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人所造成的,想解决此问题关键也在于人。我猜想幽华小姐之前的选择
重点,应该也不在于‘除恶’而在于‘空出位置’。若能把不适任的人物拔去换
成适任的,就能从根本去改变整个体质。容我再说句或许会得罪人的话,你们的
提案会被打回多半也是在于这一点,因为若太重视‘除恶’,却没有考虑到之后
的许多问题,如果留下的权力真空由更差的人去接,一切就白费了。”
“她为此颇感心烦,但你们无法深切体会那心情,因为你们只能从各自立足之地
看见自己想看的东西,再加上些自我的解读,却无法像她那样把什么都装进心中
再拼出一幅完整的画。所以你们永远只能等事情发生后,才在讲‘看吧?我早有
预感了,这样是不行的’;却没办法在事发之前许久,仅存一些细微的迹象时,
就明确地对她警告:‘这样下去不行,未来数个月到一年之间,会发生如何如何
的问题’。但是,若做不到这样,就无法真正为她分忧。”
“意思是,你们倒做得到?”一位幽灵质问。
“如果是预测全局会往哪走,除了幽华小姐本人,大概没有人敢说他做得到。”
左大臣笑道:“但如果仅说预测人事布局的变动,那可是我们的拿手好戏呢。
‘人’从来就是我们最重要的投资,谁值得我们费心?谁不用费心但需提防?谁
只是不值得在乎的垃圾?判断准确与否往往便是主宰成败之关键。而如何判断呢?
官场自有其游戏规则,利益分配。若想什么都尽如己意,甚至逆势而行地布局,
那就像是要求水往高处流一般,是不可能作到的。”
“举例而言,为何白玉楼的行动无法成功?原因是不管幽华小姐心中藏著怎么好
的替代人选,她心目中的‘适任’,必定包含了几个特质:有理想,有主见,并
有能耐撼动到现有的结构。问题是实际掌权的人却是怎么想的呢?他们多半会想:
若继任者能助我巩固地位最好,否则,最少也不要给我惹麻烦。因此,幽华小姐
心中的适任,却恰好是在位者心中的不适任,那当然无论如何都不会成功。就算
明知那人的能力不足以承担那位子又如何呢?‘政治正确’与‘客观的正确’本
是完全不同的事情,奈何有那么多人却喜欢把两者混为一谈,好像认为掌权者理
所当然要帮他们想,必须要在乎他们的感受似的。”
左大臣轻轻一笑,毫不隐藏他的轻蔑之意。
“这种老是要别人照顾的人实在是天真得可笑呢。人本来就是自私的,因为地位
得来困难,要失去却很简单,所以必须极力自保,这有什么不对?幽华小姐即使
聪慧过人,毕竟也是年轻人,免不了这种天真的错误…”
“你吃百姓的用百姓的,作恶一生毫无贡献,竟敢在此大放厥词?明知自己满身
罪孽,不深自反省,还自鸣得意!?你这吸食民脂民膏的臭虫、吃人不吐骨头的
禽兽!”
辰巳虽然没说话,但底下的幽灵已经不满地叫嚣起来。
“幽华小姐又不是请我来这边?悔,我干嘛说那些来浪费时间?”左大臣轻蔑地
说:“就算我现在感到后悔,又为何要跟你们说?你们就能怎样吗?我还没说完,
现在你们给我坐好听著。不然就请自己去跟幽华小姐解释,为何我们在开会时都
保持沈默吧。”
辰巳伸手,向底下的幽灵们一挥:“大家,先安静。现在时候不对。”
立刻安静了,但气氛更加恶劣,场中的空气简直像是一摩擦就会有电花出现似的。
“你可以不用再试探了。”爷爷沈声说道:“虽然他们很恨你,也不会用残暴的
作法去对待你,至少我不会坐视这种事情发生,而辰巳兄也不会允许。无论如何,
都会听你把话说完,如果我可以接受你的说法,就会转达给我孙女知道。但我的
耐性也有限,所以你最好快一点。”
“是的,多谢你了。”左大臣向爷爷行过礼,又向辰巳深深一点头。
“若听者有气度能接受,话才有可说的价值。虽然我们在可预见的未来都不可能
合得来,与阁下的合作却是值得期待的。”
辰巳冷冷地看著他,没多说什么。
“请原谅我必须如此试探。只因这一步太过重要,若不打破这层迷思,我们就一
步也不能前进。”前左大臣大人深吸一口气,说:“如果各位无法接受幽华小姐
也会犯错,那无论我们再往下说什么,都只会是空谈。”
回应他的是一片诡异的宁静。等待著,压抑著,冷眼旁观著。
“…我无意对她不敬,事实上,我非常地欣赏她。但即使再怎么聪明,人力有时
而穷,她也是人,是人就会犯错。让一个人伟大的不是不犯错,而是能及时警觉,
并且想方设法去弥补自身的不足。”
“从真心关爱自己之人口中,经常能获得受用的建议,只要?虚些,谁都能接纳
这样的雅言。但若是从敌人口中说的话呢?有谁能虚心地从充满恶意、尖酸刻薄
的话语中,?取出对自己有益的部分?说来简单,却又有几个人当真做得到呢?”
“如此困难的事情仍能做得到的才叫难能可贵。那样才叫气度。正因如此,即使
曾经为敌的我,也无法不欣赏她。”
左大臣停了一下,观察听者的反应。有不少对面的幽灵不自觉地微微点头,看来
大致已稳住阵脚了。简直太容易了。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此乃千古不易之理也。
“因此,她说自己再也不介入决策过程,是放弃了吗?我认为正好相反。”
“她不想介入,只因她?解到自己不足。不能领会规则的人,便只有被规则玩弄
的份。想要反过来玩弄规则也未尝不可,但必须对规则非常理解才可能做得到。
但之前在她身旁称得上是熟稔政治运作规则者,或许只有西行寺家的老太爷了。
他尽力把幽华小姐保护得很好,若说要传授此间道理却实非朝夕便能成就之功。
只因若非被狠狠骗过、玩弄过、见识过人性最幽暗的面目,便难以理解其中深意,
无法培养出那种‘嗅觉’。因此,即使聪明如幽华小姐,也难逃‘游戏胜负’的
思考范畴。”
“但她仍旧未曾放弃。既已?解自己不足,若选择无视这些,选择为了面子死撑
到底,那才是真正的放弃。她把决策的权力交出,不是一时兴起,也不是想要看
大家疲于奔命,更不是做出了不切实际的期许。正因她很清楚自己的弱点,所以
才要寻求一个更有可能成功的方式。为此不惜竭尽心力,冒尽风险,然后把一切
机会赌在我们,亦即现场的每一位幽灵身上。”
“而这到底是不是如她所想的那样是一个更好的方式,却不是她能决定,而是由
我们共同决定的。她能做的是信任与期待;而我们该做的亦相当明显了,那就是
去回应这个期待。”
他又听到了骚动声,但不同的是这次发自对面的敌意收敛了许多。有一种独特的
张力悄悄包围住此处。某种久违的兴奋感觉又被渲染开来了。
“但是,你们为什么要回应她的期待呢?”辰巳问:“如果她的期待落空,我想
你们也不会太难过。那么,我们凭什么要相信你们会为了同样的目的而尽力?”
“理由有二。其一是,无论过往如何,往者已矣,而现状就是我们必须有所建树
才有可能得遂心愿。而让白玉楼计画能顺利推展,就是我们唯一能达成的功劳。
在有利可图的前提下,我们愿意付出等值的努力。”
“理由其二就比较不足为人道了。其实我们这边每个幽灵都想过,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就不是那某某人呢?我底下的每个幽灵都跟我抱怨很多次了。而我们这种
人就是见不得跟我们同类的人还在人间享福,自己却只能在这里飘著看云。如果
可以,我们是非常乐意拉他们来一同作伴的。”
“这算公报私仇吧?”辰巳问。
“如果单只是公报私仇,别说幽华小姐,你们也不可能同意吧。若你们都认同把
这人拉来这里对整个计画是很有益的,那他个人与我们有何恩怨又有什么要紧?
说到底,你们与我们也只是各取所需而已。”
“…那么,你们就最好收敛点。究竟是公事为重还是私事为重,我们自会判断。”
辰巳说:“你们为了必要时能向幽华小姐提出要求,必须有所建树,但别忘了,
幽华小姐要的是我们的‘共识’。在此奉劝一句:共识本于取得互信。因此越是
耍些小聪明,绝对只会让你们的处境越糟。说到底,你们有立功的急需,我们则
无此必要。要取得共识,是你们要来找我们,而非我们去找你们。”
辰巳续言:“不管别人怎么想,我个人是懒得陪你们慢慢磨,只为了找你们麻烦
而挑骨头,一点乐趣都没有。但如果你们的作法有任何可疑之处,我们会有方法
查出来。我们对于白玉楼付出的远比你们更多,因此无论对自己或对幽华小姐,
都没有坐视不理的理由。丑话说在先,之后得罪莫怪。”
“我?解了。既然该说的话都说了…”
“啊,各尽本分吧。”
***
从此之后,幽华房前的广大庭院再没有安静过,永远都是吵吵嚷嚷的。虽然凡人
听不到那声音,但对幽华跟紫音而言,那就像是外头无时无刻都摆著一个吵闹的
市集似的。
那天下午幽华在紫音膝头打著瞌睡,在紫音第三次皱眉看外面时,幽华便先一步
开口了:
“你别去打扰他们。”
“但是…”
“我没关系,这点声响是无法让我分心的。”
紫音想想也对。幽华操纵心神的技术已经接近神技,当她想要不被打扰,比如说,
全神贯注地做什么时,就像被关入一个黑暗的盒子里,要撬开那盒子非常困难。
所以,当她想要装没听见时,是真的可以一句都听不见。据她所说,这是从小听
母亲每每长达两个时辰以上的训话里练出来的功夫。
“除非他们打扰到你,那就另当别论。”
“小姐,您忘了吗?”紫音笑道:“我从小到大从不曾有过自己的房间呢。早已
很习惯在各种声音中入睡了。我只是担心您而已。”
幽华仔细看了紫音一眼,确定她不是在逞强,然后才点点头。
“…他们正在学习该怎么合作。”幽华说:“…‘终于’开始学著真正地合作了。
要走到这一步实在很费神,直到现在还在磨合;但大家都很尽力了,也没有谁在
偷懒。只能说这真是非常贵重的奢侈品,需要花大量的心思去养,才养得起。”
“希望一切的花费都是值得的呢…”
“除了这个,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值得一赌了。”
“说到这个…您会不会觉得他们好像作得太辛苦了些?”
“嗯?”幽华脸转过来,面对著紫音。“谁辛苦了?”
“…您别装傻呢。不就明摆在眼前吗?”
“他们算辛苦?”幽华嗤了一声:“那是最轻松的部分了。怎不想想是谁要负责
去实现他们的想法呢?如果我只要整天想点子,想好就自然会有人帮我做到完,
这样的生活简直好得难以置信,宛如美梦成真呢。”
幽华随口讲完,才发现这话题有些危险,隐约会戳到紫音的痛处,赶紧说些别的
话语蒙混过去。幸好紫音正专注地看著幽灵们,没想那么多。
“…虽然幽灵是不用睡觉,他们以前也经常不分?夜地为您奔波…”紫音说:
“但这次不同,他们好像远比以前更加地疲累,”
“因为他们终于不是‘听我说,然后傻傻地去做’了吧?”幽华说:“自行想像
还未存在的事物,然后找出最易实现的方法。这是远比浑浑噩噩地渡过每一天,
更累许多的事情。”
“那为什么要让自己这么累呢?”
“因为想要掌握自己的舵,这就是最少该付的代价。”幽华说:“他们已经随波
逐流地过了一生,既然到我这边,或许换个方式会比较好吧?”
“但看起来好可怜啊,我是说,他们好像把自己越逼越紧,两边都很想赢过对方,
有时真想跟他们说一声,谁赢谁输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你们都…”紫音说著,
突然停了下来。
“…‘都’怎么了?”幽华笑著问。
“…然后我就说不下去啦。”
“是吧?紫音啊…幽灵此物很玄妙的。你若当他们活著,就可以比什么都鲜活;
你若当他们死了,也就真的能像空气一般察觉不到他们的存在。”幽华悠哉地说:
“而给予期待与依靠,正是我供养他们的方式啊。”
“供养?怎么看您都在压榨他们嘛。”紫音轻声吐槽。
幽华扁了扁嘴:“…无法反驳呢。毕竟,若什么事都我一肩扛起,哪有时间听你
吹笛子啊?”
紫音惊了一下。
“…这么说太狡猾了吧?”
“唉呀,我可是认真的唷。”
“…有多认真?”
“大概有六成五左右是认真的吧。”
“…为什么是这么微妙的数字啊?”
“难道你想听实话吗?实话就是超过九成以上喔。”
紫音又是一惊:“骗人!”
“没骗你喔。所以若他们做得不好,就都是你害的了。”幽华悠哉地笑。
“…这么说还是很奸诈啊。”
“又奸诈又狡猾的,我在你心中究竟是什么样子哪?”幽华叹口气:“好啦,说
得够多了,你到底要不要吹给我听?”
“就算您这么说…但现在的心情完全不对啊。没有值得庆祝的事情,也没有什么
急欲诉说的话语,那样的曲子只是热闹,不会动听的。”
“没有值得庆祝的事情吗…”幽华眼珠转了转,表情闪过一丝难以言说的感觉。
“…心情不对,那就等它对吧。需要多久我都可以等的。”
虽然幽华故作悠闲地装睡,当紫音沈吟许久,好不容易从袖里拿出笛子时,斜眼
仍觑见她在偷看。
紫音装没发现,幽华也装没看见,紫音把笛子掂在手上,油油亮亮的笛身触感有
些冰凉。
然后第一个音落下,房间静了下来。
音符?旋飘荡,庭院也慢慢静了下来。
渐渐地,整个世界也静了下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