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作者:孤独的毅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6781

单正听了这番似通非通的言语,心想这人果然脑筋不大灵,说道:“兄弟有一事不明,却要指教。”赵钱孙道:“什么事?我倘若高兴,指点你一条明路,也不打紧。”单正道:“多谢,多谢。阁下说谭婆的闺名,天下便只阁下一人叫得,是也不是?”赵钱孙道:“正是。如若不信,你再叫一声试试,瞧我‘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冯陈褚卫,蒋沈韩杨’是不是跟你狠狠打上一架?”单正道:“兄弟自然不敢叫,却难道连谭公也叫不得么?”

赵钱孙铁青着脸,半晌不语。众人都想,单正这一句话可将他问倒了。不料突然之间,赵钱孙放声大哭,涕泪横流,伤心之极。这一着人人都大出意料之外,此人天不怕,地不怕,胆敢和“铁面判官”挺撞到底,哪想到这么轻轻一句话,却使得他号啕大哭,难以自休。单正见他哭得悲痛,倒不好意思起来,先前胸中积蓄的满腔怒火,登时化为乌有,反而安慰他道:“赵兄,这是兄弟的不是了……”

赵钱孙呜呜咽咽的道:“我不姓赵。”单正更奇了,问道:“然则阁下贵姓?”赵钱孙道:“我没有姓,你别问,你别问。”众人猜想这赵钱孙必有一件极伤心的难言之隐,到底是什么事,他自己不说,旁人自也不便多问,只有让他抽抽噎噎、悲悲切切,一股劲儿的哭之不休。谭婆沉着脸道:“你又发颠了,在众位朋友之前,要脸面不要?”赵钱孙道:“你抛下了我,去嫁了这老不死的谭公,我心中如何不悲,如何不痛?我心也碎了,肠也断了,这区区外表的脸皮,要来何用?”

众人相顾莞尔,原来说穿了毫不希奇。那自然是赵钱孙和谭婆从前有过一段情史,后来谭婆嫁了谭公,而赵钱孙伤心得连姓名也不要了,疯疯颠颠的发痴。眼看谭氏夫妇都是六十以上的年纪,怎地这赵钱孙竟然情深若斯,数十年来苦恋不休?谭婆满脸皱纹,白发萧萧,谁也看不出这又高又大的老妪,年轻时能有什么动人之处,竟使得赵钱孙到老不能忘情。

谭婆神色忸怩,说道:“师哥,你尽提这些旧事干什么?丐帮今日有正经大事要商量,你乖乖的听着罢。”这几句温言相劝的软语,赵钱孙听了大是受用,说道:“那么你向我笑一笑,我就听你的话。”谭婆还没笑,旁观众人中已有十多人先行笑出声来。谭婆却浑然不觉,回眸向他一笑。赵钱孙痴痴的向她望着,这神情显然是神驰目眩,魂飞魄散。谭公坐在一旁,满脸怒气,却又无可如何。

乔峰心中却想的是另一回事:“那赵钱孙果然并不姓赵。向来听说太行山冲霄洞谭公、谭婆,以太行嫡派绝技着称,从这三人的话中听来,三人似乎并非出于同一师门。到底谭公是太行派呢?还是谭婆是太行派?倘若谭公是太行派,那么这赵钱孙与谭婆师兄妹,又是什么门派?”

只听赵钱孙又道:“听得姑苏出了个‘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慕容复,胆大妄为,乱杀无辜。老子倒要会他一会,且看这小子有什么本事,能还施到我‘赵钱孙李,周吴郑王’身上?小娟,你叫我到江南,我自然是要来的。何况我……”

他一番话没说完,忽听得一人号啕大哭,悲悲切切,呜呜咽咽,哭声便和他适才没半点分别。众人听了,都是一愕,只听那人跟着连哭带诉:“我的好师妹啊,老子什么地方对不起你?为什么你去嫁了这姓谭的糟老头子?老子日想夜想,牵肚挂肠,记着的就是你小娟师妹。想咱师父在世之日,待咱二人犹如子女一般,你不嫁老子,可对得起咱师父么?”这说话的声音语调,和赵钱孙委实一模一样,若不是众人亲眼见到他张口结舌、满脸诧异的神情,谁都以为定是出于他的亲口。各人循声望去,见这声音发自一个身穿淡红衫子的少女。

那人背转了身子,正是阿朱。众人无不又是好奇,又是好笑,以为赵钱孙听了之后,必定怒发如狂。不料阿朱这番话触动他的心事,眼见他本来已停了哭泣,这时又眼圈儿红了,嘴角儿扁了,泪水从眼中滚滚而下,竟和阿朱尔唱彼和的对哭起来。

单正摇了摇头,朗声说道:“单某虽然姓单,却是一妻四妾,儿孙满堂。你这位双歪双兄,偏偏形单影只,凄凄惶惶。这种事情乃是悔之当初,今日再来重论,不免为时已晚。双兄,咱们承丐帮徐长老与马夫人之邀,来到江南,是来商量阁下的婚姻大事么?”赵钱孙摇头道:“不是。”单正道:“然则咱们还是来商议丐帮的要事,才是正经。”赵钱孙勃然怒道:“什么?丐帮的大事正经,我和小娟的事便不正经么?”

谭公听到这里,终于忍无可忍,说道:“阿慧,阿慧,你再不制止他发疯发颠,我可不能干休了。”众人听到“阿慧”两字称呼,均想:“原来谭婆另有芳名,那‘小娟’二字,确是赵钱孙独家专用的。”谭婆顿足道:“他又不是发疯发颠,你害得他变成这副模样,还不心满意足么?”谭公奇道:“我……我……我怎地害了他?”谭婆道:“我嫁了你这糟老头子,我师哥心中自然不痛快……”谭公道:“你嫁我之时,我可既不糟,又不老。”谭婆怒道:“也不怕丑,难道你当年就挺英俊潇洒么?”徐长老和单正相对摇头,均想这三个宝贝当真为老不尊,三人都是武林中大有身分的前辈耆宿,却在众人面前争执这些陈年情史,实在好笑。

徐长老咳嗽一声,说道:“泰山单兄父子,太行山谭氏夫,以及这位兄台,今日惠然驾临,敝帮全帮上下均感光宠。马夫人,你来从头说起罢。”那马夫人一直垂手低头,站在一旁,背向众人,听得徐长老说话,缓缓回过身来,低声说道:“先夫不幸身故,小女子只有自怨命苦,更悲先夫并未遗下一男半女,接续马氏香烟……”她虽说得甚低,但语音清脆,一个字一个字的传入众人耳里,甚是动听。她说到这里,话中略带鸣咽,微微啜泣。杏林中无数英豪,心中均感难过。同一哭泣,赵钱孙令人好笑,阿朱令人惊奇,马夫人却令人心酸。只听她续道:“小女子殓葬先夫之后,检点遗物,在他收藏拳经之处,见到一封用火漆密密封固的遗书。封皮上写道:‘余若寿终正寝,此信立即焚化,拆视者即为毁余遗体,令余九泉不安。余若死于非命,此信立即交本帮诸长老会同拆阅,事关重大,不得有误。’”马夫人说到这里,杏林中一片肃静,当真是一针落地也能听见。她顿了一顿,继续说道:“我见先夫写得郑重,知道事关重大,当即便要去求见帮主,呈上遗书,幸好帮主率同诸位长老,到江南为先夫报仇来了,亏得如此,这才没能见到此信。”

众人听她语气有异,既说“幸好”,又说“亏得”,都不自禁向乔峰瞧去。乔峰从今晚的种种情事之中,早觉察到有一个重大之极的图谋在对付自己,虽则全冠清和四长老的叛帮逆举已然敉平,但显然此事并未了结,此时听马夫人说到这里,反感轻松,神色泰然,心道:“你们有什么阴谋,尽管使出来好了。乔某生平不作半点亏心事,不管有何倾害诬陷,乔某何惧?”

只听马夫人接着道:“我知此信涉及帮中大事,帮主和诸长老既然不在洛阳,我生怕耽误时机,当即赴郑州求见徐长老,呈上书信,请他老人家作主。以后的事情,请徐长老告知各位。”

徐长老咳嗽几声,说道:“此事说来恩恩怨怨,老朽当真好生为难。”这两句话声音嘶哑,颇有苍凉之意。他慢慢从身上解下一个麻布包袱,打开包袱,取出一只油布招文袋,再从招文袋中抽出一封信来,说道:“这封便是马大元的遗书。大元的曾祖、祖父、父亲等数代都是丐帮中人,不是长老,便是八袋弟子。我眼见大元自幼长大,他的笔迹我是认得很清楚的。这封信上的字,确是大元所写。马夫人将信交到我手中之时,信上的火漆仍然封固完好,无人动过。我也担心误了大事,不等会同诸位长老,便即拆来看了。拆信之时,太行山铁面判官单兄也正在座,可作明证。”单正道:“不错,其时在下正在郑州徐老府上作客,亲眼见到他拆阅这封书信。”

徐长老掀开信封封皮,抽了一张纸笺出来,说道:“我一看这张信笺,见信上字迹笔致遒劲,并不是大元所写,微感惊奇,见上款写的是‘剑髯吾兄’四字,更是奇怪。众位都知道,‘剑髯’两字,是本帮前任汪帮主的别号,若不是跟他交厚相好之人,不会如此称呼,而汪帮主逝世已久,怎么有人写信与他?我不看笺上所写何字,先看信尾署名之人,一看之下,更是诧异。当时我不禁‘咦’的一声,说道:‘原来是他!’单兄好奇心起,探过头来一看,也奇道:‘咦!原来是他!’”单正点了点头,示意当时自己确有此语。

赵钱孙插口道:“单老兄,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这是人家丐帮的机密书信,你又不是丐帮中的一袋、二袋弟子,连个没入流的弄蛇化子硬要饭的,也还挨不上,怎可去偷窥旁人的阴私?”别瞧他一直疯疯颠颠的,这几句话倒也真在情在理。单正老脸微赭,说道:“我只瞧一瞧信尾署名,也没瞧信中文字。”赵钱孙道:“你偷一千两黄金固然是贼,偷一文小钱仍然是贼,只不过钱有多少、贼有大小之分而已。大贼是贼、小毛贼也是贼。偷看旁人的书信,便不是君子。不是君子,便是小人。既是小人,便是卑鄙混蛋,那就该杀!”

单正向五个儿子摆了摆手,示意不可轻举妄动,且让他胡说八道,一笔帐最后总算,心下固自恼怒,却也颇感惊异:“此人一遇上便尽找我渣子的挑眼,莫非跟我有旧怨?江湖上没将泰山单家放在眼中之人,倒也没有几个。此人倒底是谁,怎么我全然想不起来?”

众人都盼徐长老将信尾署名之人的姓名说将出来,要知道到底是什么人物,何以令他及单正如此惊奇,却听赵钱孙缠夹不休,不停的捣乱,许多人都向他怒目而视。谭婆忽道:“你们瞧什么?我师哥的话半点也不错。”赵钱孙听谭婆出口相助,不由得心花怒放,说道:“你们瞧,连小娟也这么说,那还有什么错的?小娟说的话,做的事,从来不会错的。”

忽然一个和他一模一样的声音说道:“是啊,小娟说的话,做的事,从来不会错的。她嫁了谭公,没有嫁你,完全没有嫁错。”说话之人正是阿朱。她恼怒赵钱孙出言诬蔑慕容公子,便不停的跟他作对。赵钱孙一听,不由得啼笑皆非,阿朱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用的正是慕容氏的拿手法门:“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这时两道感谢的亲切眼光分从左右向阿朱射过来,左边一道来自谭公,右边一道来自单正。

便在此时,人影一晃,谭婆已然欺到阿朱身前,扬起手掌,便往她右颊上拍了下去,喝道:“我嫁不嫁错,关你这臭丫头什么事?”这一下出手快极,阿朱待要闪避,固已不及,旁人更无法救援。拍的一声轻响过去,阿朱白雪粉嫩的面颊上登时出现五道青紫的指印。赵钱孙哈哈笑道:“教训教训你这臭丫头,谁叫你这般多嘴多舌!”

阿朱泪珠在眼眶之中转动,正在欲哭未哭之间,谭公抢近身去,从怀中又取出那只小小白玉盒子,打开盒盖,右手手指在盒中沾了些油膏,手臂一长,在阿朱脸上划了几划,已在她伤处薄薄的敷了一层。谭婆打她巴掌,手法已是极快,但终究不过出掌收掌。谭公这敷药上脸,手续却甚是繁复细致,居然做得和谭婆一般快捷,使阿朱不及转念避让,油膏已然上脸。她一愕之际,只觉本来**辣、胀鼓鼓的脸颊之上,忽然间清凉舒适,同时左手中多了一件小小物事。她举掌一看,见是一只晶莹润滑的白玉盒子,知是谭公所赠,乃灵验无比的治伤妙药,不由得破涕为笑。

徐长老不再理会谭婆如何唠唠叨叨的埋怨谭公,低沉着嗓子说道:“众位兄弟,到底写这封信的人是谁,我此刻不便言明。徐某在丐帮七十余年,近三十年来退隐山林,不再闯荡江湖,与人无争,不结怨仇。我在世上已为日无多,既无子孙,又无徒弟,自问绝无半分私心。我说几句话,众位信是不信?”群丐都道:“徐长老的话,有谁不信?”徐长老向乔峰道:“帮主意下若何?”乔峰道:“乔某对徐长老素来敬重,前辈深知。”徐长老道:“我看了此信之后,思索良久,心下疑惑难明,唯恐有甚差错,当即将此信交于单兄过目。单兄和写信之人向来交好,认得他的笔迹。此事关涉太大,我要单兄验明此信的真伪。”单正向赵钱孙瞪了一眼,意思是说:“你又有什么话说?”赵钱孙道:“徐长老交给你看,你当然可以看,但你第一次看,却是偷看。好比一个人从前做贼,后来发了财,不做贼了,但尽管他是财主,却洗不掉从前的贼出身。”

徐长老不理赵钱孙的打岔,说道:“单兄,请你向大伙儿说说,此信是真是伪。”单正道:“在下和写信之人多年相交,舍下并藏得有此人的书信多封,当即和徐长老、马夫人一同赶到舍下,捡出旧信对比,字迹固然相同,连信笺信封也是一般,那自是真迹无疑。”徐长老道:“老朽多活了几年,做事力求仔细,何况此事牵涉本帮兴衰气运,有关一位英雄豪杰的声名性命,如何可以冒昧从事?”

众人听他这么说,不自禁的都瞧向乔峰,知道他所说的那一位“英雄豪杰”,自是指乔峰而言。只是谁也不敢和他目光相触,一见他转头过来,立即垂下眼光。

徐长老又道:“老朽得知太行山谭氏伉俪和写信之人颇有渊源,于是去冲霄洞向谭氏伉俪请教。谭公、谭婆将这中间的一切原委曲折,一一向在下说明,唉,在下实是不忍明言,可怜可惜,可悲可叹!”这时众人这才明白,原来徐长老邀请谭氏伉俪和单正来到丐帮,乃是前来作证。

徐长老又道:“谭婆说道,她有一位师兄,于此事乃是身经目击,如请他亲口述说,最是明白不过,她这位师兄,便是赵钱孙先生了。这位先生的脾气和别人略有不同,等闲请他不到。总算谭婆的面子极大,片笺飞去,这位先生便应召而到……”

谭公突然满面怒色,向谭婆道:“怎么?是你去叫他来的么?怎地事先不跟我说?瞒着我偷偷摸摸。”谭婆怒道:“什么瞒着你偷偷摸摸?我写了信,要徐长老遣人送去,乃是光明正大之事。就是你爱喝干醋,我怕你唠叨罗唆,宁可不跟你说。”谭公道:“背夫行事,不守妇道,那就不该!”

谭婆更不打话,出手便是一掌,拍的一声,打了丈夫一个耳光。谭公的武功明明远比谭婆为高,但妻子这一掌打来,既不招架,亦不闪避,一动也不动的挨了她一掌,跟着从怀中又取出一只小盒,伸指沾些油膏,涂在脸上,登时消肿退青。一个打得快,一个治得快,这么一来,两人心头怒火一齐消了。旁人瞧着,无不好笑。

只听得赵钱孙长叹一声,声音悲切哀怨之至,说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唉,早知这般,悔不当初。受她打几掌,又有何难?”语声之中,充满了悔恨之意。谭婆幽幽的道:“从前你给我打了一掌,总是非打还不可,从来不肯相让半分。”赵钱孙呆若木鸡,站在当地,怔怔的出了神,追忆昔日情事,这小师妹脾气暴躁,爱使小性儿,动不动便出手打人,自己无缘无故的挨打,心有不甘,每每因此而起争吵,一场美满姻缘,终于无法得谐。这时亲眼见到谭公逆来顺受、挨打不还手的情景,方始恍然大悟,心下痛悔,悲不自胜,数十年来自怨自艾,总道小师妹移情别恋,必有重大原因,殊不知对方只不过有一门“挨打不还手”的好处。“唉,这时我便求她在我脸上再打几掌,她也是不肯的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