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里盼望着,盼望着,东风来了,春天脚步近了。”——朱自清·《春》
当大伙还在拍着肚子大呼昨日元宵味道不错,讨论什么什么馅儿最香,什么什么皮儿最糯时,春耕农忙时节已经来了。
今年严江两口子过了十五也没见动回镇上心思,反而在竹楼里住了下来……嗯,反正严澈在修建竹楼时,就准备了不少房间,多他们一家三口完全不是问题。
严强冷着脸问他们怎么还不回镇上,准备着去拜年时候,严江嘿嘿一笑,挠着头道:“嗲,过年生意淡,谁不在家窝着呢?”
赵翠花更直接:“这家里没个娘们儿,缺个人收拾,我是嫁来严家婆姨,不留下帮着收拾要被人戳脊梁骨,不干不干。”
严家陵蹲在地上,一只手搭在小金脊背上,一只手搭在小银脊背上,一双乌溜溜眼睛委屈地看着严强:“阿爷,您嫌家陵了么?您不要家陵了么?您要赶家陵走了么?您不疼家陵了么?呜呜,以前阿爷都不会赶家陵走。”
得,看到孙子这个委屈劲儿,严强心下一酸:难道我这个阿爷这么孬?
赶紧把严家陵唤到身边,一边安抚着抽抽抽孙子,一边轻轻抱着小孙子摇啊摇:“乖,乖,阿爷不赶,阿爷怎么舍得赶家陵呢?”
于是,严家陵在严强看不到角度,对着一众看戏长辈吐了吐舌头,伸出食指和中指,比了一个“V”字,趴在严强肩头还在“嘤嘤嘤”。
严澈头疼地拂额,侧目正好看到对着严家陵伸大拇指藤子都,这下算是明白小侄儿怎么会越来越皮根源所在了……奉送几枚大白眼,心道:要是侄儿学坏了,第一个放不了就是这混蛋。
只不过,藤子都耸耸肩,无所谓跟着众人走出来竹楼,各自忙活去了。
这样一来,倒是严澈皱着眉头,一头雾水:这藤子都脑子哪根筋搭错了线,居然不瞪人了?
严江一家三口之所以留下来,其实原因很简单,就是为了找个借口帮家里下地干干活,免得手不能拿肩不能抗严澈做不下来。
以前家里没有包山吧,地里活儿也不少,严强一个人肯定忙不过来,严澈也绝对帮不上忙;如今包山了,那就得加个“更”字了。
按照严澈话来说:“没什么啊,请几个人来帮忙不就行了么?”可是,他难道忘了,这个时候大家都忙着自家农活,谁还有时间为了你那几个钱儿来帮忙啊?
没把这个利害问题说出来严江两口子,那完全是为了顾忌严澈自尊心……哎,这握笔手,能干什么农活啊?!
于是,很久不曾摸过锄头,下过地赵翠花扛起锄头,挑着两箢篼柴灰,拧着一竹篮种子,噔噔噔——利索地去了自家地,翻土下种。
那利落劲儿看得藤大少爷在一旁脸色顿变,猛擦冷汗,牙关紧咬,“呸呸”两声啐了两口唾沫在手心一搓,轮起锄头就开工:靠,难道,难道我,我还连个娘们儿都不如了?
嗯,当然啰,身后还跟着一个压根儿就没机会下地严澈,正围着地头转了圈,蹲在地头树荫下面,手肘杵在膝盖上,手腕弯曲,拇指撑着下巴,薄唇抿成一条线,蹙眉垂眸凝思……一脸正儿八经地COS思想者呢。
严家湾和邬子荡地差不多连在一起,由于是山地丘陵,大多是呈现阶梯型。
严澈家地和邬子荡邬爱家地爱在一起,中间只有一道用碎石砌起一米高堤围,因此邬爱一家下地时,正在青幽幽麦苗畦中拔草撒柴灰赵翠花率先打了招呼。
邬爱婆姨和赵翠花娘家都在赵家沟,两人在辈分上,赵翠花还得喊一声邬爱婆姨一声姑姑呢。
“姑啊,你们也来啦。”赵翠花将手里稗子草丢到一旁箢篼旁,直起身子,笑着打招呼。
“哟,是翠花啊。”邬爱婆姨也放下锄头,笑着望过来,也就看到赵翠花身后另外两个:“翠花,那个是你小叔吧。”
赵翠花顺势望去,发现邬爱婆姨看是藤子都,噗嗤一声笑道:“哪啊,那是小叔婆姨。”说话间向地头树下方向努了努嘴:“那个才是。”
“嘿,和家陵他嗲一点不像。”邬爱婆姨看到严澈后,心下一惊,话就脱口而出了。
赵翠花听了这话脸色立刻变了:“姑,你说他兄弟俩不像那像谁?”
邬爱在一旁听着自家婆姨说错了话,赶紧笑着岔开话题:“翠花啊,你小叔弄山怎么样了?”
赵翠花脸冷下来,语气也不再那么热乎,哼哼道:“还能怎么样,不就是一山果苗子绽了花,池塘育苗都长大了呗。”说到这里还故意地叹了一口气:“哎,也不知道这是运气还是咋地了,小叔那一山果苗子过冬才栽下去,恁是没冻死一棵……啐,要不是那些背了时烂手,恐怕打了秋就下果了呢。”同时还不忘斜了邬爱婆姨一眼,眉头挑得老高,要不是那一脸得意,别人还真以为赵翠花是在诉苦呢。
邬爱婆姨有个弟弟,入赘去了双河村。早些年去枝城做生意,运气好赚了一笔钱后,回来时带了一个在外认识朋友,一起合作包了双河村旁一座山做种植园。
不过,也不知道是那人运气不好还是老天爷和他作对。
在山包下五个年头里,那山上种什么死什么,还山体滑坡三次,到了最后,无奈之下学着人家在山上放羊家畜家禽什么,结果也被附近山林里窜出来野猫子咬得七七八八,血本无归。
承包五年合同一到期,邬爱小舅子和那合作人更是打上了官司,弄到现在还没理透算清,两家人都被拖垮了。
这会儿邬爱婆姨无意中中伤了严江严澈,暗指严澈不是严强亲生儿子,赵翠花怎么肯就此罢休?
嘴角一勾,冷笑着再次把旧事重提,看着邬爱婆姨黑了脸,赵翠花心里真是乐开了花。
呃,不得不说,赵翠花这女人真很介意人家对自家说三道四,嗯,当然,她说人家就是理所当然了。(囧)
经赵翠花这么一说,邬爱也觉得面子挂不住,想变脸吧,明明是两个婆姨家斗嘴,他一个大老爷们儿掺合着说着难听;不插嘴吧,小舅子这事确实很让他难堪,毕竟当初小舅子可在他这里借了一万多块,如今不但还不上不说,逢年过节小舅子一家还给他们脸色看,更别提要账事儿了,两家闹得关系僵得不得了……这事儿也成了别人笑柄,邬爱一个痛处。
一时间,邬爱老两口都挂不住脸了。
旁边藤子都瞧得真实,偷偷擦了一把汗: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难怪严澈嘴这么毒,他嫂子简直比他还极品……自己怎么当初就没发现啊!(内流ing)
为了不招惹毒舌严澈嫂子,藤子都咬紧牙关,一鼓作气,轮圆了胳膊,更加卖力地松土撒柴灰,千万不能招惹嫂子啊。
某思想者么,对这边情况根本不知情,嗯,或者说半丝儿也没听进去,当然更不知道自家嫂子因为自己相貌问题,已经和人大战一场,完胜收队。
严澈这会儿正盯着邬子荡那一片竹林动心思呢。
自从藤子都反对他用塑料管,而提出为了环保用竹子后,跳入严澈脑海就是竹笕。
要用竹笕引水话,那么选竹就必须用粗壮毛竹——整个富源乡就只有邬子荡有一片毛竹林。只是,邬子荡竹子不是那么好砍。
在多年前,富源乡还是富源公社时候,就有人动过那片竹林心思,结果邬子荡十几户人家群起而驳之。
在邬子荡人心里,毛竹林就好比是他们祖宗留下祖迹,那片毛竹林更是邬姓人“圣地”。
因为里面有不少邬姓先祖埋骨于此,邬子荡毛竹林也就成了邬姓人心底死后墓地。
你想啊,要是有人动你家祖坟,你乐意么?
不过,想到雾戌山山泉,严澈心底还是有几分胜算。
毕竟一到了旱季,不单是严家湾缺水,邬子荡也一样要挑着水桶到处找水。
在严澈记忆里面,曾经有一年大旱季,严家湾就不消说了,周围许多有泉眼村子也出现了水井干涸情况,人没有水喝不说,就连宣少见底挽头溪也干得只剩一条淤泥沟。
那时严澈被他娘牵着手,守在门口,看着一串串挑着水桶人跟长龙似来来往往,不远爬涉去平梁山汲水,他家一出动去挑水就是严强和严江严河三个男人。
而且当年还有人为了排队汲水插了队,被后面人打死事件,那事还闹到了省里,省里下来不少干部调查呢。
雾戌山那个泉眼,严澈不敢担保要是再出现那样大旱季不会干涸,但是至少在旱季能解决严家湾邬子荡饮水问题。
毕竟,邬子荡也和严家湾一样,都是在挽头溪河畔掘井取水,到了旱季也是要挑着水桶,去大老远寻水。
想到这里,严澈嘴角露出一丝笑容,站起身,拍了拍身上泥土,准备回村和严强商量。
这时,严澈这个举动正好被回来喝水藤子都逮个正着,看到严澈脸上笑,藤子都不由脸色也变了:不会这小子又想到了什么损招对付自己吧?!
严澈跟赵翠花和藤子都打了声招呼,说是自己反正在这里没事做(-_-|||),要不先回去做午饭,顺便照看调皮严家陵。
听到严澈这话,藤子都嘴角一阵痉挛,心道:你没事做,那是看你什么都不会做。
然后,藤大少爷望天又内流了,因为他想到了一句古话——学得会,讨得累。那么,如今他是不是正好应正了这句话呢?
赵翠花倒是没藤子都那么多心思,想着反正也不让小叔下地……呃,不是怕累着小叔,而是怕他把麦子当稗草给拔了……正好一个人在家严家陵恐怕要翻天了,正好让小叔去盯着他做寒假作业,也点了头,说:“小叔,你回去盯着家陵,让他做作业吧,别等到开学了赶作业。”说着,赵翠花想到儿子几乎每次假期一完,通宵赶作业样子,脸又拉了下来:“一定让他做,不然等开学了就让他拿着没完成作业去报名。”
藤子都一听,瑟了瑟,摸摸鼻子,水也不喝了,赶紧翻地去了。
严澈将藤子都表情放在眼底,笑眯眯地答应道:“好,嫂子,一会儿你们早点回来。嗯,我盯着家陵,免得被一些人带着学坏了。”
藤子都刚迈进畦洼一只脚立刻顿住了,身子晃了晃,险些倒地……压死一片绿油油,嫩生生麦苗,腮帮子咯吱咯吱地蠕动着。
严澈勾唇挑眉,一脸得意地拍掉手上沾染泥土,拧起放完种空竹篮,迈着轻快脚步,哼着小调儿往湾里走去。
经过邬爱家地头时,严澈依旧和往常一样,一脸灿烂地招呼着老两口。严澈这个习惯是小时候他娘教——对人要有礼貌,不管熟不熟一定要微笑招呼人。
可是,别人未必这么理解啊。
于是乎……加上先前赵翠花刻意讥讽,邬爱老两口再见到严澈这一脸笑,只觉得头昏眼花,双手发抖,双脚发虚,心底一股气憋得怎么也顺不过来。
刚转过湾前大榕树,严澈就遇上了迎面而来严旭。
“三儿,你去地里了?”严旭要接过严澈手里空竹篮,却被严澈下意识避了过去,严旭一愣,看着严澈。
“啊,严旭哥啊,你怎么在这里?”严澈也发现自己失态,连忙换了一只手拧竹篮,微微笑问。
“嗯……刚巧过来,就看到你回来。”严旭嘴角抽抽,笑得有些僵硬:“三儿怎么不过来玩了?你以前可是经常找旭哥哥玩哦。”
不经意瞥到方才严旭站着地方一滩烟头,严澈微微挑眉,也不戳破,也不准备接过话茬儿:“呵呵,我以为严旭哥已经回县里了,再加上现在山上事儿多……呵呵,严旭哥不会怪吧?”
严旭连忙摇摇头:“不会不会。”说着手又伸了过去:“三儿,篮子我来帮你拿吧。”
微微一顿,严澈浅浅笑了笑,递了过去:“其实不沉。”你要拧就拧呗。
只不过,当严旭再次伸出手要牵严澈手时,严澈还是避了过去,刻意忽略严旭眼底情绪,径直往湾里去雾戌山小路走去。
“哈,三儿以前可是走到哪都要牵着人手走呢,现在长大了……”听着严旭在身后话,严澈脸色一凝,心底好笑:这么大人,这么烂借口。
却在转身瞬间,余光扫到不远处墙角半只脚,严澈又笑了。
因为是农忙时间,所以湾里大人们差不多都下地去了,除了偶尔传来孩子打闹声,还有老人们责骂声,整个湾里十分安静,就连湾尾人家养母鸡吃食儿“咯咯”声也能清晰可闻。
这时严家湾一平日不同冷清,让人心思也变得恬淡安宁。
心情有了好变化,那乍暖还寒春风也变得和煦。
沐浴着这阵凉悠悠春风,看着被风推着流动浮云下,偶尔自雾戌山山顶上飘过来几片嫣红花瓣,隐隐还能听到山里清脆鸟啼……此刻严家湾四周已经出现了一垄垄绿。
半眯着眼,严澈深深呼吸了一口夹杂着泥土芬芳与淡淡花香空气,冷冽与难以言喻清新,使得人精神为之一振,嘴角也无意识地微微弯起。
再次睁开眼时,严澈眼底一派悠然惬意,还真让他有了那么几分“宠物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望天上云卷云舒”超然心境。
“三儿,那个藤子都是……你朋友?”严旭跟在严澈身后,与严澈悠然不同,纠结了眉头半天,终于问了出来。
“啊?”严澈一愣,想了想,笑道:“是啊。朋友。”
严澈这个回答让严旭也一怔,眉头拢得更高。
半晌后,展开眉头,严旭又问:“三儿……这么些年,谈朋友了吧?”
明显试探口吻让严澈浑身不舒服,敷衍地“嗯”了一声,而后不管严旭怎么问,严澈都是淡淡浅浅,不带任何情绪“嗯”“哦”“啊”之声。
渐渐地,严旭目在严澈心里越来越明显,远远看见一个抱着孩子女人站在一丛树后,严澈微微摇头,转身接过严旭手里竹篮,认真道:“严旭哥,其实,很多时候,一些人都盲目地觉得一些不现实东西才是自己要追求,于是盲目地执着着……就像咱们小学课文里学过那篇课文,嗯,猴子掰玉米,记得么?”
严旭茫然地看着严澈。
“嗯,这么说吧。猴子到了后来,手上还有东西么?”严澈抿了抿嘴,问严旭。
严旭皱着眉头,不懂严澈要说什么,然而心底却有着一丝不甘隐隐冒头。
“没有,什么也没有。”严澈淡淡漾开笑:“老人说过:珍惜眼前。其实就是这么个意思。”
严澈说完,看着严旭陷入沉思样子,也没再打搅他,嘴角浅浅勾起一个弧度,拧着竹篮,转身时,冲着树方向微微一笑。
然后,毫无停顿地顾自往雾戌山走去。
话,他说到这里了。
能不能理解,能不能醒悟,那就看严旭自己,靠周金兰努力了。
再说了,他和严旭是血缘堂兄弟,哪怕没有血缘羁绊,他们也不可能在一起……只不过……
严澈也拧了眉头:严旭这么对自己,不可能是无缘无故冒出来念头。就算小时候大家亲近,也不至于想到那个层面上去,更不至于能有严旭这样心思。
那么,严旭到底知道些什么,或者,听到了些什么,才导致严旭有了如今这些心思呢?
想着想着,明媚眸子眯了起来,眼底全是冷冽决绝。
每个人都有自己底线,那是别人不能碰触。
如若不然……
嗯,兔子急了也会咬人,更何况某个人早已不是当年那只怯懦腼腆、纯良无害小白兔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