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明艳,宫院中梨花满园,树影更叠,茕茕的花枝交结着探入宛转曲折的回廊,风起时檐角木质的风铃哗然作响,伴随着残花飞逝淡香溅起,便是烟衫拂枝,尘世最深处的缱绻风流。
花落的声音仿佛惊醒了一场浅梦,李绩睁开眼,迎面而来的日光让他有些不适的眯起眼,两旁的宫人立即将华盖移至头顶,李绩摆手示意他们退下,他体温向来偏低,这样的阳光照在身上反倒好些。有些模糊的视线中,满园繁花如皑皑飞雪,这让李绩想起西林山的漫天白絮,果然如那人所说,即便再不舍得,也只会成为记忆中的画面,回首时如同隔世。
这一生荣登极位,享尽成与得失,乾坤独大,到最后仍是只身一人,在这重楼深殿中看一场花开花落。
双目隐隐传来刺痛,李绩微抬起衣袖遮蔽日光,一旁的内监躬身道:“皇上,可要回宫歇息?”
李绩低咳一声,正要说不必,花树间突然传来嬉闹声,怕惹怒龙颜,内监连忙喝斥道:“是何人惊扰圣驾!”
接着是一阵惊疑悉索声,随即一道孩童的啼哭声响起,李绩示意内监前去查看,内监领命前去,过了没多久,便带回一个粉嘟嘟的胖孩子,约摸六,七岁年纪,圆润的脸颊上还挂着两道泪痕,见了李绩,大气也不敢出站在几步开外,两颗黑葡萄般的大眼露出怯怯的神情。
李绩此时的眼神已不大好,将孩子拉至面前审视了一番,这才看清他拘谨的模样,不禁笑道:“朕很可怕么?”
小孩子一时不敢回答,这时一旁的内监恭敬道:“启禀皇上,这是南国夫人家的小世子。”
李绩微怔,良久才低叹道:“朕从前听琰儿说过你,说你连路都不会走,想不到转眼间就这般大了。”
毕竟是小孩子,见李绩不像自己想象中的威严肃穆,小世子下意识的接话道:“琰儿是谁?”
内监也不好跟小孩子使眼色,李绩却突然出手将小世子抱至膝盖上坐稳,替他整理好微乱的发髻后,不答反问道:“但凡士族大夫家,如你这般年纪,应该读了不少诗书罢?”
小世子有些疑惑的点点头,只是手指有些不自在的缴着衣角。
看出他的别扭,李绩露出一丝笑来,轻声道:“新学了什么,念来听听。”
迟疑了一会,小世子清脆的嗓音缓缓念道:“西门秦氏女,秀色如琼花,手挥白杨刀,清昼杀仇家,罗袖洒赤血,英气凌紫霞……”
“是秦女休……”
李绩喃喃低念,他头上沾了不少落下的白色细花,此刻目光迷离,显得整个人愈发清淡,
小世子念完后,有些忐忑的等待评价,却见李绩只是出神,于是有些无趣的拨弄着衣衫上的落花,转眼见李绩头上也是,便伸出手去帮他拍落,一旁的内监立即道:“大胆!”
这一声吓得小世子飞快的缩回了手,李绩正要安抚他,只听一道焦急的女声道:“妾身参加皇上。”
李绩认得来人正是南国夫人,便示意她起身,南国夫人却依旧跪地道:“小儿年幼无知,礼数不周,冒犯了圣上,还请恕罪。”
心知她大约是对方才一幕有所误会,李绩亦懒得解释,将小世子抱下膝盖,对南国夫人道:“带他走吧。”
南国夫人连忙欣喜领旨,牵着小世子一同告退,转身时,小世子忍不住回头望了望,坐在树下的李绩,一身玄衣在雪海般的梨树间尤为醒目,那一点黑好似随时会被这宫院中重重叠叠的颜色所湮没。
“他们总当我是皇帝,倒不曾想过我亦是一个父亲。”
李绩望着远去的模糊人影失笑,却没有宫人敢接他的话,只是沉默的站着,落花自指缝穿过,李绩抬手,看着恍若无物的指尖,猛然间觉得深深的无趣。
先皇对每一个皇子都是一视同仁,既不特别宠爱哪个,也不故意冷落谁,在许多人心中也就无可指摘。
李绩的母妃生性冷淡,华衣高髻,举止向来从容不迫,她常常坐在满是梨花的树下,捧一杯香茗,然后淡淡的翻开一页书卷,极少的时候她会教李绩念书上的字,平日里清冷的声音在那时会变得低柔宛转许多,那是他与母亲最亲近的时候,李绩分外珍惜这样的光景。
生为皇子,李绩从小锦衣玉食,从来不觉得这样不好,自然也意识不到哪里好,睁开眼便是醒,闭上眼就是睡,日复一日,倒也安然。直到他七岁那年生了一场重病,反反复复折腾了许久,此后的几年一直都在病榻缠绵。
整日徘徊在小小的寝宫里,李绩开始注意到宫人们的脸上总是挂着诚惶诚恐,小心翼翼的表情,无形中让他打消了找他们说话的念头。许是承袭的了母亲的一些性格,李绩并没有一般孩子的顽皮好动,即便这般无所事事,他也可以坐在一个地方发呆一整天,最麻烦的是他每天都要喝一些味道难闻的汤药,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吃什么嘴里都弥漫着一种苦涩的味道,让他连用膳都开始讨厌起来。李绩觉得自己的病早已好了,除了体温变得比常人低,他能跑能跳,也不觉得难受,可每当看到自己泛着乌青的指尖时,又有一些不知所措。
直到有一日,李绩正靠在殿外的回廊上发呆,看见嬷嬷领着殿里新进的宫人吩咐各种事宜,其中一名着内监服饰的宫人看起来与自己年纪相仿,不过十岁出头,圆滚滚的眼睛里时不时流露出对宫中事物的惊叹以及艳羡,令李绩觉得十分有意思。
嬷嬷走后,李绩立即出声命他过来,待小内监走到面前,李绩才发现他站起来要比自己高上大半个头,于是拍拍身边的位置道:“坐下陪我说说话吧。”
小内监马上露出受宠若惊的表情,李绩更觉得好笑,等他小心翼翼的坐好后,李绩才开口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内监忙不迭地答道:“禀告殿下,我、奴、奴才……叫添福!”
见他这副乱糟糟的模样,李绩终于忍不住大笑出声,名唤添福的小内监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呵呵笑道:“奴才也知道这名字不好听,但是我娘说寓意好,我妹妹还叫添寿呢,不过……”似乎察觉自己越矩了,他连忙打住话头。
李绩似乎并不在意,问道:“为何会想到来宫里当差,跟家人在一起不好么?”
“不是的。”添福飞快地摇头,有些难过道:“是因为家里太穷了……”
‘穷’这个字对李绩来说不过是一个概念,他无法深刻的领悟到这么一个字所代表的真正意义,于是他疑惑道:“穷会有多难过呢?”
添福沉默了一会儿,像是想起了什么,露出些想哭的表情,低声道:“朝不保夕的,村里的大人忙着生计日日辛劳,小孩子没钱上私塾,连大字也不识一个,后来村里来了位老先生,说是教了一辈子书,他时常将我们聚集在一起,教我们读书识字,也不收学钱,老先生人对我们特别好,时常省下吃的给我们,其实他自己都吃不饱,穿不暖,就算病的走不动了先生也不落下一堂课,可我们当时太调皮了,不好好温书,成天只知道玩闹,渐渐连课也不去上了。”说着,竟大声哭了起来。
李绩似是想到了什么,小声道:“他如今已不在人世了么?”
“嗯!”添福重重点头,红肿着眼道:“那天是我最后一次看见先生,他脸色很不好,看见我说他很想吃镇里卖的包子,后来他将几文铜钱递给我,请我帮他买,可我当天没有去,因为村里离镇上很远,家里还有许多农活等着我干,结果第二天便听爹说老先生昨夜去了,是饿死的,我很后悔,更恨自己。”
李绩一时语塞,他不知此刻该说些什么,只觉得内心受到了深深的震撼,在他觉得那些精心烹制的饭菜难以下咽时,竟还有人因为穷得吃不饱而饿死,对老先生的遗憾如鲠在喉般闷在心口,令人难受。
“你……”李绩有些暗哑的声音滞了滞,好心道:“等你出宫探亲,便替我带些东西给他们吧,反正有许多东西我用不到。”
添福一愣,感激道:“殿下是个好人,可是我已经找不到自己的家了。”
李绩有些不解的蹙起眉头。
“今年村里闹饥荒,家里揭不开锅,后来爹娘带我和妹妹逃往别处,半路我被坏人拐走,接着辗转被卖到宫里当差来了……”
李绩听他说着这皇城之外的世界,与他的认知太过相驳,竟生出几分不真实感,可他知道这些都是正在发生的,自己虽然愤慨,却又什么都不能做,他第一次体会到力不从心的感觉。
“等我长大些……”
李绩突然开口,眼神中突然透出些茫然,暗暗捏紧了手,他再次重申道:“日后待我有能力了,定要让大家吃饱穿暖,再不受苦。”
自此,李绩更加的用功学习,他时常会问起添福在宫外的生活,从民间的风俗直讲到各种小吃,都是些琐碎的东西,李绩却很喜欢听。添福还会用树叶吹奏音乐,不同于宫中各种丝竹所弹奏出的富丽堂皇,是一种分外淳朴的声音,李绩渐渐也学会了,只不过在将来的很长一段时间,他忘了自己学过这种技艺。
是一天清晨的时候,他见添福整理宫殿累得满头大汗,便将自己惯用的参茶命他喝下,本以为是为了他好,等到傍晚再见他时,已是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那段时间他整夜整夜的无法入睡,只要一闭上眼就会梦到自己手上全是鲜血,梦到代他死去的添福,哭着向自己说想要回家。
这是李绩人生中的第一个朋友。
李绩开始变得焦躁易怒,宫人送上来的食物一律都不再碰,这样的举动终于惊动了他的母亲瑶妃。
“你病好后,日常饮食中都放了一定剂量的毒药。”
这是瑶妃来时对李绩说的第一句话,就在李绩惊疑的目光中,她淡淡的陈述道:“甲之蜜糖,乙之砒霜,凡事都有两面,而人生来也都有各自的命运,他本就不跟你处在同一个世界,是你害了他。”
李绩克制不住的发抖,他没由来的想起自己七岁那年莫名其妙的一场大病,衣不解带守在自己身边的便是母妃,她一直都在用她自己的方式对待自己,非爱非不爱,也就是这一刻,他开始窥见这表面辉煌的皇城之下,埋藏的阴暗。
瑶妃垂下头看着李绩失神的脸,目中飞快地闪过一丝困惑,然后她平静道:“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这宫中只是吃和住的地方,不可能有家。”
夜风刮得窗棂咯吱作响,李绩自陈年旧梦中醒来,觉得自己似乎遗失了一样很重要的东西。
一阵冷风吹来,昏昏欲睡的值夜宫人猛然清醒,乍然见一道朦胧的人影被隔在重重帷幔之后,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再看时,殿门已是大开,一身白色中衣的李绩正迈步而出,他本欲开口呼唤,却因眼前颇为诡异的情形想起宫中老人所说的梦游之症,若真如此,便不可随意惊扰,于是他只得提心吊胆的跟上。
内监一路跟着李绩,辗转到了一处宫殿,宫道两旁皆挂满了宫灯,不仅如此,连檐角也挂满了灯,显得整个大殿壮丽堂皇,却寂静地像一座空城,他心中一动,急忙跟上李绩的步伐。
待进了大门,一眼望到李绩孤身站在院中动也不动,衣衫单薄,内监屏住呼吸走至李绩身旁,见他目光茫茫的看着前方的正殿,正烦恼该如何应对,李绩突然开口道:“她回来了。”
内监背后一冷,小心翼翼道:“这些灯是陛下您令人夜夜点上的……”
李绩没有说话,他只看见那人站在灯下,依稀是承天台九百九十九级石阶上红衫霞帔的模样,风撩起半边头帕,隐约露出殷红唇畔边若有似无的笑意,忽然之间,这天地都变得寂静无声,那些喧嚣浮华全都淡去无色,远远的,只余那一抹人影,似乎等候在那里,一步也未曾离开。
久听不到回音,内监不敢妄动,只能静候一旁,夜风徐徐,吹散李绩垂在肩侧的长发,丝丝缕缕飞扬,在灯华的沉浸下好似染了一层风霜,内监心中猛地一惊,沙哑的嗓音透着莫大的惶恐:“陛、陛下……”
这是一场梦。</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