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你怎么……”
“我看见你的神情,便知道你是诈降,一个卖友之人,怎么会有那般平静坦然,忧伤决死的目光?秦长歌目中生起怒色,所以我注意了李翰的呼吸,我发现他根本没昏,我以为是你们俩串通好了诈降好一起出手杀我,所以没有防范别人……谁知道你是真的出手,李翰却早已对你有防备,他以假昏骗你,他恨你对他下手,所以先杀你,再意图挟制我身边没有武功的同伴。”
“阴错阳差,连我也没想到,你们竟然不是串通好的……”秦长歌叹息,“天意……天意要你摧折于一个无奈的误会……”
众人至此方才恍然。
心中都不禁凛凛生出寒意。
如今诡谲的局势,如此良苦的用心,如此齿冷的辜负,如此不可挽回的,生命的误会。
如此悲凉的,结局。
苦苦一笑,躺在自己血泊中静静望着天空,曹光世喃喃道:“国公……我算对得起你了……当年……你救了杀了人……将要处刑的我……还救……了我娘……我说过要……还你两次……命……我还……你……了……”
他艰难的喘息着,拼命掉转目光,深深看了木桩上的少年一眼。
将死者的视线其实已经模糊不清,他那般努力的看,也只看见跳动的火焰和苍白的人影。
看不见那少年嘴唇咬出了鲜血,泪流满面,死死盯着血泊里的父亲,却坚决不肯发出一声抽噎。
黑暗之潮一点点蔓延,卷没生命的堤岸,曹光世眼中的光芒,渐渐淡去。
他留在这个人世间的最后一句话是:
“真冷啊……”
真冷。
冷的是这夜的风,是少年曾经火热的心,是义气男儿一腔奔涌的热血,还是暗黑森凉的命运本身?
数万人于北地平原的初秋微凉的风中寂然无声,看着那个曾经自己仰望的高贵人物,星光暗淡的逝去。
看着素来豪雄英勇的国公,怔怔看着身边同伴的尸体,良久,发出一声泣血的嚎叫。
叫裂了那一夜躲避于云层后的月色,受伤的月亮汩汩流出鲜血,光色暗红。
满原偃伏的长草,被那无尽悲凉绝望自责的一吼,惊得齐齐立起,在风中妖舞。
秦长歌回身,月光下一个冷静漠然的秀致侧影,淡淡道:“看守好俘虏,别让他们死了。”
匆匆进了自己的中军大帐,一眼看见楚非欢正在看书。
过去,抽掉他的书,秦长歌不容分说的开始解他领扣,楚非欢无奈,也只好由她。
衣襟解开,明灭烛光下最先入眼的是一抹精致锁骨,平而直,紧紧绷着洁白光滑的肌肤,玉簪一般美好莹润的弧度,不同于红衣妖艳的玉自熙那袒露的放肆的美,楚非欢微微苍白的肌肤,透出月白般清爽的色泽,衬着如大海之蓝般清素而又内在华美的外袍,宛如一弯掩映在浅云薄雾后的朦胧月色。
纵然此时不是有绮念的时辰,秦长歌也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对于美的事物,任谁也难以抗拒。
因了她这多看的两眼,楚非欢立即发觉,尴尬的掩了衣襟,咳了咳,道:“你看见了,一点皮肉伤,刚才军医端了参汤来,也用过了,你还不放心什么?”
“那就好,”秦长歌毫不脸红的在他身前坐了,叹息,“我还没犯过这么大的错误呢,我是真没想到曹光世居然肯为李翰牺牲如此,他也算人杰了。”
“此人真英雄。”楚非欢正色道:“李翰其实不配为他之主,可惜他选错了效忠的对象,否则天下之大,何愁没有他一席之地?”
“士为知己死,将军阵上亡,他也算死得其所了吧,”秦长歌道:“我会厚葬。”
正说着,秦长歌突然对地面变幻的光影看了看,淡淡道:“再偷看就罚款。”
“钱迷!”笑嘻嘻进来的自然是最近发财的财主萧包子,贼兮兮的左瞅瞅楚非欢右瞅瞅秦长歌,楚非欢拒绝和他目光接触,默然不语,秦长歌则皱眉道:“你看什么?你再看一样罚款。”
“罚就罚呗,犯错误就得认罚,”包子一摊手,“我觉得你很善良了,最起码你没提出没收风满楼。”
“谢谢你提醒我,”秦长歌露齿阴测测一笑,“我会记得回京后着手办理移交产权手续的。”
“我不会签字,”包子悍然答:“要签字,毋宁死!”
秦长歌根本不当回事的瞟他一眼,问:“哦?死?是想在甜汤里淹死,还是想被火腿砸死?”
“我想吃得撑死。”包子肃然答,“八十年之后我遍尝天下美食,肥死。”
忍不住一笑,秦长歌道:“好了别闹了,知道你来干什么,曹昇现在不能放。”
垮下双肩,包子喃喃道:“他死了爹,去祭拜一下不成么……”
“你想他在他爹灵前撞死么?”秦长歌摸摸包子的头,“人总是要长大的,能够一帆风顺的成熟自然是幸运,可是有多少人有这般好运气?有些经历,虽然残酷,但是熬过了,自有一番新天地。”
“你不杀他么?你不怕他报仇么?”包子大眼睛亮晃晃的盯着老娘。
“我怕他报仇?”秦长歌挑眉一笑,“儿子,怕人报仇的都是懦夫白痴,我问你,你怕他报仇么?”
包子立即摇头。
“那就是了,”秦长歌一笑,“我不在乎,我儿子也不在乎,我儿子的儿子——那是萧溶你自己的责任了,如果你把你的儿子教育成一个懦夫,一个无用的人,那被人寻仇杀掉,也是活该,我只负责一代,不管第二代。”
她悠悠的道:“那还远得很哪……”
出神的看了远山高天许久,她回身,对楚非欢和包子道:“现在我们要操心近在眼前的事,我要吃掉闵冉道的军队,然后,大约,咱们和北魏的亲密接触,便快要开始了。”
乾元四年九月中,晦朔之日,龙战于野。
重新整编过的幽平大军,一路急行军,几乎没有采取任何战术,如风行奔雷一般,直扑北魏闵冉道大营。
存心要以强盛的兵力,压上对方深入敌方的孤军。
而当时,刚刚被三千骑改装袭营的北魏军,冉闵道重伤,手下副将死三伤六,主帐大营中,彼时正在慌乱一团,仅剩的几个能主事的将领,手忙脚乱的令士兵包围三千骑。
正当三千骑陷入苦战之时,时间把握精准的秦长歌率大军到了。
秦长歌下令不惜一切代价飞速行军,并寻找当地向导自平灵二州之间的碧野山小道抄近路,以只花了四个时辰的超速度,天兵降临般的出现在八万北魏军之前。
连绵不断的军队海洋般连波迭浪的出现,地平线上黑压压的一道肃杀的线,凝望着这条线,北魏军队脸色死灰,仿佛看见末日降临,而死神在仰首尖啸。
他们不是听命行事的幽州军队,军队如刀刃,错的向来只是拿刀的手,刀本身换个主人立即便可重新使用,
他们是站在饱经他们侵掠骚扰的敌国土地上的敌军,举目四顾,遍野都是仇恨敌视的目光。
存心要以威慑力和绝杀手段给北魏一个警告的秦长歌,嚣张彪悍到连阵势都没摆,翻卷大旗下一挥手,直接道:“给我,消灭他们!”
连缰飞鞚,烟云尘拥,蹄声踏破碧野山阙,惊起一轮肃杀残月,马上健儿摘下白羽雕弓,在茫茫平原之上飞驰如电,从四海八荒无穷无尽浩大之处吼起凝结了无数军魂和鲜血的战歌。
“西梁!泱泱长河,浩浩疆土!
驰骋万里,风龙云虎!
西梁!百万强师,逐尽敌虏!
天道残缺,待我来补!
西梁!九州之旗,四海腾舞!
看我苍生,萧秦做主!”
九月北地平原上的风,无休无止无遮无挡的穿透男儿胸膛,换成雄浑悠长的北地长调,和痛快杀戮的兴奋嘶吼。
杀,杀了他们,这些曾将自己家乡劫掠得一根草芥都不留的敌人,如今,换我不留你的一丝呼吸!
曾险些刺入亲人同胞胸膛的手中刀枪,如今,终于,劈入它该去的地方!
这才叫痛快!
除了护卫中军的十万大军,其余二十万,被秦长歌一次性的悍然压入对敌战场!
我、用、人、海、淹、死、你。
枪起枪落,刀劈刀收,剑出剑往,鞭闪鞭飞,无数武器乱糟糟的纠缠在一起,无数血肉挥洒在广阔的碧野山脚,人性中杀戮的本能在苍凉的嚎叫和激越的战声中被无限激发,每个人都近乎狂肆的砍杀,将那些曾经鲜活的肢体,柔韧的肌肉,大好的头颅,闪亮的双目,一一消灭在粘满鲜血的寒冷的各式兵器之下。
那一夜,碧野山脚,千万人明月共,千万人生死同,千万人的热血灌满脚下黧黑的土地,千万白骨化作了来年长草间如星子般闪烁飘飞的磷火。
很多年后,后来者小心翼翼翻开厚重的史书,在阅读此页时皆凛然不语,意味深长的目光,穿透书页,看见了多年前,沧海舆图之上,真正拨动逐鹿天下战局,真正掀开六国之战的序幕的一个浸透鲜血的悍然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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