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澹手中长剑的剑身黝黑,剑面宽大,不知用什么金铁打造,煞气逼人。
他只想张嘴一笑,却笑不出声。把剑往甲板上一顿,支住身子:“小人,背友求荣……与狗官府同流合污……杀你不冤。”虽这么说,却无力再动手。
陈旺火伤腿处血流不止,脸色变得苍白。
班浩微微迟疑,从自己衣襟撕下两片布,疾步过去,点在陈旺火小腹大腿的血海、箕门、冲门三处穴位,止住流血,用布紧紧缠住伤口。
陈旺火脸色惨白,全身痛得哆嗦,怒道:“大丈夫一言既出……怎么忘记说过的话?”
班浩不答,只把他伤口用力扎紧。
陈旺火吼道:“不用管,老子死就死了!”
班浩为他扎好伤处,退到一旁。
陈旺火伤口痛彻心肺,张嘴吸气不止:“林澹,别以为奸计得逞,可以逃脱……我们本约好在北岸设伏,等你自投罗网。如今我迟迟未去,我们的人定过江查看……”
林澹扶着长剑:“你们的人?是谁?”
陈旺火道:“我不说还好,一说出来,你恨不能望风而逃……”
林澹按剑冷笑:“逃?林某一生,不知道逃字怎么写?”
以剑支地,一步一步,走到方才所坐的靠椅旁,剑尖刺在甲板上扑扑有声,转身坐下,闭上眼睛。
班浩望着船板上大滩的血迹和酒渍混染一块,班驳杂缠。一切便只在一刻间发生,转换得如此突然,心底又空落,又激荡。
林澹咳嗽起来,脸色转白,好久稳住呼吸。
陈旺火道:“侯兴宗这回也来了。你当年杀他哥哥,他一直惦记,只怕将来有千般的法子折磨你,哈哈!”
林澹闭目不答,等到气力稍复,这才缓缓弯腰,把蓝袍掀开一角,指着自己左大腿。那里缠着大圈布带,血迹渗出,已经干枯黑红,低声道:“这便是侯兴宗所赐。他在岳州,领着几十名鹰爪子偷袭我。我被他射了一箭,他被我拍了一掌,虽然不死,也有他受的了。”
陈旺火脸色稍变,哼了一声,眼见林澹脸色慢慢转红,豆大的汗珠自额头上冒出,顺着脸颊滚下来,知他伤势发作,不禁想要大笑几声。但一笑之下,由胸至腹,扯着了腿上的伤处,不由只疼得倒吸凉气。
林澹双眸深陷,望着前方出神,似乎无怒无喜,无畏无惧,不知在想什么。
他忽对班浩道:“娃儿,给我倒几碗酒来喝!”
陈旺火忍不住哈哈一笑,“还有人上你的当?那真是天下第一……傻子混帐王八蛋!”
班浩却是默不作声,走到墙边,拍开一坛酒,取碗倒满,端给林澹。
林澹伸手接碗,缓缓把酒喝下,小半碗酒自嘴边流出。陈旺火在一旁连连冷笑。
林澹慢慢道:“陈旺火,那年你随龚修贤来总舵,大伙儿一块看了场皮影戏,可还记得?”
陈旺火道:“老子哪记得什么狗屁皮影戏……老子只记得……潭州城秋波楼的宜翠婊子,唱的一出好*戏……当真*!”失血已多,脑袋昏昏沉沉。
林澹摇头自道:“我最喜欢皮影戏。偏巧昨日又看了一回,如今死而无悔。”
陈旺火冷笑道:“昨日又看了一回?你怕是梦里看了一回吧!伤成这样,神智胡涂。”
林澹问他:“你们湖南人有句俗话怎么说?‘河西的班子,浏阳的鞭子’,对不对?”
陈旺火失血已多,背感凉意,断续答道:“龚修贤向你卖弄,你倒也记得……那是夸长沙府望城坡的皮影戏,与浏阳的鞭炮……天下有名。”
林澹道:“那回龚修贤向我夸耀,说望城坡皮影戏才是天下正宗。我虽不信,却一直惦记。这回路过长沙府,心里痒得难受,终于不管不顾,折到望城坡。正好有戏院演这出《落梨岗》,管不住自己,花两个铜钱进去,看了一出。”
班浩心想:“好端端地,怎说起皮影戏来?”他没看过皮影戏,不觉如何稀奇。
林澹悠悠出神,脸有痴色,低低吟唱:
“那梨花,眼泪长。
恨世道,太反常。
这人间,几肮脏。
为恶的,福长长。
天生下来有富贵,餐餐酒肉乐满堂。
为善的,苦凄凄。
天生下来是贫贱,顿顿糠来泪满肠。”
他气力不继,停一停又唱:
“奶奶苦把梨花劝,
闺女呀,你认命,
泥脚杆子福难有,
贫贱人家寿难长,
老实巴交最要紧,
踏踏实实把命熬。
多积德来多行善,
来世投个富贵胎。
要吃肉来就有酒,
要睡觉来就有床。”
此刻他体虚力弱,脑中却极清醒,想起平生的许多抱负,只怕今日就要放弃,断然不甘,却是难了,不禁眼睛湿润,继续唱道:
“那梨花,
性子倔,
牙齿咬,
脖子拧,
手把青蛇剑,
腰缠夺命绳,
道一声,
姑娘我,
不低头。
为恶的,
索他命,
为善的,
扶他墙,
不等那来世,
只争这朝夕。”
他唱得字字铿锵,却已是痴了。
这时有一个清脆声音道:“好,好,唱得好。”
说第一个好字还在船下,最后一个好字说完,舱门边已经站着一位女子,一身的玉白素裙,胸前处以金缕细丝绣了一朵梅花,胜雪肌肤,如云秀发,脸带微笑,眉角飘扬,正是昨日酒楼上班浩曾见过的那位十小姐。
其时阳光斜照,氤氲满舱,更衬得她容颜如花,比昨日更添了几分劲艳。</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