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华没有说话。隔帘的人看不见她脸色,应该会将这安静解读为震惊的沉默;但幽华并没有浪费时间在震惊那种事情上。震惊让别人去做就足够了,她正利用这短短的、社交上允许的时间,迅速考虑可行性,并且讶异-在于这提议竟然如此贴合她心中某些早已飘过,却尚未成形的思绪。
确实,父亲大人已过了他的最高峰了。或者该说,他一直都是在生涯的最高峰,因为他的地位早已超过他自身能力所能负荷。与其让他继续待在高处,等着不知何年何月会掩上或扑上的危险,还不如急流勇退以取得家族善终,也不失为成全了百年的美名。未来每一个受其功名余荫的族人都会感谢他。
本家没有嫡子,需要靠入赘才能取得血脉延续,而这个人目前还渺无踪影。所以只要他一退,现在的政敌就不会在意他,更不会怀疑这只是另一个交棒给儿子的政治策略。他大可去捧着满满的钱与名声去过他那舞刀弄剑、随心所欲的生活,这也正是幽华心目中她父亲最理想的生活方式。
――当然,或许非他所愿……但为了不要把这个家的一切搞垮,也没办法了。
幽华突然发现自己的想法多像是**的父母,不听意见、强行插手子女的生活,不禁摇头苦笑。
――现在只剩一个问题了。
她不再费心去听秀麻吕说话。反正可想而知,他会设法把这过于大胆的建议圆到合理,试图说服她这是最好且唯一的策略,而他更不是出于私心才这么说等等。
幽华在意的问题只有:对方会基于什么理由,对一个女儿提出推翻她父亲权位的建议?而且竟然还厚着脸皮要求这女儿必须支援他?
究竟是过于率直?理性?还是不通人情?或者还有更深的原因?
――难道,被试探的人是我吗?
无论如何,先把该做的动作作好再说。
幽华倏地掀开帘子,脸色气得苍白,眼眶还有一点打转的泪水。她瞪着他,并察觉对方被她如此迅速的动作吓到而产生的僵直-尽管只是一瞬间。然后她一巴掌甩过去,大声叱道:
“你!大胆!”
就连打的力道都被完美地削弱到,大概就是蛰居在家的千金小姐那种手无缚鸡之力的力道。
两人对峙片刻,旁观的幽灵们紧张到差点要扑上去围殴秀麻吕了。紫音很迅速地挡在两人面前,动作熟得像排练过似地,说:“什么事啊?小姐,有话好好说嘛,是他欺负您了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幽华没有理会紫音,她的声音真的听起来很生气,气到连敬语都忘记了。
“别这样,小姐……”
“你要求我背叛我自己的父亲?是怎么说的,‘拉他下台’,是吗?”她眼光宛若两盏火炬:“那你是不是接下来就会说,一切都交给你了,你会继承他的位置,顺便接过他所有在政坛的势力?是不是啊?难道我这些日子的等待,却只是等着一个小偷来偷走我的一切吗?”
她眼神如刀地逼视着他,同时藉机看透了他的复杂表情,由愤怒、难过、震惊等交织而成的图案,而她很高兴地看到其中并没有羞愧。如果他的反应有一丝足以让她怀疑的地方,她会有些失望的,因为那代表两人短暂的合作就此结束了。
“小姐,别这样啦……”紫音与她一搭一唱,试图把她拉回房间:“无论如何人家都是贵客,不能这么失礼,夫人会怎么说呢……”
随着紫音劝说,幽华的眼神终于慢慢弱下,原本坚硬如石的态势软化了,泪水却也同时流下来。
“我还以为……终于遇到了一个肯跟我说真话的人……”
话未说完,便被紫音转身推进房间了,帘幕晃了两晃。一会,紫音出来,半道歉半逐客地劝秀麻吕离开。
“我会再来。”秀麻吕仿佛没听到紫音说话,两眼瞪着帘幕后的人影。
“您怎能如此……”紫音瞪着秀麻吕,仿佛没见过这么不知趣的人。
“我不要见你。”幽华的声音冷若寒冰。
“请你务必,仔细地思考一下我刚刚说的话。什么对中将大人真正是好的,什么对于西行寺家是最有利的,你就会了解我并没有骗你。”秀麻吕一字一字地说:
“我曾说过,试图力挽狂澜的人总没有好下场,就因为说真话总是难以被接受,人们宁可自取灭亡也不愿接受现实并寻求生机。但我愿意跟你说,只因为我相信你是有能力了解的人。”
“当然,刚开始不是那么容易的,所以我不会怪你。”秀麻吕抚着脸颊,好像真的很痛。“我会再来一次,若还是不能获得谅解,我就再也不会出现在你面前。”
秀麻吕说完,转身便走。
“演得会不会太夸张呢?”
待秀麻吕一步出白玉楼的范围,幽华便突然把刚才剑拔弩张的模样收去,转身对幽灵们笑道。而他们这才终于松了口气。
“刚才还真被你吓到了,但再细想,听到那种话的人确实是要有那种反应,如果太轻易就答应才是不正常。”爷爷说:“但你都不怕大鱼就这么溜掉了吗,要是他不肯替我们做事了,怎么办?”
“他不会的。”幽华说:“因为我并没有把话说绝。”
“还没说绝?都跟他说不想再见他了。”空寂。
“听女孩子讲话,可不能只听内容啊。”幽华悠然说。
“光是一句‘我不要’,可是能有好多种不同的方式去说呢。”若葵说:“随说的方式不同,意义也能完全不同。刚刚幽华小姐说‘不要见你’,却看似不经意地流露出想见他的意思,而对方也是看准了这一点才订了下次约会。看来这小子也是不简单的角色呢。”
“麻烦得要命,我这辈子都不想谈恋爱了……”空寂叹。
“总之,他既然敢当面跟我提这计策,应该也算得到我的反应是不会好的。所以我不用跟他客气,太客气了,反而会让他疑心我根本没把他的提案当一回事。”
幽华说:“不过提案本身,倒确实是可行的。”
“你似乎满中意他的主意嘛?”爷爷说。
“那也得看他会用什么方式,又怀着什么心意进行吧。”幽华说:“如果他真是为了我父亲打算,我就愿意帮他。即使让他帮忙的代价是要把我父亲目前在政坛的地位与人脉让他接手……若能让父亲圆满下台,从此过着悠闲的日子,我也不是不能接受。”
“如果他当真是想藉此机会更上层楼,我反而安心了。”爷爷说:“不知道他要什么的人最可怕。价钱谈定,剩下的便纯粹是信用问题,无关道德那种虚无飘渺的东西。他一开始把你父亲讲得太好让我有些担心;但由他提出的计策看来,他终究还是慢慢摸透了你父亲的底,知道他并非那么殊胜的人物。而我不敢期望他只为了顾念自己曾经的欣赏,就帮咱们卖力办事。”
幽华点头:“爷爷说得没错。从他过往的处事看来,并不是个会过河拆桥的人。
得了实际好处,也不会介意做得漂亮点,把虚名作给别人不是很好吗?父亲大人有了面子,也应该就不会对自己的下台有诸多抱怨,这会是个双赢的局面。”
爷爷突然笑了,幽华问他笑什么,爷爷摇头说:“你不觉得,他做事的方式跟你有点像吗?”
“嗯?”
“都是一肚子算计,却又不喜欢拐弯抹角,大方而直白地将自己的盘算全部展在你面前,反而弄得像是你不接受就不够聪明似的。”
“这么说来,好像是呢。”幽华说:“他想拉我作他的后盾也无可厚非;但普通人应该都会用哄骗的方式试图让我听从,他却敢正面跟我提出要求。光这一点,就值得让我对他抱持期待了。”
虽然目前看来顺利,爷爷还是有些心事无法厘清,挂在心头。不是对秀麻吕,在他看来,这年轻人的动机已经相当清楚,甚至未来采用的手段也大致猜得到。
他想不透的是幽华。
幽华对这件事采取的处理也不能说有哪里不合理了。从她看到征兆开始,便毫不犹豫地向他求援。之后也协助爷爷采取许多行动,当他最后回报她坏消息时,也积极地给予回应。但……爷爷总有种感觉:幽华好像不太想被牵扯进来。她很帮忙,却总是隔在一个距离之外动手。她叫紫音转达这件事,请爷爷警告父亲,让秀麻吕介入将这事了结。
她对于影响自己的父亲确实是无力的。“白玉楼式”的谋略不可能用在父亲身上,而父亲也不会在重要事情上征询她的意见,就算她主动对父亲提出建议,他不听的机会也很大。
但爷爷总觉得,以幽华的作风,有没有用是另一回事,她还是会倾向自己先试着解决。连试都不试一次,真的不太像她。
――叫紫音转达,是要我别多问吧。但有什么不能多问的理由吗?
爷爷又想起之前幽华淡淡地说过,她父亲不可能这么轻易答应婚事。问及原因,她只是搪塞过去。
而且,她相当果决地同意了秀麻吕那让她父亲下台的计策。
其实爷爷打从心底不喜欢这好像投降输一半的策略,只是之前八个月的失败尝试让他说不出反对的理由而已。而幽华却毫无悬念,很爽快地赞成了。
他原本对此的理解是:小幽毕竟还是个女孩子啊。面临胜算未定的赌注时,终究还是倾向保守的一边。
现在爷爷通盘考虑一下,却觉得连这个理解都不太有把握了。保守家本真的只是她唯一的考量……吗?
他还无法将自己的疑虑转成一个解答,但总觉得不太妙。他暗自决定得靠自己去验证一件事情了。只是要查明此事,还需等到合适的时机才行。
“小姐,还是没有睡意吗?”
“……嗯。”虽然忙了一天,幽华精神却仍是好得很。
紫音沉吟一下,说:“换个味道,听听这如何?”
以笛就口,不多时,丰富多彩的音色便跃动于室间。
这次可不同于她常吹的安眠曲。紫音只打叠精神催动音符,庭院中的幽灵们虽已渐渐对她的笛音有抵抗力,听了这曲声仍不自觉地跟着跳起舞了。若有双能看见幽灵的眼睛,便能看见这幕景色:在黄昏的秋色间,一道道淡淡的银光顺着音乐闪烁流转,好看煞人。爷爷跟老和尚对看一眼,也只能苦笑着让议程暂停。
一曲既终,幽华才睁开眼睛。
“很棒呢,简单、爽朗又热情,仿佛还有些俚歌的曲调……”
“是的,小姐猜得到这是什么曲子吗?”
“这么开心,一定是为了什么好事才会写的曲子……”幽华沉吟:“在笛音中,我仿佛看见了秋天的欢庆与收成,黄澄澄的稻谷,这是农家庆丰收的歌谣吗?”
“您讲的完全正确。”紫音说:“这是农村的丰年祭歌,把最好的稻谷献给赐与丰壤的神明,感谢上天把甘霖赐与大地。每当这个时节,在祭祀土地神的神社前便会吹起这样的曲子,然后村民们便会跳起舞。”
紫音说着,挥了挥双手,比了几个手势。好似不甚熟稔,比划几下便停了下来。
“紫音,论吹笛你是天下无敌的,但若讲到跳舞你就得多练习了喔。”
“练习就不必了,我再怎么练习也比不上小姐。”紫音微笑:“况且厉害的人也不是我,是那个把歌谣收集过来,再教给我的人啊。”
“流石夫人吗……”
“嗯,下乡采集歌谣也是她常做的事情。有时也会带我去,每次旅程都不轻松。”
紫音笑:“她完全没有世俗的常识,却又不想摆出贵妇人的架子来威压那些村民,她说让那些人紧张音律就不对了。但不那么做,当然没人会搭理她。”
“即使穿着微服也看不出她气质与众不同吗?”
“嗯……乍看之下感觉就是一个老妇人,很瘦,很不惹眼。若脱去贵族的华裳,您甚至完全不会注意到她的身影。我猜她是真的讨厌与人接触,才会让自己的存在感如此薄弱吧。只要别人不跟她搭话,她也就不用费心去理会人了。”紫音说:
“但若拿起笛子,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若交涉不顺,她便直接吹奏起来了吗?”幽华不可思议。
“我是没亲眼看过。她若带我去,就都是我去交涉嘛……但从她的话里推测,似乎正是如此。若别人不听她讲,便拿起笛子,吹到对方听为止。一曲吹完,便说:
‘带我去找这附近最善音律的人,我要听他演奏’。”
幽华轻轻吐了口气。
“奇怪的是,当她一开始吹奏,存在感就会变得异常鲜明,似乎身形也被放大了许多。刚开始别人多半不太想搭理她,但我相信听完一曲后,能忽视她要求的人大概不存在吧。”
幽华点头:“一个纯粹为某事而活的人,便会发出那样的光彩了。紫音,虽然听你常说她是个脾气乖戾又孤僻的人,但她的生存之道却是很可敬的。”
紫音点了点头,表情没有悲喜,只是满怀回忆。
“紫音。”
听幽华叫唤,紫音才发现幽华走进了庭院里。
“再吹一次……好吗?”幽华衣袖微摆,便从紫音刚才随手舞出的动作开始。
笛音又起,夕阳已渐渐落下。在奢华贵气的庭院中,流淌着农家欢庆丰年的祭歌,而幽华随着淡淡的银光共舞。
转呀~转地,澄黄的稻穗是天地之恩赐啊。
转呀~转地,生命的延续乃无限的奇迹啊。
转呀~转地,不知惜福的愚者必遭报应啊。
两人心思随着乐曲流转,不觉时间经过。
直至这一曲一舞的表演,多了一种声音加入。
是琴声。如月光漏进窗隙,悄然侵入了这空间。
紫音听到了,以眼神无声询问。
――如何?
――无妨。幽华并未停止动作。
――在哪?紫音用眼睛找寻,但毕竟范围有限。
幽华用眼神示意,在远方角落暗处,有个人正在弹着琴。
――别怕。幽华停了动作,看着紫音,嘴角微笑,清楚地表明:别输给他了。
紫音曲调一转,突然从农家的祭典飞越入深山。
琴音亦紧随,音调渐趋冷森。荒山孤月,飞瀑流泉,怪石嶙峋十八转,飞上青天。
景色又突变,转眼晴空湛蓝,远方却乌云笼罩,转眼风雨大至,龙吟虎啸者雷电,密如联珠者骤雨。
幽华安坐在紫音身旁听斗。
雨停,云消,转眼花开,绽放,鸟叫虫鸣,这是春天的景象了。然后五月雨后,渐趋炎热,虫鸣蝉噪,暑气难消,而秋季又悄悄溜入,萧瑟,沁凉,渐入冬季的冰雪,将万物一视同仁地埋葬。笛音渐低,琴音也随之,在经历一个四季的旅程后,如一叶落地般的轻悄,随即静寂。
“那位无礼的客人,”幽华说:“到此刻还不报姓名,莫非要我们先开口?”
“真是相当失礼了。”那人回答,一现身,幽华与紫音对看一眼。
“虽然早就猜到他会挑个意想不到的时刻突然现身……”幽华轻声说。
“但也真是太突然了吧,好个急性子的人呢。”紫音苦笑。
“这么晚来打扰我们,有什么事吗?”幽华特别强调“打扰”两字。“如果理由不够好,紫音就要把你赶出去了,可别怪我没先说。”
“那就伤脑筋了……”秀麻吕说:“我是为了挽回名誉而来,这个理由对我无疑是够好了,但是对你们而言或许不够好。那我是不是得被赶走呢?”
幽华沉默片刻,叹口气,语气柔和了些:“来都来了……”
身旁的紫音会意,转身去准备待客的茶点。一出房间习惯双眼张望了一下庭院,意外地发现爷爷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
“那么,您又打算怎么说服我呢?”幽华说:“又准备给我好好上一课,来证明您是对的,我是错的?”
“不……课已经讲得够多了。”秀麻吕的声音一派悠闲:“能懂就会懂,能认同就会认同。我今天可不是特地为了讲些无聊的话而来。”
“那又是为何而来呢?”
“不怕你笑,我却是想来与你们一同饮酒作乐而来。”秀麻吕说着,从袖中变出一壶酒:“为了这个秋夜良宵,也为了刚刚何其有幸看见了一场无与伦比的演出,现在该轮到我稍微致意了。”
“唉呀……但我不能喝酒呢。”
“是吗?中将大人却说你酒量好得很,三不五时都会找他要酒喝呢。”
“父亲大人连这种话都跟您说!?”幽华难以置信。
秀麻吕只是笑,又从袖笼里变出个绸缎小包,再从小包中拿出三个相叠的酒杯,从容不迫地依序放好,紫音见状连忙上前帮忙,被秀麻吕挥手阻止了。
“就当是向一位伟大的乐师致意吧。第一杯非由我来敬你不可。”边说,秀麻吕已经手脚便捷地把三杯酒杯装满,却先端给紫音由她分配。紫音先挑了中间一杯给幽华,左边一杯敬客,自己这才拿了最后一杯。
――“以示无他”吗?
幽华也知道这种让对方选杯的举动,有一个暗示自己并未在酒中动手脚的道理。
尽管是很江湖的举动,秀麻吕作来却很优雅且浑若无事,寻常根本不会注意到这动作的意涵,只当是单纯敬酒而已。
尽管如此,幽华还是用“毒蛾”扫过一遍确认酒中并没有掺任何怪东西。虽明知对方使这种下作手段的机率极微,还是不得不防,毕竟自己要是翻了船,身旁的幽灵们可都帮不上忙啊。
紫音与幽华眼神交会,完全不需开口便问了两个问题。
――可以喝吗?
――没问题。
――需要我去取什么食物来配酒吗?
――不需要。
幽华只是微微摆手回答紫音,一边却开口说:“哎,可惜这里并没有适合款客的酒食呢。这时辰又该上去哪去找呢?”
“那倒无须烦心。”秀麻吕又从他的魔术袖笼里拿出两缶由密封的陶罐牢牢装着的物事,手指轻击,罐口的封印已碎,食物的香味随即飘散出来。在开罐的同时幽华已用毒蛾的超凡嗅觉瞬间判别出,是用木炭熏烤过的腌鱼干及渍萝卜,无毒。
他随即又从容从袖中拿出碟子与一应餐具共三份,像是早已习惯随身携带着这样三人份的野餐包到处行走似的,然后用快得让幽华或紫音都不及开口的动作,转眼便已分配妥当,微笑开口说请。紫音只得道谢并将食物接去,摆开了一个小小的筵席。
幽华不禁开始好奇他的袖中怎能装得了这么多东西?话说人家刚刚还浑若无事地与紫音斗琴呢。装这么多易碎品不会对演奏有妨碍吗?
两人对看一眼,心意相通,微微苦笑。
――还真是输给他了……
幽华房前的走廊与庭院是经常会有这种待客的场面,但饮食通常是由紫音张罗,而来客也大多不是人。突然来个人类访客,还自备全套饮酒配菜来访,感觉实在很新鲜。
“大名鼎鼎的秀麻吕大人招待的饮食,想必是好的了。我就不客气??”幽华尝了尝酒,她对酒有下工夫研究过,知道确实是高级的好酒。又动了筷子,但她对吃的东西反而尝不出多少名堂,或许是因为幽灵不太能分辨食物味道好坏,所以没研究过吧。紫音曾笑她的味觉跟幽灵差不多。
但她还是淡淡地说:“……很好吃呢。”
“能得到你的赞赏真是太荣幸了。”秀麻吕的语气开心中带了些别的意涵,幽华多想了一下,突然明白了。
“这是您亲手做的吗?”
虽然对谈时便经常赞叹便幽华的才智,秀麻吕好像还是第一次被她的敏锐吓到。
因为这句话不合常理,怎么说,秀麻吕都不是需要自己动手准备食物的身份。
“……怎么会这么猜呢?”
“嗯,就是这么感觉。”
“只是凭模糊的感觉随口一猜,还是真有所本的猜测呢?”他若无其事地追问。
幽华想了想。
“这两样食材都便宜,也不太费工夫,在千金之家或许会视为上不了台面之物;但却很方便携带保存,是惯于旅行者的选择。考虑您的经历,或许在过去便经常吃着这些料理,与您那些啸聚山林间的朋友们用来下酒吧?”
“如今您虽已高居庙堂之上,却也不改旧习。但一时要您家中的下人去准备这些粗食也不容易,要多费唇舌解释,更未必能得到想要的东西。按照您的行事作风,自己做的机会还比较大些,所以我就这么猜了。”
秀麻吕“嗯、唔”了几声,旁观的幽灵好像也是第一次看到这位习惯侃侃而谈的男人无话可说的样子。
“如果猜得对,您准备这食物来赴宴的用意也就明白了……”幽华轻轻放下筷子。
“多半是想传达这个意思吧:即使今日饮着上等好酒,却仍是搭配当年那粗糙的下酒菜,究其原因,自然是因为您不忘本了。而一位懂得饮水思源之理的人,又怎会背叛那些曾有恩于他之人呢?所以……”
幽华没说下去,两人隔帘对望。然后秀麻吕大笑了,笑得开朗,笑声绵延不绝。
“我说得不对吗?”
“西行寺家的小姐,你若把对方想讲的话全都讲完了,对方不就无话可说了吗?”
秀麻吕说:“无话可说,便只能笑了。我输得心服口服。”
“能够大方地说出自己输了的人,才是气度不凡。”幽华淡淡地说:“聪明才智是天赐,气度却是后天的涵养。虽然我早已知道您是个聪明的人,这宽阔的气度却更令我佩服。”
“输了还被安慰,岂不更加输得彻底?”秀麻吕笑得更开心了。
“也罢,输了却毫无悔恨感,这好像还是生平头一次呢。那么,”秀麻吕虽然还笑着,却已收去了漫不经意的神情:“考虑刚刚的猜想,你还觉得这粗食美味吗?”
幽华能领会他的这一问并不单纯。眼前的酒食代表了他的现在与过往,也暗喻了他这个人的特质,所以问食物如问人。她想了想,说:“食虽粗,工却细。看似不起眼的配菜,料理手法却细致,不仅极易入口,配上酒更引人想再多吃一些。
只可惜良药多苦口,美味的则多半对人无益,吃多了更是有害。不知这么吃下去,会不会伤身体呢?”
“是的,药食同理,均以适量为佳。而如何知道是否适量?便在于‘了解’了。”
秀麻吕悠然说:“了解面前的酒食,更需了解自己,才知道吃到何处也不会过量。
你已经解破了眼前酒食的意义,却不知你是否了解自己呢?”
“了解自己,从来就不是容易的事呢。”
“确实如此,‘知人者易,而自知者难’嘛。”秀麻吕说:“那么,我们就来讨论这难题好了。”
说要讨论难题,他却只是起身把背在身上的短琴卸下,捧在双手之间。
“不过在那之前,先看看这宝物吧。”
他把手中那琴小心地搁在廊上,烛火照着这具看来旧旧脏脏、貌不惊人的古琴。
白色的琴弦下,黑色的琴身满布着灰白的斑点与奇妙的纹路。
“我建议熄了烛火……今天恰好是十五,是最适合欣赏这琴的时间。”秀麻吕说。
紫音用眼神询问幽华,得到同意后,正准备起身熄灯,秀麻吕却说一声“不用麻烦”然后两手一扬,一阵细微的嗤嗤声,廊上近处的灯火已经熄灭,只剩房间里的火盆还透出些微光亮,从幽华的背后亮了出来。
“啊……!”紫音不禁轻声惊呼。那琴上的弦竟然像吸收了月光一般,发出了淡淡银色的光芒。就像幽灵一样,优雅而银白色的微光,恰好足以照映三个围绕此琴的脸孔。
然后,仿佛回应这微光,琴上也亮起了一点一点的光芒,疏密相间,仿佛凝缩了星空的一角在此,而银色光芒的琴弦便如银河般悬在这迷你的星空上。
“琴弦会映出月光,而琴身上的斑点则会映出琴弦的光。这是古代巧匠呕心沥血的杰作,天晓得某个不识相的大人竟然把这把琴丢在仓库里,完全不识其价值,还以为琴身的白斑是发了霉,险些拿小刀把它刮去。”
秀麻吕像在说笑话,但双手却像碰触婴儿脸颊般地、极温柔地抚过琴身。
“所以我当然拼了命也得把它要来了。”
然后他端坐起身,手指便灵巧地在这小小银河间漫舞,音色盈满了整个空间。
边弹,眼神有时专注在琴上,有时则看着紫音,紫音正握着笛子,如武士握着刀一般肃穆的神色。她与幽华交换一下眼神,仿佛接收到某种无声的同意,脸上便突然绽出笑意,以笛就口,与其呼应。这一回可不是像刚刚那般争斗般地,最好要让对方跟不上的争鸣;而是有如声响的舞蹈,各展所长的合奏。
而幽华坐在那边听着,看白玉楼的幽灵们飞上飞下似乎玩得很开心,她也就只是微笑着欣赏这幅声光皆热闹非凡的盛景。
曲子结束了许久,庭院才真正静了下来。
“……这琴只有在十五月夜,在最盛大的月光下,才会展现绝佳的光彩。”秀麻吕从琴上抬起头,闲聊一般的语气。
“如果错了时间,错了地点,这就只是把貌不惊人的古琴。如果不懂欣赏它精细的做工,就只会看到它又旧又脏的表象,根本不想多望一眼,或许还会把那工匠费尽心思嵌上去的星空当作霉斑刮去;而如果没有独自在山林月色间抚奏高歌的兴趣,也无法发现这琴弦的秘密。说起来,时间错或地点错都只是托词,真正的关键是人错了。只有在真正珍惜、善待乐器本质的人面前,这把琴才会是绝世的宝物。”
“同样的道理也可以推到人身上。”秀麻吕深深地看了幽华一眼:“我并不在意任何表象上看起来像白斑的东西,谁知道换个时间地点,那会不会变成最美丽的部分呢?”
“最重要的是,我希望那个我所爱慕的人,至少在我面前,能做回她真正的自己。
尽管或许要花不少时间,才能慢慢让她在我面前也能自在地展现本质,但我相信这会是值得的。”他轻轻一拍那小小的星空:“就像这把琴一样。”
许久未见的静默,从人间界到幽灵界,都安静地看着这一幕。
幽华仍然没说话,但这次却好像是因为有些困窘才会无言。
“我说中了吗?”
面对秀麻吕的问题,幽华只能苦笑了,看来对方也相当擅长自己擅长的那一套。
以琴喻人,好像什么话也没说,又好像什么话都说了,不能说他对也不能说他错。
“题目还答得中式吧?”听幽华没回答,秀麻吕又补了一句。
“怎么问我呢?题目都是您出的,第一道我帮您回答了,第二道您则自问自答,到头来,我还是不清楚您到底想表达什么。”
“我只是想让彼此了解深一些而已。”秀麻吕叹口气。
幽华想着,以酒食喻己,以名琴喻人,以琴韵表心声,用意确实是很浅白了,但她还是装傻说一句:“了解深了些,那又如何?”
“我只是想让你了解,我并不是个卑鄙的人。”
其实后面还有话,但秀麻吕说到这里就停了。虽然明知他大费周章,想说的只是这些,听他真的说出口,感觉还是不太一样。
“所以,”幽华说:“我可以依靠您、相信您吗?”
秀麻吕没有说话,幽华重复了一次,只是问句变成了肯定句。
“我可以依靠您,相信您。”
“请交给我吧。”秀麻吕答。
那是短暂的、有如凝结一般的时刻。然后,等那沁凉夜风吹动帘幕,簌簌有声时,时间才再度流动,两人又显得自在了。
“想必会很辛苦吧。”幽华问。
“辛苦倒还是其次,重要的是要来得及。流言就像野火,你不知道它何时会烧到哪里,不扑灭便始终无法安心。”秀麻吕说:“接下来我的动作必须加快,或许不再有机会能像最近这般经常来拜访了。”
“嗯。”
“所以说,我能不能把这把琴借放在你这里呢?”
“咦!?”
“可不是送给你喔,别会错意了。”秀麻吕微笑:“请给我一个好理由,让我能更常来见你,而不会只像个好色之徒。”
“喔……嗯。”幽华轻轻点个头,算是允了。
“那便这样,请多爱护它了。”秀麻吕说完,起身欲走,突然被幽华叫住。
“怎么这么急着走呢?再稍坐一下吧,我很想多知道一些……关于这琴的故事。”
“下次再说吧,今天已经叨扰太久了呢。若时间允许,只要你想知道的,我都会告诉你。”
秀麻吕说完,便离开了,还是那么看似急忙的步伐。</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