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大年越来越靠近,严家湾出门的汉子们几乎都回到了家,喜喜庆庆地张罗着过年,家家户户都贴上了红艳艳的春联对子。
因此,来雾戌山下严澈家的新家——竹楼看稀奇的人也越来越多,可谓“客似云来”。
相对于回来第一天就过来,还做出了许多严澈迷惑举动的严旭,反而没再过来过。
听严国盛说及:严旭一回来当晚,一向贤淑文静的周金兰,居然在半夜跟严旭又哭又闹,整个湾里人都听见了周金兰的哭喊撒泼声,以及严家瑜吓得歇斯底里的哭声。
严国盛的话,严国强听了愣了半天后,才吐出一句:“啊,我以为就家陵他娘这样呢,没想到……”
张超英走过来,一屁股把坐在板凳上的严国盛挤开:“四哥,这可不能这么说,翠花虽然泼辣蛮横,可是她从不跟严江吵吵得过分。”言下之意就是:周金兰没有赵翠花贤惠。
严澈听了张超英的话后,笑眯眯地坐到了张超英身边:“婶子,佳美姐回来不?”
张超英一愣,伸出手指像逗小孩儿似的点了点严澈的鼻尖,笑骂道:“喝,就你记挂你佳美姐,难怪以前佳美一有好吃的全都留给你。”
严澈谄笑地摸了摸被张超英点得痒痒的鼻尖,嘿嘿一笑:“这不我家没姐姐,就两个哥哥,姐姐当然比哥哥宝贝啰。”
听了这话,张超英更开心,忍不住也学着严国盛一样,伸手扑棱严澈的脑袋,叹了一口气:“哎,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佳美姐如今有家有事,哪能经常往娘家跑啊?那还不给人说闲话?”
撇了撇嘴,严澈没有把“佳美姐公婆不过世了嘛”这句话说出来,而是转了话头对严国强道:“嗲,我给二哥去个电话,让二哥也回来吧。”
严澈的话一出,严国盛夫妇立马噤了声,悄悄瞟了严国强一眼。
严国强脸上的笑容一滞,挪开眼神:“他叔,一会儿咱去山上看看吧。”
“嗳,我去给调点鱼食儿,塘子里的育苗还没喂食饵呢。”张超英揪了一把严国盛,严国盛也站起来:“啊,是啊是啊,我去修修喷雾器,昨天喷水的时候就嘎嘎叫,这新买来还不到半年,别这么不经用啊。”
说着话,老两口就挤眉弄眼地走出了竹楼的客厅,留下默不作声的严国强和盯着严国强,等待严国强回答的严澈。
这次回来之后,全家人,乃至身边的人,除了柳建华之外,都没人提及过严河,严澈不知道自己不在家的这几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更不知道为什么严国强对严河绝口不提……似乎,严河成了家里上上下下的一个禁忌,一个只有他一人蒙在鼓里的禁忌。
对于这个疼爱自己,却不溺爱自己的二哥,严澈对严河的思念是显而易见的。
所谓“喜气洋洋过大年,团团圆圆年夜饭”,年三十儿的团圆饭自然少不了镇上的大哥大嫂。如今自己回来了,这个团圆饭怎么可能少得了二哥严河呢?
严澈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严国强对严河决绝之余,到了闭口不谈的地步。
爷儿俩坐在屋里静了片刻,严澈嘴角动了动,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严国盛的声音就在外面响了起来:“三儿啊,你出来看看塘子,今天气温低了好几度,不会冻着鱼苗子吧?”
严澈看了看严国强,又瞄了瞄门外,眉头蹙了起来。
严国强抬眼看了严澈一眼,嘴唇蠕动一下,挥了挥手:“你,你去帮你叔看看怎么弄吧。”
“可是……”严澈不甘地一张口,严国强就率先站了起来,急促地离身出了屋,根本不给严澈问话的时机。
看着似是仓惶逃避的严国强,严澈眉间渲染上了一层浓浓的愁绪:家里,自己不在的这几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人,都有刨根问底的劣性,严澈也不例外,只不过他采取的方式方法不同。
别人或是不择手段,或是穷追猛打的去打探、询问,而严澈则是静静地观测,默默地思考,直至求证出最接近真实的真相,再加以佐证。
关于严河的事,家里人的遮掩,不单是提起了严澈的好奇,更是隐隐牵扯出一些潜藏的家庭因素——亲人之间的疏离,让严澈很没有安全感,会让他想起他娘去世时的恐慌。
于是,对于知道自己不在家这几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情况,严澈觉得这是迫在眉梢,亟待理清的主要问题。
如若不然,这个家,还能算完整么?
这么思考着的严澈,俨然已经忘记——最先恶意抛弃这个家,抛弃疼惜自己家人的那个人,就是他自己。
不光雾戌山山上的果树长得好,就连山下青砖路两旁的柳树也是一树翠意。
和严国盛用温度计测量了池塘水温后,严澈回了竹楼一趟,再次出来时,手中已经拧着一个装满用碧水6:1稀释过,足约2.5公升容量的塑料壶。
在篱笆上取下风干的帆布手套戴上,将花锄放进装满了理成一扎一扎的刺儿藤枝的背篓里。
这些刺儿藤枝,严澈准备补种到山侧两边的空地上。
雾戌山虽然是严家湾承包的四座山中面积较小的一座,但是再小,也不是那近千米长的红砖围墙能圈住的。
若是想将整个雾戌山圈围在墙内,那不太现实,最主要的还是造价太高。
因此,雾戌山两侧早些年被人为开采过石矿的地方,在筑起红砖围墙的时候,就被严澈“合理利用”起来,将红砖围墙与那差不多有二十米高的光秃秃石壁连为一体。
为了不给人借着石壁攀爬进入果园子,五老祖严元照让严澈在石壁下方种了一大片刺儿藤。
由于面积过大,残留碎石的石场太过混乱,严国盛和严澈叔侄俩光是打理就花掉了半个多月,并且还动用了机械的能力。
如今碎石场的碎石虽然已经被敲碎,并在其表面铺上了一层二十厘米厚的土壤,还在上面种下了刺儿藤,加之严澈每天总会偷偷往这些刺儿藤上喷洒一些稍作稀释的碧水,长势惊人的刺儿藤也已经小有规模,逐渐向光秃秃的石壁上攀岩。
与翠意满墙的围墙自是不能相提并论,不过石壁上如今也有了星星点点的绿意喜人。
介于这次刺儿藤的种植面积过大,先前栽种匆忙,却也难免出现漏空。
这不……严澈今天的工作就是“补漏”。
沿着红砖围墙外围,一路绕到了碎石场的地界后,严澈在一块还残留在垭口的大石旁放下塑料壶,把背篓也从肩上解下来。
拿出背篓里的花锄后,再把一扎一扎用茅草束起来的刺儿藤枝提溜出来,在石块上铺匀,拧起塑料壶洒上少许水,开始了他今天的工作。
铺在地上的土壤不多,因此下锄不能太大力、挖得太深。
浅浅一锄挖开一个小坑,把一根刺儿藤枝插入坑里,拢第一层土夯实,再拢一层土掩上,洒上足量的水就算完成了——毕竟所洒的水里有神奇碧水的成分,刺儿藤的成活率肯定也能得到大大提高。
因此,只要浇了水,后面压根就不用再担心别的,任由它们“自生自灭”了。
程序上看似轻巧,但是操作的人基本是直着腿弯腰作业,而且这一弯有可能就是大半天,一圈下来,是人都能累得学狗一样趴地不动吐舌头。
好在近半年来,严澈跟着严国强严国盛做了不少活计,虽不能说如今已是肩挑手拿,健步如飞,可体质上的改变,还是很明显的,比早前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书生强了不少——唔,至少一天工作下来,第二天能爬得起来床。
刮过一阵带着冰粒子的冷风,严澈打了个寒颤,从手套里抽出手,呵气猛地摩擦几下,掩实了围巾,提高了衣领,再次戴上手套,弯腰继续工作。
等背篓里的刺儿藤枝消耗掉一半的时候,严澈听到有人喊他。
回头一看,严国盛正站在垭口,向这边张望呢。
“叔,你怎么来了?”严澈撑着腰,站直了身体,褪下手套搓着手问严国盛。
严国盛脸色有些沉郁:“三儿,你大伯出事了。”
“哈?”严澈一愣,有些莫名其妙的发愣。
“你大伯卸任了。”严国盛捡起严澈脚边的花锄和剩下的刺儿藤枝,拧了塑料壶往背篓的方向走去。
“卸任……”就卸任呗,再说了,大伯今年都七十了,整个乡里当干部的,就大伯这么一个高龄村长。
这些话是严澈想说的,不过看着严国盛的脸色,吞了一口唾液,连着话也吞了下去。
“说来,这次你大伯卸任,其中还有你的原因在里面。”严国盛坐到大石上,掏出一支烟,也不理严澈,自顾自地点燃抽了起来。
“我?”严澈这下是真的愣了:“和我什么关系啊?”
“记得早些时候院子里的老橘树么?”严国盛看了严澈一眼,看得严澈把不满也咽了下去,认真听了起来才继续道:“这次人家说你大伯滥用职权给亲戚谋福利,主要的就拿你家那老橘树说事了呢!”
严澈迷惑了:“滥用职权”和自家的老橘树有什么关联么?再说了,几个伯伯和自家的关系,谋福利也落不到自己家头上吧?!
“叔,我迷糊了。”严澈想不明白,直接把迷惑说来出来:“这和我没什么干系吧?”
听严澈这么一说,严国盛瞪了严澈一眼:“没关系?这些年供销社宣少往外卖农用化肥,到了耕播时节,每村都是限量派发一些,就是拿着钱也买不到。”
“你家院子的老橘树只是一个由头,主要是见你包了山以后,一山的果树长势太过喜人,哪个不是瞧在眼里,闲话在心底啊?”
“这不,开春儿了,化肥紧缺的时候又来了,派不出足够的化肥,就给人怀疑是你大伯暗地里克扣了化肥,全给了你来伺候果树了。”严国盛狠狠吐了一团烟,一口气说完了原由。
只不过,严澈听得眉头深锁:“这……叔,这也太……”
“太扯了是吧?”严国盛接过话,严澈也不客气地点头承认。
“哎。”严国盛重重一声叹息,招了招手,让严澈坐到了旁边:“三儿啊,要是我不知道原由,就连我也会这么想。”
严澈算是明白了,有人眼红了,看不过去了,要找点茬儿了:“叔,那这事……”
“咳。”将烟头一抛,严国盛拍着严澈的肩膀站了起来:“你大伯什么性格我还不知道?要他帮着你是不可能,不过……早前那橘树的事,倒还真是他帮你压下来的。要不然这么大的怪事,怎么可能没外人知道?”
想到了什么似的,拧了拧眉头,严国盛又说:“呿,理得他那么多,你大伯当村长这么些年,背地里也不会多干净,卸了就卸了吧,年纪一大把还干黑心事,不得善终也就罢了,没准儿还得报应在儿孙身上。”
听严国盛这么一说,严澈倒是给逗乐了:“叔,你真的这么恨大伯啊?”
给严澈这么一问,严国盛扭头狠狠瞪了严澈好几眼,拍得胸膛嗵嗵响地大声说:“吓,你小子懂个屁,我们是兄弟,知道不?兄弟之间能有多大仇恨?怎么可能……嗯嗯,怎么可能恨你大伯呢?”
如果没有那明显底气不足的最后一句话,严澈倒还真信了严国盛的话。
这会儿严国盛一说,严澈就斜着眼儿看严国盛。
严国盛被严澈斜得老脸一红,嚷嚷道:“看看看,你个臭小子。要是当年严国繁不欺负你嗲,欺负我年弱,我能恨他这个死老头么?啊……”
一下说漏了嘴,严国盛仿佛吞了一只苍蝇,张了张嘴,恁是说不出一个字,只能死死地瞪严澈。
是夜。
严国强和严澈消了夜,谈了一会儿严国繁的事儿后,得到严澈连番的宽慰后,打了两个呵欠的严国强开始犯困了。
从暖水壶里倒出热水,让严国强洗了脚后,严澈就推着严国强进了屋,让他早早休息……仿佛白天的爷儿俩的冲突压根儿不存在似的。
而严澈呢,待严国强睡下后,收拾了桌上的碗筷,抱进竹楼一旁的搭建的灶房。
一阵叮叮咣咣过后,碗也洗了,锅也刷了,严澈套着袖套,系着围裙把铺了瓷砖的灶台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又抹了一遍,这才解了围裙退了袖套,一边捶着发酸的腰,一边拧着灌了满满开水的暖水壶,关灶房门准备回屋。
一脚刚迈上竹楼的小楼梯,眼角余光斜到大门处,发现大门外似乎站了一个人。
转过身,严澈双眼一眯,略带警戒:“谁?”
“……是……是我。”声音极小,带着犹豫,仿若风一吹就能吹散似的。
哪怕声儿再小,还是给严澈一下就听出了是谁。
在没有月光的漆黑夜里,严澈勾了一抹“满意”的弧度,压下声调道:“你是谁啊?大夜晚鬼鬼祟祟站我家门外干嘛?”
“开门,我,藤子都回来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