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那些不愿面对,不愿承认的事实,都是冰冷的现实么?
原来那些含怨含恨的怀念,都是一厢情愿的自欺欺人么?
原来那朵倾国名花,并未开在他国海外的白玉阶,紫金阙,而是早已化灰而去,只留他蹉跎岁月,空自等待一场永无回归的回归。
原来那些往事,早已被无声遗落,而立于一隅等侯的,永远只会是一场错过。我爱的人,我等待的人,原来你早已不在。
从此后,余生都是一杯难咽的苦酒了么?举杯向月,无人对饮。
而江海浩淼,辽阔无极,比彼岸更远的彼岸,他要如何泅渡?
仰起头,萧玦不知道自己看的是那一线日光,还是某个遥远的不可触摸的记忆。
长歌,我宁愿你抛弃我。
我宁愿,背负被抛弃的耻辱,去换取那个流言的真实。
曾经碧纱窗下相约共饮的誓言,都换做了风刀霜剑后森凉的谶言,那些思念带着那年皎洁的梅花香气,跨越三秋直抵内心,凝成霜雪,然而直到今日方知,破冰之日,永远无期。
长立禅院院门之外,不知时光几何。
日影倾斜着转移,风渐渐的凉了,天边起了绚丽的霞光再渐渐消逝,一轮明月淡淡照过来,勾勒出三个同样颀长的影子。
萧玦缓缓转头,自以为很平静,其实好惨淡的一笑。
声音暗哑的道:“夜了……走吧。”
萧琛和玉自熙互望一眼,两人都是水晶心肝,如何看不出萧玦的异常,萧琛目光定定的看着萧玦,眼神复杂难言,玉自熙此时也沉默下来,遥遥望着北方,一线冰凉的月光照上他的脸,他的神情并非悲凉,却生出一种沉默的愤懑。
萧玦却不管他们,只顾自己快步前行,那两人紧紧跟着,本来怕他心绪不稳之下会失控,正在暗自筹谋对策,不想他毫不犹豫的上马,直向宫城去了,两人再次对望一眼,一言不发拍马跟上。
按例外臣入夜是不可以进入宫城的,玉自熙在寂静的宫门前下马,他的赤甲卫队早已钉子般立得笔直等候着他,玉自熙看着萧玦的背影进了宫门,偏头对萧琛笑道:“你是领侍卫内大臣,你可以住在宫中……”
“不必了!”话音未落,前方萧玦声音遥遥传来,“阿琛,你回府。”
萧琛皱眉,正要说什么,萧玦低沉声音斩钉截铁,“这是旨意。”
挑了挑眉,玉自熙摇摇头,萧琛却立在宫门前,对前来迎接的龙章宫大太监于海做了个手势,于海微微倾身表示会意,萧琛又看了看萧玦身影,微微闭目,随即转身。
宫门前偌大广场上只剩下相对的两人。
两人互视一眼,又不约而同转开头,刚才的言谈自然仿佛已经不见了,玉自熙笑嘻嘻看着他的彪悍的赤甲卫队,萧琛面无表情的仰首望月。
嘴角一扯,玉自熙也不打招呼,竟自走到自己的卫队之前,在齐刷刷的请安声中,他踩着小厮的背上马,头也不回扬尘而去。
萧琛则跨进赵王府的紫呢大轿,一声叫起。
一左一右,分道扬镳。
于海今夜很紧张。
陛下回宫时神情不对,他一眼就看出来了,赵王殿下在宫门前那个暗示,立时令他将心拎起老高。
出了什么事?陛下今日出宫时,虽说不上多么愉快,但是神色间闪动着隐隐的期盼和紧张,并无不豫之色,然而只是过了几个时辰,什么都变了。
看起来,陛下还算平静,只是话少些,然而作为伺候陛下多年的大太监,他对陛下的心情细微变化所造成的种种反应早已熟悉之极,这些年,陛下并不开心,他郁郁寡欢,时时暴怒,但从未如今日这般,古怪难言的神情。
那是种什么样的感觉?被那双比平日幽深无数倍的黑瞳望过来,他自己也彷如被浇了一盆冷水,有什么在飞快下坠,沉入深海。
他拼命思索着,这是种什么样的感觉?这么多年来,他没有见过陛下这样。
直到他端着金盆,去伺候陛下盥洗,看见陛下长立天下舆图之前,修长的手指缓缓在舆图之上一路摸索……蕲州、幽州、平州、德州、赤河、云州、汉州……郢都。
那手指挪动,缓慢,而沉重。
他先是不解,随即恍然,那好像是当年陛下开拓疆土,一路攻城略地的前进路线!
看着那个寂寥的背影,他突然明白了那种奇怪的神情的含义。
那是绝望。
深沉的,永远难以解脱的绝望。
长夜凄凄,冷风嘶嘶,错金长窗被不请自来的风敲击得砰砰作响,空旷的大殿内帐幔飘飞烛火飘摇,映着孤独的帝王的背影,他正在沉默的抬手,以指触摸当年一一行走过的痕迹。
那些浴血奋战,艰苦却痛快的日子,那些披风带雨,枕戈待旦,那些纵横天下,沙场杀伐,那些志向高远,叱咤风云。
那些,两情相悦,携手蹈步,以江山为蓝图,共同面对腥风血雨,一笑间翻覆红尘的,日子。
那个明明拥有一切,却孤寂得仿佛被一切抛弃的人。
他在想起谁,怀念谁?
老于海突觉鼻头一酸。
他瘪瘪嘴,举起袖子抹去了一点泪花。
老了……老了……看不得了……
这老天……怎么这么残忍呢?陛下这么重情的人……
正要上前请陛下休息,伤心太过损伤龙体啊。
却见萧玦突然收回手,怔立半晌,缓缓转身。
于海小心的凑了上去,萧玦却看也不看他,直进了内殿。
犹疑半晌,于海也跟了进去,萧玦正旁若无人的自己进了专设的衣间,将各式衣服翻得遍地都是,于海看了看,发现都是出外的便服,于海脑子一炸,冷汗已经冒了出来。
好半天,萧玦才取了一套纯黑的便衣,于海这才发现,地上被扔出去的衣服虽都是黑衣,但多少都有点装饰,唯独这件,一点花哨都没有。
还是仿佛看不见他一般,萧玦自己换了衣服,黑衣沉肃,面色微微苍白,唇线紧抿,又自博古架上选了一柄腰刀,再次旁若无人的向外走。
老于海再不敢发呆了,双手一张,不顾一切的扑跪到萧玦脚下,“陛下……陛下……”
目光冷冷下移,萧玦这回连眼睛里也没表情了,这种全然的漠然令于海的冷汗瀑布般冒出来,听到萧玦只用鼻音“嗯?”了一声,立即砰砰砰磕头,“陛下,请留步请留步……您万金之体,千万不可……”
“于海,”萧玦定定看着他,在于海以为自己要被他一脚踢飞那一刻开了口,“你想死吗?”
“呃……”
“你想害别人死吗?”
“呃……”
“今晚,你,或者你安排的任何一个人跟着我,那么就是一个字,死。”萧玦并无杀气,然而这漠然更令于海知道他说的绝对是真话,“不仅你,还有你的家人,你在宫中找的那个对食,以及跟着我的任何一个人的家人……都得死。”
盯着冷汗滚滚的于海,萧玦淡淡道:“今天这个日子,我很想用滔天的血海来祭奠一个人,你别逼我,用鲜血来换得我要的宁静。”
于海什么话也说不出了,只知道在地下砰砰磕头,额头很快就青肿一片,他涕泪交流仰起老脸,“老奴……老奴……老奴不敢……老奴只求陛下……珍重自己……”
漠然绕过他,萧玦看也不看的,转身离开。
风声将打开的殿门,砰的一声关上,冷寂的脚步声,一声声远去。
于海在地下软瘫了好久,直到被殿门撞击的声响惊醒,他连滚带爬的爬起,跌跌撞撞的奔到偏殿小佛堂,抖抖索索的取了香,在佛像前燃起。
香烟中佛像微笑慈悯,永恒的平静雍容,于海泪流满面,将香柱高举过头,虔诚的磕下头去。
“佛祖,请佑我主平安……”
郢都,当年和她一起打下的京城。
当年的“不动之城”,号称天堑难渡,无军可毁的三重城廓的内川大陆第一名城。
毁于风羽神弩的流星长矢之下。
那巍巍高城,猎猎旌旗,兵锋如林,万军待发。
那红马如火,白衣似雪,立于马背上的女子,唇边一抹微笑神秘,纤手一挽,朱红长弓流弦声响。
一声脆响,毁灭了一个王朝。
从此缔就新的传奇。
立于城墙之下,翘首听着自青玛神山山脚奔驰而来的风声,那风声隐隐似可听见女子微笑言语。
“儿郎们,你们谁能把那面旗,今日晚间拿来送给元帅擦靴子?”
长歌,何止是元王朝的黄龙旗,这江山,最终都拿来擦了我的靴子,你的襟口。
那么又是谁轻轻抛掷,将所有记载着扶助与爱的历程,都化作飘飞的带血的丝绢,遗落在当年长乐宫不灭的妖火里?
萧玦独行黑暗,沉默如树。
一株历冬的,萧瑟的树。
宫门、天地祭坛、司农台、弘文馆、玉宇台、栈渡桥、嘉福门、东安大街,西府大街、正仪大街,天衢大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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