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那座老宅,一切未变,合族上下三百来人齐刷刷的跪在中间。
为首的是爹和他的新夫人。
我的裙角掠过他们,故意停了停,接着走到从前只有大夫人才坐的位置,用力坐下来。俯视跪在地上的人群,原来竟是这般畅快。
我看着那丛海棠树,娘笑盈盈地从树后向我走来。
萧统坐在了爹常坐的地方,谢家的银库大门开了,积攒了几辈子的金银珠宝呈上来,更多的是历代收藏的名家墨宝,藏书。
萧统看见那些银子的时候,就坐不住了。我狠狠瞪他,亦不管用,原先的公子风范已经荡然无存。只有贪婪,**裸的。
谢家人眼里闪动着嘲弄和不屑,即便此刻我掌握着他们生死,可依旧不如他们,我仿佛听见他们交头接耳,低声说,“到底是姨娘生的,登不上大堂,嫁个汉子,还是那样的,谢家出了这样的人,真是祖上蒙羞。”
我站起身来,看着谢家人,热血翻涌,那些忍耐的日子,一一浮现在眼前,那些嘲笑的眼神,鄙夷的口吻,还有娘失落的眼神,一针针刺在心上。
“让他们两个一组,互相扇对方耳光。”我发出了第一道命令。
萧统虽然有些吃惊,还是挥手令手下去做,接着看手中那块羊脂玉。
扇耳光的声音此起彼落,伴随着士兵呼喝的声音,谢家数百年来,从未如此狼狈过。新夫人的手举了又举,还是没敢落在爹的脸上,爹的脸已经青了,活活的吐出一口血来。
我看着他,以为我会笑,可我却没有笑,心上涌起地是泪。
下令士兵将谢家所珍藏的所有书卷真迹,那些他们视若珍宝的,从不让我碰的。连同古董,金银全部带走。匆忙离开,离开那座满目怨恨的谢家大宅。
这是我最后一次进谢家大门,带走了他们的一切。包括怨恨。
“是你杀死公子的。”一个女子在府门口拦住了,回头一看却是谢公子的情人。
我淡淡一笑,立了身,“你知道又怎么样?”
“谢家不会放过你的。”她的眼神很平静,仿佛和我说着与己无关的事情。
“谢家?”我笑出了声,指着谢家对她笑道,“你要不要去看看?他们现在还跪在院子里面。”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谢家百年大族,岂是你能只手遮天的?”她悲悯地看着我,“谢家会有你这样的女子,真是家门不幸。谢家的先祖们都会来找你,他们不会放过你的。”说到最后,她的声音阴冷诡异,仿佛已不是阳间人。
我打了个寒颤,微微退后一步,她在阳光下,穿着一身红衣,浓妆艳抹,像晒不透的阴魂,深深透着凉气。
“你图什么?公子早就死了,谢家根本不会承认你的存在。”我吸了口气,缓缓道。
“我爱公子,”她笑了,笑的温柔,“像你这样冷血的女人,永远都不会懂。”她拔出一把匕首,四下一片惊呼,士兵们还未来得及扑过去,她只一笑,那把匕首插在了自己身上。
她像一株妖娆到极至的鲜花,胸口开出了碗口大的花,笑着,散了一地。
士兵们拖着她的身体,一地红痕,触目惊心。那一刻,我很想依在某个人的怀里,可我四下寻去,萧统远远地站在前方,对着太阳看那块羊脂玉。
浓烈的阳光下,我们相隔一丈距离,却远得千山万水般。我抬头看着水洗的蓝空,轻轻拭去眼角的泪。
我开始做梦,每天都会梦见娘,谢公子,刘知府,谢家的先祖,还有那个在我面前为爱情自刎的女人。她死前深恨的眼神,时常出现我的梦里,令我窒息。
我希望萧统能睡在我身边,至少在我被噩梦缠绕,大声惊呼时,他能在身边安慰我。可他不肯,他借口习惯独睡,从不来我的房间。
我整夜的失眠,不敢睁开眼,总觉得床边有人对我深深地笑,每夜攥紧了被子,汗水湿透了衣服。一动也不敢动。
我不许丫鬟剪灯,任烛泪流了一夜又一夜。
累。我觉得很累。
“我们去凉州。”我重复了一遍,萧统坐在我对面,不敢置信:“凉州?”
“对,凉州。”我指着地图,对他道:“就向段王禀告,新朝初立,恐有人作乱,我们愿做大燕西域的平安石。”
萧统看着地图上遥远的一角,对我道:“西域,这么遥远,你是不是疯了?只有流徙的人才会去那里!我们放弃这么富庶的地方,去那里做什么!”
“远才好,越远越好。天高皇帝远,在那里,只有你管自己。”我有些疲惫,昨夜又是一夜未眠。
“就算坐个土皇帝,在那么风沙的地方,又有什么意思?我宁可死在富贵乡里。”他有些忿忿。
“凉州不贫,凉州可能比这里还要富庶。”我淡淡一笑,这个男人的眼里除了钱还剩什么?“而且你留在此地,朝廷可能有所忌讳,怕你在此有根基,图谋不轨,天下初定,他们冒不起风险,我敢保证你留在这里,用不了多久,他们不但会安排其他人来监视你,还会夺了你的兵权。”
他沉默不语,我轻叹一声,“百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那他们能同意我们去凉州?”他指着凉州,“这里比金陵还要重要,西域关要。”
“我们是大燕唯一最好的选择,大燕现在需要稳定中原,休养生息。即便他们担忧我们在凉州生事,我们毕竟在凉州没有根基,也需要等些时日。”我指着凉州,“这里也需要大燕的人来统治。”
萧统不语,走了出去。
我叫住他,“你不写吗?”
“你自己写吧,每次都是你说我写,倒不如你亲自写。反正都是你说了算。”他拂袖离开,只留下我坐在堂中,执笔,落字。
我知道,我此生都会是谢夫人,永远不会是萧夫人。
脚下的秦淮河水暗自涌动,谢家大门自那日后一直都是关闭的。风里带来一阵药香,听说爹一病不起,在床上一直呼喊对不起先祖。
我咬着帕子,冷冷地挤出一丝笑,丢出手中的荔枝壳,那团红色的果壳落进河中,轻轻摇晃,像极了一颗心。我抓起满桌的荔枝壳丢进水中,红红的,散在水中,像无数颗飘荡无寄的心。
“是他们对不起我在先。”我喃喃低语。河心波动的荔枝壳轻轻一晃就被推到远方,消失在尽头。
“夫人,启程了。”丫鬟来扶我,我回首最后一次看着谢家的大门,大门开了,娘从门中走了出来,对我笑,“记住,只有权利,才是最至高无上的。”
娘,为什么我获得了权利,却觉得那么累,那么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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