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非欢一国王子,秦长歌开国皇后,对于政治,其敏锐性皆非常人可比,几乎在案卷刚刚翻完,就于其中嗅到了阴谋的气味,嗅到了即将拉开的朝局的硝烟。
而如今龙琦将这个系列失踪案交到新来的菜鸟主事秦长歌手上,已经不仅仅是简单的刁难了,那是要借他这个微末小吏的手,掀开根本不能动的事实真相,等到搅乱朝局整倒政敌后,区区一个刑部主事,在各方权贵势力挤压下,只怕连尸骨都不存了。
幸亏赵莫言的真身是秦长歌,否则,会是什么结果?
“好歹毒的心思,”秦长歌冷笑,“简直都不知道算一石几鸟了。”
默然不语,楚非欢翻着案卷若有所思,半晌道:“夜了,早些安歇吧。”
不待秦长歌回答,他已转过身,缓缓进入屋檐下的暗影里,午夜的风稍稍有些紧,他衣衫被风吹起,看来甚是宽大。
遥远夜色里不知谁家的不眠人,吹起缠绵的箫声,箫音清落,吹碎了苍穹薄云,吹彻了琉璃月色,徘徊迤逦,惊醒宿于树梢的夜鸟,扑啦啦飞起,洁白的羽翼一瞬间割裂夜空。
一曲《但相忘》。
秦长歌遥望着那个沉没于暗色中的背影,一声叹息飞落如碎雪。
三日后,京郊鸣凤山武威公别业,巨大华丽,占地绵延百里的洛园,接待了一对陌生的借宿客人。
老仆人背着自己的年轻少爷,说是上山游玩伤了脚,他自己年老体衰动作慢,背少爷下山怕是赶不及进城,半路上遇上野兽便不得了,请求洛园看守的管家,行行好给住一夜。
洛园向来是严令不得接待外客的,守门的管家却耐不得老人左塞银子右哀求,再看这两人一个行动不便一个年纪老大,想来也是无妨,他担心那男子装假,特意装作搀扶,去试了试他,见他双腿绵软不能落地,确实是难以行路,这才安排了园子最偏一角一间下房给两人住了。
饶是如此还不放心,安排了护卫去观察,老头子咳咳的咳了一夜,少爷悄无声息,好像有点失眠,偶尔在床榻上辗转,吱吱嘎嘎的竹床声音断断续续到天明。
众人放下心,继续每日百无聊赖中打发时间的赌牌九去。
第二日清晨,那一老一少很自觉的告辞,管家忙不迭的将他们送出去。
没有人知道,当那一老一少转出山坳时,路边树林后,有人悄无声息的闪出,推出精致的轮椅,服侍年轻男子坐了,年轻人于椅上淡淡回首,对着逶迤道路尽头恢弘巍峨的洛园,一声冷笑。
随即,震动京华的李力奸杀数十民女案爆发。
武威公李翰之子,李力,私蓄武士,专为自己寻芳所用,平日里这些人流连街市,看着衣着平常,没有丫鬟侍女跟随但是容姿出众的女子,便掳了去,囚困于他的郊外别业“洛园”密室内,由李力日夜宣淫,玩腻了便扔给家奴,被摧残而死的女子,尸首统统扔入园后枯井,以大石埋填,洛园偏远,门禁严格,这些女子凄惨死去无人得知,家人犹自殷殷寻找,却不知娇女弱质,早已化为深井底一抹枯骨幽魂。
洛园被迅速封锁,郢都府的仵作花了整整一天时间,在枯井底,起出了三十六具尸首。
有的尸首已成枯骨,有的尚自半腐,有的容颜如生——新尸叠旧尸,层层叠叠难以辨明,最新的一具,年方十六,刚死数日,娇容如花,却已是被摧折的花。
枯井底挖出方圆十丈的大坑,里面累累尸骨,浊臭冲天。
负责挖尸体的杂役从井底出来时,爬到一半已经腿软,伏在井口大呕特呕,其余人等,皆面色惨白,不似人色。
消息传出,前来认尸的家人挤满了洛园门口,哭声震天。
数日间,从半山上的洛园门口到鸣凤山山脚,足足数里山路,蜿蜒一地香灰和纸钱,为冤死女儿招魂做道场的人家,唢呐声吹得凄然,吹得那月色阴惨山风寒凉,叫人数里外远远听了,都不禁泪下潸然。
很长时间内,郢都笼罩在凄凉肃杀的气氛中,那些为女儿出殡的人家,无论路远路近,一定要将出殡队伍经过武威公府,无论门前守卫怎么驱赶呼喝,一定要将纸钱魂幡,扔过他家高墙。
那些沉默无声却仇恨的眼光,似乎仅是那般力道深刻的盯视,便可将这百年堂皇府邸摧毁。
李家人连买菜的下人都不敢轻易出门,因为哪怕随便开门探个头,都有可能被不知从哪里飞来的砖头砸破脑袋。
而郢都大街小巷,茶馆酒肆,人人低声紧张议论着的,也都是这皇帝会如何处置罪行令人发指的李力,以及势力雄厚的李家会以何种方式保住自家那根独苗。
也有人提起这起案件的破案人,不过,提起他时,众人都十分一致的惋惜,摇头。
一副对方很了不起,对方很倒霉,对方死定了的模样。
掀开这起惊动西梁大案的人,是新晋探花,刚做了刑部主事没几日的德州赵莫言。
一举将气焰熏天势力豪强的李小公爷拿下的,依旧是出身寒薄,无根无基的赵莫言。
至于他是如何连捕快都没带,孤身将李力连同武士党羽拿下,随即迅速投入刑部大牢的,全京城无人得知,是以武威公认定,一定是朝中平民出身的新兴官员,功名之心极热,想整倒以他为首的贵族势力,明里暗里做了推手,在其中帮了忙。
李翰悍将出身,鲜血和军功实打实挣就的如今地位,至今军中还遍布他当年军伍部属,性子又勇悍刚烈,可谓最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一个人,如何能容得有人将主意打到他唯一爱子头上,大怒之下,当即便持了九环大刀,要去刑部先砍了那个混账王八蛋的主事。
他那九环大刀,当年闻名沙场,刀底幽魂无数,如今封刀多年,那杀人饮血自生灵性的刀有时还会半夜跃鞘,不拔自鸣,是以当武威公操刀怒马,狂风怒飚过郢都大街时,四周百姓纷纷被惊动,刑部官衙门外很快聚集了一堆百姓,还有些很佩服秦长歌的勇气,对她即将遭受的噩运心生怜惜的人,已经开始悄悄到附近棺材店,打算免费给杀身成仁的义士送一副上好的棺材。
“砰!”李翰一脚踢开刑部官衙又厚又重的镶铜大门!
“啪!”他一路打烂刑部官衙里所有摆设桌椅,踢飞意图拦阻的官员!
气冲冲直闯而进,面色紫涨须发暴张的李翰,杀气腾腾无人敢拦,龙琦这几日早已装病告假,摆出了隔岸观火的态度,几个侍郎有的扎着手不知怎么办好,有的暗暗冷笑,等着再看一场热闹。
“哗啦”一声一脚踹开秦长歌的公事房,李翰大喝:“兀那小子,你诬蔑我儿,意欲置我独子于万劫不复之境,我先杀了你给我儿抵命!”
门开处,空荡荡早已躲得无人的公事房内,秦长歌手执案卷,稳稳高踞座上,喝茶。
对李翰手中寒光闪闪杀人无数,曾经饱饮他人头颅热血的九环大刀视若不见。
李翰反倒为她旁若无人的态度惊得一怔,不由自主后退一步……
一怔间,秦长歌手一挥,似是拉了根线,刷拉拉一阵响,房梁上突然落下两副长卷。
是一副对联。
黑底红字,每个字大如圆盆,笔致淋漓,竟如鲜血滴滴垂落。
风从大开的窗户中卷进,吹动对联飘飞而起,盆大的字扑面而来,隐隐竟似有血腥气息,李翰大惊之下,再退一步。
抬首一望,那字迹大得涨眼,那联句,更触目惊心!
“噫吁戏!恨苍天无目,容此刍狗,摧折我娇魂三十有六,黄泉有路我未走!”
“呜呼哉!看四海生怒,灭那凶獠,凌迟他臭肉一万零八,炼狱无门你自来!”
所谓文字可生风雷,墨笔亦成刀锋!
李翰心口一紧,蹬蹬蹬再退。
秦长歌一声冷笑,手一翻,对联翻转,露出落款。
落款字迹较小,一连串的闺阁名字:许樱、苗深云、刘翠翠、李碧柔……
李翰茫然的读下去,心中突然一紧,仔细的数了数,一、二、三、四……三十五……那越来越接近三十六的数字,竟数出了几分寒意来。
风声啸厉,忽远忽近,绕庭盘旋,徘徊不绝。
宛如女子细声啼哭。
李翰再退!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杀人无数的九环大刀颓然落地,自炼成以来首次未曾饮血而空回。
沉重的刀身,将平整青砖地击得粉碎,碎裂声令旁观诸人齐齐一颤,碎裂声里,唯有秦长歌声音清晰明锐,一字字如钢钉钉入李翰脑海:“皇天不容性灵之恶,厚土不存杀身之罪,善恶到头,终究有报,所谓恶贯满盈,当如是也!三尺侧刀,五丈披红,正为汝子所设,冤魂号哭,徘徊不散,正待以血偿此深冤,你——难道听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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