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玄福门而出,入兴安门直入大明宫深处。太液池畔,张校尉把消息带给了早已等候多时的张易之。
“杖毙?”勾起嘴角,张易之悠然而笑:“没想到太子竟然还有这样的狠决,倒让我对他刮目相看了。”
张校尉略一迟疑,还是沉声道:“阿郎,依某看,杖毙一事还是韦氏……”
他话还没说完,张易之已经摇手止住他的话。“虽然下命令的是韦氏,可若是李哲反对,韦氏又何至于此呢?毕竟,李哲还有儿子,可韦氏却是只有这么一个宝贝儿子……”
低头一笑,他淡淡道:“为求避祸,舍了亲生骨肉,李哲倒也算是个丈夫了!相比之下,李轮就没有这股狠劲……”
“相王那边?”张校尉低问了一句,可看看张易之的脸色便不敢再问下去。
张易之沉着脸,静了片刻才冷笑道:“李轮的胆子也是大,居然就敢那样硬生生地回一句‘绝无此事’。要不是六郎劝我,我岂肯善罢干休。”
张校尉转过头去,隔着重重回廊望到远处华亭中绰约的人影。目光有些闪烁,似乎是有些迟疑地说道:“阿郎,临淄郡王不比皇太孙,某看,他才是阿郎的心腹之患。”
“一个斗鸡小子?还心腹之患?”张易之嗤笑出声。挥了挥手道:“罢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你先下去……对了,盯着东宫,看看咱们的太子殿下下一步还会做些什么?总不会也要把永泰郡主也杖毙了吧!”
张校尉抿着唇,虽然对张易之的不以为然有些担忧,却也不好再说下去。只得深施一礼退了下去。
张易之垂下眉,手指一下下地敲着案几,沉吟着:“李隆基?心腹之患?哼,一个整日里斗鸡为乐的小子……”
正低语着,却有一人绕过回廊,缓步而入。低唤了一声:“五哥。”
张易之抬起头,看着面前身披羽氅的俊美男子温言一笑:“怎么,王子乔不伴着王母,下凡作甚?”
一身白羽更显飘逸俊美的张昌宗比之张易之的阴郁更添几分明朗,虽然面容相似却更显秀美,的确是当得起“莲花”之称。不过虽然雅擅乐舞,张昌宗肚里的文墨却远不如自己的这位五哥。所以两兄弟之中,张易之一向都是拿主意的那个。
这会儿被张易之调笑,张昌宗也不着恼,只是嗔道:“五哥也拿我开心!旁人说什么我似王子乔,王子乔似我的话,不过是为着讨好大家罢了。你我自己兄弟,再说这个岂不是要教人笑话?”
张易之挑眉一笑,抬手挑起张昌宗的下颌,笑道:“便是为着讨好大家,可也要我家六郎这般模样,天人之姿,他们才奉承得出啊!”
打落他的手,张昌宗懒懒地倚坐在罗汉床上,笑问:“事情怎么样了?一会儿回大家时我也好知道该说些什么。”
“还能怎样?不是早就料到李哲绝不敢违逆大家之命!”张易之漫不经心,张昌宗却是听得一愕,连去拂头发的手都僵住。静了数秒,才涩声问:“真的……真是把皇太孙弄死了?”
张易之一笑,俯近身道:“杖毙!”
张昌宗舔了下唇,一时回不过神来。张易之拿眼睨着他,沉声道:“你可切莫作那妇人之仁,这种时候,若不狠下心肠到最后死的就是你我兄弟了!想想阿母再想想兄弟族亲……六郎,你的心也该硬起来了!还有……”顿了下,张易之的目光透出几分审视之色:“适才大家听了相王的回复,只是笑笑便作罢了。你怎地不多说几句?若是趁此机会再除了临淄王,岂不妙哉?”
“五哥,”张昌宗有些抱怨地嗔道:“反正你已经如愿除了皇太孙,何必还惦记着临淄郡王呢?到底相王比起太子,更远了一层。而且不是说那临淄郡王看起来甚惧你我兄弟吗?如今这样的情形,又何苦竖敌过多呢?更何况这里头还有燕国公……你也知,公主对你我也算是不薄了,现在又有昌仪与公主相交。实在犯不着为这些小事就伤了与公主的和气,你又不是不知大家最宠信的还是这个女儿。”
张易之挑起眉,笑睨着张昌宗道:“好了好了,知道你最是念旧。不过……六郎,你可莫要陷得太深,需知公主府内外,出众的男人可不只一个啊!”
闻言神情一黯,张昌宗垂眉静默片刻,便笑着起身:“我要过去了,恐走得久了大家要找。五哥你也是,早点儿过来。”
张易之点了点头,看着张昌宗的背影,笑容却是渐渐敛去。抚着腰上坠的玉环,他皱眉苦笑,轻声道:“便是把她放在心上又如何?她却是未必便把你我放在心上的……”
前缘往事,终不过是一场易忘的梦。
周旋于富贵红尘,多少人已忘了自己少年萌动觉得一爱便是千年的纯情。而对于有些人来说,爱情仍是生命的全部。
“啊……”痛苦的嘶声低叫,李仙蕙伸出手抓住身边不知是谁的手,瞪着她,才辩出是自己身边贴身婢女如玉。只是嘶声喝问:“郡马、郡马现在何处?怎么看不见他?”
惊惶回首,被李仙蕙抓住的如玉不敢回答,只是吞吞吐吐地道:“贵主不要再管别的了,先顾着自己才是……”
腹痛如绞,隐约听到外室中有男人在争辩该用什么药方。李仙蕙也知自己眼下不妙,却仍是尖声喝道:“叫郡马来!把郡马叫来!去告诉我阿母、阿爷,就说他们的女儿要死了,只求死前能见一见夫君,求他们网开一面,念在骨肉亲情的份上饶了郡马……”
“郡主……”抬手擦着李仙蕙额上的汗水,如玉一咬牙,沉声道:“贵主放心,我这就去求太子、太子妃,您可一定要坚持住啊!”
李仙蕙闻言,原本黯淡的双眼为之一亮。紧紧捏了下她的手,才缓缓松开。
如玉挤出内室,却并没有再往外走,只是压低了声音问道:“几位医师,我家郡主现在到底如何?”
见她问,几名御医为之一静,为了半柱香时间才有人摇头道:“郡主怀胎已过七月,若是普通早产,这胎儿大概也能成活。可现在郡主情绪如此激动,只怕这孩子……”
如玉听得脸色煞白,半晌才扑通一声跪下:“几位医师,不管怎样,哪怕是没了孩子,也求你们保住我家贵主的命。我、我这就去请太子妃。只要你们保住了我家贵主,她一定会重重赏你们的。”正说话间,却有一名婢女拉着一个胖乎乎的中年妇人闯了进来。
如玉一见,忙跳了起来。急叫道:“快快,王妈妈,我家贵主早产,你快进去帮忙。”
那王妈妈被一路拖着跑过重重院落,早已气喘吁吁。可被如玉催着,又知房里产妇的身份贵重,也不敢多说,一头就钻了进去。只是隔了不到半柱香便又跑了出来:“不得了了,郡主这一胎怕是个死胎……”
几个御医闻言,俱是大惊。刚才虽然也说事情不大妙,可也还是能摸到胎儿脉像的,怎么这一会儿工夫就成了死胎呢?
顾不得别的,忙往内室走去。
不敢跟进去,如玉瘫坐在地上,听着转出来的御医叹息着仔细如何开药方把死胎打下来。不禁失声痛哭:“贵主啊,你盼了这么久,居然、居然……”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来,一声哽咽险些噎到。眨巴了下眼,才连滚带爬地扑到刚迈进门的妇人脚下。
“太子妃,求求您救救贵主吧!眼看着贵主她……”
神情木然,韦氏看也不看如玉,便直入内室。
听到请安声,原本神志已经有些不清的李仙蕙又睁开了眼睛。望着韦氏的眼中迸出一丝希望与企求:“阿母,阿母……求你……”
虽然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可韦氏却也知她的心意。原本冷然的目光也不禁流露出一丝怜惜。
“仙蕙,”轻声唤了一声,韦氏垂下头去静默了片刻,这才抬起头来沉声道:“郡马已经去了……”
“你说什么?”脑子里嗡的一声,李仙蕙只觉心口一凉,全身上下竟是瞬间都冷了下去,直如寒冬日坠入冰窟一般。
呆呆地望着韦氏,她涩声又问了一句:“不会的,阿爷不会那么狠的。那是我的丈夫,是阿爷的女婿……阿母!为什么啊?你们怎么能、怎么能?!”猛地扑起身来,她合身扑向韦氏,紧紧地揪着韦氏的衣襟,大哭着问道:“我是你的女儿啊!是你嫡亲的女儿啊!你怎么能这样对我?”
被女儿抓住摇晃着身体,韦氏面色不改,只是垂下头轻轻抚着她的头发。在她耳边低声道:“别怕,郡马身边还有你大兄陪着,他不会太寂寞的……”
身体一僵,李仙蕙仰头望着韦氏。口齿微动,却说不出话来。咧了咧嘴角,似乎是想笑,却比哭更难看三分。
“阿母……”她涩声低唤了一声,可只发出这一声,就眼皮一翻,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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