到消息的饮烟急急赶来,正见秦颜独自从地上缓缓的爬起来,泪水不知怎的就突然涌出眼眶,她一边上前扶着秦颜一边担忧道:“是不是很疼?”
秦颜嘶着嗓子道:“没事。”
饮烟擦了擦眼泪道:“阿颜,以后不要这么任性了。”
秦颜沉默了下,反问道:“知道我为什么要给自己取名颜字么?”
饮烟疑惑的摇摇头。
“因为我的存在便是个错误。”
事情过了没多久便是秦将军的生辰,那日秦府一反常态来了许多客人。
秦颜翻来覆去一晚上睡不着,天还未亮的时候便爬起床,偷偷摸摸的跑到厨房,凭着仅有的一点印象捏出了一个四不像的寿包,正烦恼着该怎么弄熟时厨房外突然传来一阵人语声,她慌忙丢下包子躲在了门板后,没过多久那些厨子帮事鱼贯而入,其中一人见灶台上堆着一块白花花的面粉团,上前拿在手中审视了一番才取笑道:“这是谁捏的包子,这般难看。”
大家的目光被吸引过去,见面团上还歪扭着写了个寿字,纷纷哄笑了起来。
躲在门板后的秦颜松开了抓紧的衣摆,乘众人不注意的时候悄悄退了出去。
刚走到前院,秦颜隐约听到饮烟带着哭意的声音,她急忙寻着声音而去,没走多久,便瞧见不远处几个身着锦衣的孩子围着饮烟嬉闹,其中一人手里也不知在招摇着什么。
“怎么回事?”
秦颜率先发出声音,这一下将孩子的目光集中过来,饮烟见是秦颜,连忙小跑到她身边,气呼呼的指着对方道:“他们抢了我的发绳!”
秦颜见饮烟双目泛红,顿时来了气:“你们这么多人欺负一个女孩子,要不要脸。”
一个身材圆滚滚的孩子趾高气扬道:“欺负她又怎么了,你要不听话,我也叫大家揍你!”
“幼稚!”
由于今日情况特殊,秦颜还不屑于跟这帮小屁孩动手,只想让他们道歉便好,反倒忘了她自己在别人眼里其实也还是个孩子。
那胖孩子见秦颜如此轻视自己,立刻大喊道:“揍他!”于是以胖子为首的孩子们一拥而上,秦颜将饮烟一把推开,毫不费力的避开了几个莽撞冲来的孩子,然后眼急手快的揪住了小胖子的辫子,提着拖开一步,恶狠狠道:“竟敢欺负饮烟,看我不揍的你万紫千红!”
那胖子扭动了几□躯,哭闹道:“我爹是兵部尚书,你敢打我!”
比他爹官小,可以揍!秦颜在心内盘算了一下,但转念一想又忍住了,于是松开了手,有些不耐烦道:“饶人算人之本,输人算人之机,你把饮烟的发绳还来便是。”
那胖子愣了愣,显然不明所以,秦颜难得暴躁的拍了一下他的头顶道:“就是得饶人处且饶人的意思,草包!”
那胖子被打了一下,竟一屁股坐到地下大声哭了起来,秦颜面对眼前的情形显得有些发怔,就在这时一声大喝传来:“逆子!”
秦颜心头一跳,转身时果然看见老将军站在背后,面带怒意,倒是他身边的一位老者眼中透露出几分趣味,正满面笑容的盯着自己打量。
老将军这样一声下来,惊的一群孩子做鸟兽状四散,连行动不便的小胖子也利索的从地上爬起来跑了,一时间只剩下饮烟还站在那。
老将军本欲出言训斥,旁边的老者及时开口道:“好友务需动怒。”说罢,看着秦颜道:“这便是好友之子吧,果真非比寻常。”
“这……”老将军仿佛有些羞于启齿,顿了顿,朝秦颜他们喝道:“你们速速回书房检讨悔过,我稍后要来检查。”
饮烟连忙上前去拉秦颜,两人转身时,秦颜清晰的听到老将军满是怅然遗憾的声音长叹道:“不过是个女儿身,难以为继,秦某实在是无颜面对列祖列宗……”
秦颜心中冷哼一声,有些不屑的想,男子不过就是不能生孩子罢了,有何了不起的。
当秦颜写完第五百八十一遍‘我错了’的时候,一直埋头整理四处飞散纸张的饮烟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你上次说什么来着,为何会取颜这个字。”
揉了揉右肩,秦颜又取了一支笔,两手左右开弓继续写,期间忙中有序的应道:“因为无颜面对列祖列宗啊。”
春光粲然,杏树下一对人影紧紧相拥,半空中红色花瓣随微风袅袅旋飞,不经意间沾上两人衣衫袖摆,旖旎如画。
“秦鸿,单字青,寓以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之意,望其大展宏图,光耀我秦家门楣。”多年以前,还没有老的秦老将军握着妻子的手,微笑着如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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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 style="font-size: 12px; color: #009900;"><hr size="1"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你们能陪我这么久,最近心情有些受影响,没能在寒假完结很抱歉,你们的支持我会一直放在心里的,由于我个人的原因,这篇文拖很久,感谢能容忍我的龟速,鞠躬,还剩五章完结!</li></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