鬓间的华发诉说着主人深重的经历,整个人看起来是如此的落拓、如此的潦倒。
可偏偏是这张平凡老迈的面孔也却拥有一双明亮得近乎妖异的眼睛,如初生婴儿般纯静,如大海般多情,岁月和苦难没有给这双眼睛留下任何痕迹,只有无尽的睿智与平和。
笑意洋溢到裴休烈双眼,平凡而潦倒的老人忽然变得辉煌明亮了起来,接触到大将军眼神,叶锋少许的紧张情绪一下消散开来,充满了宁静,充满了希望。
原来这就是裴体烈,叶锋感叹,不到五十岁的的中年男人,该是如何的经历,该是如何的苦难,该是如何的自信,该是如何的希望才能造就眼前无穷魄力的男人。
叶锋突然有种冲动,如果能在大将军帐下效命,该是何等快意。
叶锋信任,完全是没有理由的信任,如果有裴休烈亲自领兵,那么翻越无名深山也不是不可能的事。现在的问题是到底要过去多少人,动员三万骑兵可不只是三万人和三万匹马的问题。
叶锋头脑飞速动转,缓缓道:“三万骑兵至少要携带四万匹战马才能形成有效战力,还有后勤保证,需要三万,不,至少六万民夫日夜不停的粮食运输。”叶锋顿了顿,苦笑不已,“或许大将军能带三万骑兵精英翻过此山,可运输粮食的民夫......”
裴休烈回过身仍旧盯着地图,盯着代表着无名深山的深绿色标注,徐徐而语:“没有三万匹马,整个卫府禁军只有两万匹战马,我只能带上一万匹战马入徐州境内,另外一万匹必须在前沿防范平阳郡守军。”
“两个月省吃俭用和就地征调,加上候爷求来的三万担军粮,能保证大军一个月的正常供应,但绝对过不了深山,我也没有剩余的粮食征调民夫。”
叶锋茫然,不知道裴休烈说起这些有什么意图,没有战马加上粮食过不了深山,那三万骑兵千辛万苦入徐州还有何用?
裴休烈显然知道西江候的疑惑,用手轻轻抚摩着地图上代表徐州各郡县的黄色区域,声音飘渺仿佛来自天际:“三万精兵只携三天干粮供应,以战养战。”
“以战养战。”叶锋喃喃重复,一下明了裴休烈全部军事意图,三万精兵携一万战马翻越无名深山,全力保证马匹安全,不管最后能翻过深山官兵能有几何,组织一万精骑直扑东海郡,余下禁军四处抢掠以求补给。
唐敬业精兵全部屯积在平阳郡城,徐州境内守备必定溥弱,将近三万虎狼之师在唐敬业后方老巢肆虐,其军心必乱,破平阳郡则指日可侍,平阳郡破,唐敬业军必亡。
叶锋神色复杂的注视着身前卫府大将军,曾经的心中偶象,苦涩道:“徐州百姓呢?”
以战养战的宗旨就是纵兵抢掠,抢谁,抢徐州境内百姓,抢红了眼的兵勇又哪会顾及百姓死活!争斗天下,百姓又何其无辜。
数月之前,率一万精骑大破二十万唐敬业军,仅仅靠着东拼西凑禁军人马追击义军联军,只身撑起大启朝残破江山,在天下子民心中,裴休烈又是何等英雄气概。
如此风华绝代的人物怎么会做出如此疯狂决策?叶锋心中的裴休烈完美形象砰然倒塌。
大将军转过身来,盯着叶锋双眼,双眸越来越明亮,仿佛如悬挂夜空的宝石,叶锋夷然不惧,紧紧和他对视,良久,裴休烈眼神终于黯然,竟变得有些浑浊,瞬间又恢复原状,清澈而平和,有智慧之光偶尔一闪而逝。
“徐州百姓?战后裴某自然会求得朝廷补偿,一切的牺牲都是为天下大局,为大启朝将来的太平盛世。”裴休烈不知是要说服平南将军,还是要说服自己,字字振耳而语。
叶锋沉默,迎着裴休烈眼神,终于还是忍不住劝道:“大将军何不另谋他法?”
裴休烈轻轻坐下,习惯性翻动着桌上文件,良久才苦笑道:“我又何尝愿行此绝户之计,如果要裴某性命来换取天下百姓安乐,裴某死又何妨。”大将军抽出一份军中简报随手递给叶锋继续道,“已没有时间,不能再等了,朝廷内斗,从我收复青州第一个郡城起,朝廷再无任何兵卒补充,也无轮换之议,粮饷更是不足。我卫府禁军号称十万,能战之卒不过八万余众,偶有厌战苗头都被我及时压下。”
“可对比唐敬业贼军,其有黄晓天相助,据守平阳郡城,与我卫府禁军对峙数月,现已是兵精粮多,此消彼长,再如此下去,裴某也不敢言必胜。”
“裴某深知君臣之道,受先皇恩德,自当奋力报效朝廷,此战为破唐敬业军最后机会,为了大启的中兴,徐州百姓的牺牲在所难免。”
卫府大将军裴休烈说得斩钉截铁。
叶锋无意识的翻动手上简报,思绪久久不能平静,知道裴休烈已下定决心,不是自己所能劝说的了。
叶锋已给裴休烈重新定位,隐隐抓住了大启朝卫府大将军的逻辑思想。在裴休烈心中,大启朝才是最重要的存在,然后才是天下百姓的安乐,最后才是其自身的福址。
虽然不认同裴休烈的价值观,但叶锋还是尊敬眼前的男人,看上去衰老不堪的中年男人。
有信念并以自己生命为之奋斗的人都值得尊敬!
裴休烈有行动,那么黄晓天又会有何动静,会不会弃唐敬业而回交州,毕竟裴休烈已分兵敌后,能不能拖住黄晓天退兵还两说。
叶锋归心似箭,必须在黄晓天回兵之际占交州全境。
从平阳郡前禁军大营返回南安县,叶锋受了到裴休烈亲自陪同护送的极高礼遇。
离别之际,应叶锋所求,大将军着王洪率一百亲兵精锐骑兵护送叶锋回益州竟陵,任务完成后就在平南将军旗下听令。
黑人兄弟满脸不情愿的与他的战友兄弟告别,带着副手和大将军单独不知呆了多久才返回平南将军队列之中。
出了南安县城西门,平南将军队伍往西徐徐而行,一直相送的裴休烈忽然拉住叶锋,缓缓道:“裴某有三个儿子,一直随我转战天下,老大战死边疆,老二陨于冶河,现在只剩下老三裴永。”
叶锋沉默,不知大将军突然提起此事有何用意,更不知该如何安慰这个失去儿子的父亲。
“此次徐州之战,前途未卜,我实在不忍心让裴家绝后,望候爷护其周全。”
悚然一惊,叶锋隐隐猜到其中关节,翻身下马单膝着地:“末将定全力护卫三公子安全。”
欣慰而笑,裴休笑起来竟是满脸疑重:“天下间也只有候爷能担此任,想候爷也已猜到,王洪的副手就是我儿裴永。”
裴休烈说完再无多话,拍马转身而回,只留下英雄气短的一笑。
静静呆立,叶锋看着裴休烈消失的背影,鼻子酸意强烈涌起,原来这就是绝世英雄裴休烈。
托孤啊!此去徐州一战,胜负难料,可这是卫府大将军裴休烈托孤的理由么?不,其实裴休烈自己也明白,大启朝已完全糜烂,或许此战能侥幸而胜,但以后的路只会越来越难走,他选的注定是一条不归路。
一个睿智的中年男人,一个内心充满矛盾的绝世英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