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究,刘二峰没杀紫藤应楠。
却见刘二峰一把扯起紫藤应楠的衣领子,极力一搡,就把紫藤应楠推得站立不稳,眼看就左摇右晃着瘫倒下去。
又因刘二峰揪住紫藤应楠衣领子是在豆子地中央的壕沟陡坡上,刘二峰极力朝着紫藤应楠这一推、一搡,就使紫藤应楠在无力招架着瘫倒过后,沿着沟坡,翻着筋斗,呈着直线,“跟头骨碌”地朝沟底滚了下去。
沟底很洼,也有水,但不深。不过,皎洁的月光下,沟底那一汪浅水,却明澈如镜,反射着银色的光束。
然而,紫藤应楠一朝沟底翻滚,却瞬时打破了沟底的宁静。就见在水边的沟帮上,潜伏着几只青蛙,青蛙们猛见沟帮上有一个庞然大物朝它们滚压下来,就惊愕地连忙朝浅水蹦去,顿时,就撕破了水面的宁静,激起一大串涟漪。
眼看紫藤应楠就朝着浅水里的青蛙砸了过去,于是,仓皇了青蛙,就纷纷没命地蹦出水面,开始齐声惊叫——“呜哇呜哇!”
那声音,既像鬼子们情急时说的日语,又像在驾轻就熟地运用刘二峰、王大贵他们说的那种纯正的方言土语,在毒骂紫藤应楠:“贼私孩子!”
只见紫藤应楠顽强挣扎着从泥水里爬起身来,立时就沾了浑身的泥浆。看上去,那形象,比落汤鸡还落汤鸡。
不过,紫藤应楠爬出泥水后,不但没恼怒,反而用他那日本很浓重的礼节,冲着刘二峰起身低头,大“嗨”了一声。
而且,紫藤应楠接着就大声朝着把他弄进壕沟的刘二峰求起情来,用汉语虔诚道:“先生,你的,如果我没猜错,你的,你们的,就是八路军!”
说着,紫藤应楠就恳求道:“我的,我跟我的爱侣——山口雅惠子的,愿意,我们都愿意,向你们投诚,我们的,愿意弃暗投明。今后,我们想跟日军彻底决裂,愿替你们八路军效力,效犬马之力的!”
说着,就见紫藤应楠爬上壕沟,朝着山口雅惠子走了过去。
刘二峰望着紫藤应楠的举动,却闷声不语。
然而,这时正端着大枪守在沟沿儿上的王大贵,听了紫藤应楠的话,却抢先怪笑起来,拿土话说:“小鬼子啊,你年纪儿不大,倒挺会玩儿——里干冷啊!”
王大贵说:“你放那些闲屁,有味儿吗?有味儿啊?你撒谎掉屁的,谁信啊!”王大贵说:“你刚才口口声声说叫你们日本兵给坑了、给坏了、你的小娘们儿也叫你们日本兵给鼓捣了!可这现当今,你又死皮赖脸,撒谎说想投诚八路军。怪啊,真是怪咧!”
王大贵讥笑道:“就是那三岁大的屁孩,也知道你在说谎,是在演戏呀,你的话谁信啊,能信嘛!”
王大贵这么冲着紫藤应楠说了,却又面朝着刘二峰说:“二峰,你可千万不能偏听偏信啊!你信了他,那咱可得吃大亏呀,咱可得吃老鼻子亏啦!”
王大贵说:“光兴他们小鬼子杀咱的人像宰小鸡,咱就不能快把他们东洋小鬼儿给处死啊!那咱也太软柿子了吧!”
刘二峰听着,却脸膛憋得熏紫,血丝密布的眼珠子鼓胀得老大。但他却仍没说话。
王大贵见刘二峰一直不表态,就更沉不住气了,急切道:“二峰,我说二峰嗳,你原本不是那一脚踹不出个响屁来的人啊,你做事儿一直都干蹦利落脆啊!可这眼下,你咋叫俩小日本人给弄没了主心骨唻!”
这时,一直揪着山口雅惠子一大把头发的桂香,本想从速听到刘二峰的示意,快把手里举着的匕首捅进山口雅惠子的心脏的。她想用亲眼看着这个日本年轻女子心口流出的红血,来告慰惨死在鬼子毒手的父母,来祭奠上苍都想替他们发威逞凶的亡灵!
然而,桂香却见刘二峰一直都在超乎寻常地沉默,也就没再冲动。却桂香看了刘二峰沉闷的表情,就知道,论跟日本鬼子结下的冤仇,刘二峰一点都不比自己差,他的父母和傻大哥,都惨死在鬼子之手。可他却为何一直断下不了杀掉眼前这一对年轻日本男女的决心了啊?
可是,没有刘二峰的表态,看上去,桂香也越来越不敢轻举妄动,贸然下手。
而眼下的贞儿,却似乎最懂刘二峰心思。凭着她已经身为刘二峰妻子了的感觉、悟性,他觉得,眼下刘二峰心事很重,心里很矛盾——从刘二峰的表情能够看出,他好像已经断定,当下这日本年轻男子给他们叙述的遭遇,是实话,很确凿。
可是,长期积聚在内心的深仇大恨,却又使刘二峰不敢、也无法轻信紫藤应楠的话就是实情。
沉闷,僵持,忧郁,现场的气氛异常压抑。
然而,却很快,就听刘二峰突然在憋闷很久的嗓子眼儿里,终于迸发出一声狮吼般的洪钟一样的大喊。只见刘二峰猛地在空中把大手一挥,厉声道:“走,咱走!”刘二峰说:“大贵、贞儿还有桂香,你们都把家伙收了,走,咱走,快走!”
“走?走?咱就这么走啦?!”王大贵一听刘二峰叫他们赶紧收起家伙,把眼前的紫藤应楠跟山口雅惠子舍下就走,就问道:“二峰,咱就这么舍下他们走哇?咱这么一走,也太便宜他们小日本人啦!”王大贵说:“咱就这么走了,也显得咱太孙子、太不中用、太窝囊废啦吧?!”
“走,咱走,快走!”刘二峰却仍然不可更改地坚持这么说着。而他自己,却已经提前拔步走开了。
见刘二峰真走了,王大贵却显得很不舍弃地过去朝着紫藤应楠湿漉漉的身上狠踹了一脚,说道:“小鬼子!”
于是,眼看桂香也就收起匕首,跟在贞儿身后去撵刘二峰了。
却没走出几步,就听王大贵冲刘二峰喊道:“二峰,你先等等我,等等我啊,我的裤还舍在豆子地头上没拿呢!”
王大贵突然又想起了他尿湿了的那拿大枪刺甩在豆子地边上的卷成了大捆的“尿裤子”。
见刘二峰虽然头前走着不理他,却明显放慢了脚步,王大贵就赶紧提着大枪,朝着放他“尿裤子”的方向跑过去。
然而,就在刘二峰放慢脚步在等王大贵去拿“尿裤子”的当儿,那一对日本年轻男女——紫藤应楠跟山口雅惠子,竟又快步跑了上来,突然就按中国的传统礼节,双膝“噗通”跪倒了。
只听紫藤应楠再次央求道:“先生,请带我们一起走吧,我们的,求你,我们的,真诚地求你啦!”
然而,刘二峰却无动于衷,没有理睬。
紫藤应楠看了,又说:“我们的,真诚地、真诚地想投靠八路军!”
这时,刘二峰听过,终于说话了,道:“别费心啦,我们不是八路军。”
“你们的不是,可我们,想请你们带我们去投奔八路军的!真的,求你啦!”
“投奔投奔,想投奔,你们自己投奔去!”刘二峰说:“你放心,我们不会跟你们一路的!”刘二峰的话很冷、很阴,也很沉。
“那,那……遗憾,实在太遗憾了。”紫藤应楠很扫兴地说:“那,即使先生不愿带我们,我们也只得自己去投奔了!”
紫藤应楠又说:“对不起,打扰先生了!先生如果不高兴,那我们就不强求了!谢谢,谢谢!”却见紫藤应楠跪在地上,在不住地点头道:“我跟爱侣山口雅惠子的,谢谢先生等人的不杀之恩,谢谢,谢谢啦!”
说完,就见紫藤应楠猛拽了一把山口雅惠子的衣襟,却叫山口雅惠子按中国的大礼,一起给刘二峰磕起头来。
刘二峰却没看他们,就径直朝前走开了。
要说,紫藤应楠跟山口雅惠子一对日本年轻男女,倒很信守承诺。看样子,他们早已深知刘二峰几个讨厌他们,于是,直到刘二峰跟贞儿还有桂香等着王大贵从豆子地边上找回了他舍不得遗弃的“尿裤子”,几人重又聚集在一起后走出去老远了,却仍见紫藤应楠跟山口雅惠子还在愣愣地跪在原地,一动不动。
然而,就当刘二峰、王大贵还有贞儿跟桂香穿过豆子地重又走进了又一大片高粱地后,却猛听得,就在他们离开紫藤应楠跟山口雅惠子的那片豆子地的方向,竟突然传过来一阵奇怪的枪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