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千乘十五岁随父戍边,十八岁领军打仗,亲历的大小战争不下百场,其中不乏数场生死之仗,如此一个人,自然是响当当的硬汉。此时他虽是坐在老太太跟前闲话家常,可浑身上下自然外露的冷冽气息,早让一众女眷屏声禁气。
文夫人也不例外,一双手紧紧的捏着手中的丝巾。
算起来,她与丈夫成亲十六载,见面的次数却只有区区十次。
兰芮一进门,便觉出了屋内气氛的沉闷,入耳的除了老太太轻缓的声音,间或的只有一个清冷的声音接上一两句。
“三丫头快过来见过你爹。”老太太言语中,多了几分亲热,又转头去与兰千乘道,“这丫头自从摔伤之后,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那些刀枪棍棒的一下子丢开了不说,还格外的懂事听话,她方才就是去督促下人摆饭。”
无暇品味老太太话里的赞许,兰芮几步上前,盈盈拜下。久未见动静,她微微抬头,看向端坐在一步之外的暖炕上的父亲,及至对上那凛冽的目光,她才慌忙的避开视线,只低头看着脚尖。
兰千乘几不可见的愣了愣。清亮而狡黠的眸子……不是如此近距离的端详,竟不知她也长了这样一双眸子!不知不觉间,他的手紧紧的握住了几上的细瓷茶盅。
“起来吧。”
“是。”
兰芮起身,预备着兰千乘发问,可兰千乘似乎没想再与她说话,而是转头又与老太太闲话起来,她便悄然退至一旁。
老太太也终于看出众人的局促,吩咐秦妈妈让人摆饭。很快,一行人移至花厅,分三桌坐下。
食不言,一餐饭,无一人说话,只偶尔传出杯盏碰触的脆响。
这是兰芮重生后第一次与家人一同用饭,极为不习惯,虽菜式比平常丰盛,可吃到口中却味同嚼蜡,因此她一见老太太搁筷子,跟着也称吃好了。
饭毕,一行人依旧转至老太太房中说话。
有了方才饭桌上的融和,这一次,气氛倒比先前融洽。
而兰千乘许是已经醒悟此时面对的不是属下的军士,而是家中至亲,眼中竟多了几分柔和。
重回清风馆,已是酉末。
霜降一见兰芮,一声不吭跪在冰凉的地板上,任凭玉桂怎么拦着,依旧伏在地上磕了三个头,她再抬起头时,额上已经是殷红一片。
“三小姐,您救了奴婢的弟弟,奴婢无以为报,只求下辈子做牛做马来偿还三小姐这份恩德。”
清澈的眼睛里,唯有感激。
兰芮看的心中一悸,伸手将霜降拉了起来,这是她当初想要的,可此时并未觉的欣喜。
她勉强一笑,“豆蔻年华,却张口就是下辈子,你余下的几十年还怎么算?”待见霜降眼圈发红,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又道,“时候也不早了,玉桂留下上夜,你们两个下去歇着吧。”
夏至拉着霜降去了,玉桂捧出一个象牙白的盒子,道:“这是冯妈妈差人送来的,说是大老爷给三小姐带回的礼物。”
兰芮摊开来看,果然是一对泛着莹莹光泽的玉钏,细看一阵,命玉桂收进首饰匣子里。
而她,却陷入了沉思。
这副身体不招人待见的程度,远远超出她的意料之外。
父亲看女儿,竟然用冷若寒冰的目光。
转而思及老太太方才言语中的亲热,才微微一笑。
文夫人对着铜镜,眉眼含笑,由着冯妈妈从嵌着珐琅的紫檀首饰盒中挑出各色簪子往她鬓上试戴。
“奴婢方才送礼盒回来时,看见四小姐拉着三小姐说话。”冯妈妈选定了一根镶着血红玛瑙的金簪子,“大太太,你看这根怎样?”
文夫人点了点头,“她们说些什么?”
冯妈妈认真的替文夫人将簪子戴上,这才答道:“离得远,旁边又人来人往的,奴婢不敢走近,因此听的也不真切,只隐隐听到四小姐在说嫁妆和亲事什么的……不过三小姐的神情似乎很不以为然。”
文夫人脸上怒色一闪而过,哼了一声,“每次老爷从外归来,二房总要出些幺蛾子!在忠州如此,来京城还是如此!不就是觉的没有分家,担心老爷将带回的财物变成了大房的私产!他们也不想想,老爷若是有私心,这一家子几十口人的嚼用从何而来?还不是靠着老爷挣命换来的禄米?”
“大太太说的是,二夫人目光短浅,如何看的出这些?大太太实在犯不着与她置气。”冯妈妈在旁开解着,“是了,奴婢冷眼瞧着,三小姐竟与从前不同,说话行事沉稳了许多。”
思及兰芮方才在劲松居上房的表现,文夫人不禁点了点头,“的确变了……”
“大太太一向宠爱奴婢,奴婢今日就斗胆说一句不该说的……既然三小姐与从前不同,想来不会再替大太太闯祸惹事,大太太不如将她同二小姐一般看待……她与大少爷感情相厚,有她从中调剂,大少爷将来也可成为二小姐的依靠……”
文夫人眉梢的笑意顿失,原本一颗雀跃的心一点一滴的往下沉。
她膝下无子,兰渊是大房的唯一男丁……这一次肚子要是再无动静,将来她和女儿都不得不依靠兰渊……
“三丫头才消停几天?惹不惹祸的现在还不好下判断。不过你说的也不无道理,得为茉儿打算打算了……老爷去了望月斋?”得到肯定的答复,文夫人略显疲惫的眼中露出深深的失望之色来,“去厨房问问,看药煎好了没有,若是煎好了,趁老爷没回来前端上来。”
冯妈妈应了声是,但并未立刻离去,而是用象牙梳细细的替文夫人抿齐了鬓角才走。
文夫人怔怔的望着铜镜的女人。
眉如新月,面若凝脂,两片丰唇娇艳欲滴……
漫天飞雪,朔风凛冽。
兰芮整个人裹在绛紫湘绸做面的羊羔毛斗篷中,依旧难以抵御扑面而至的寒风。
沿着廊坊,好容易才到观荷院上房。
小丫头报进去,须臾,冯妈妈迎了出来,躬身问了好,又亲自替兰芮打了帘子,“大冷的天,真是难为了三小姐的这份孝心。快进来,大太太正等着三小姐用早点呢。”
这样的热情,可是从来没有过的……
兰芮暗暗惊奇,随冯妈妈进了房内。
正如冯妈妈所言,早点已经上齐,而文夫人与兰茉坐在炕桌旁不曾动筷,似乎专等着她的样子。
她上前行礼,文夫人不等她拜下去,就笑眯眯的冲她招手,“自家母女,没那么多讲究,快坐到我身边来。”待兰芮乖顺的坐到她身边,她又抬手指了指炕桌上的杯盏,“看有没有你爱吃的,若是没有,只管跟我说一声,我拿银子让厨房做去。”
兰府的规矩,各院饭食皆有定例,若是想吃别的,便不能在公帐上开销,而需要掏私房银子来贴补。
兰芮笑着摇头,“这桌上的吃食,就像是专为女儿准备的,样样都是女儿爱吃的。”这她倒没说假话,她一向不挑食。
“娘,三妹妹都来了,是不是可以动筷子了?我都饿了!”兰茉抱着文夫人的胳膊撒娇道。
“好好好!回头非要改改你这小孩性子!”文夫人又笑吟吟的给姐妹两个各夹了一只白玉馒头,“都是长身体的年纪,多吃点。”
兰芮笑着接下。
一餐饭,母慈女孝。
饭毕,老太太派人来说风雪太大,担心各房小姐身体承受不住寒冷,免了今日的规矩。
文夫人听罢,赏了来人,转头笑道:“老太太真是心疼人。是了,早上老爷出门前留话说中午会回来用午饭,你们两个就不用回去,一会再叫人去问问渊儿有没有空,若是有空,中午咱们一家人团团圆圆的吃顿饭。”
兰芮自是应允,文夫人说做就做,立刻派人去望月斋,很快传回话来,说兰渊一准到。
整整一上午,兰芮都处在惊异中。
仅仅隔了一夜,文夫人待她的态度竟然发生了天翻地覆的转变,由始至终,对她说话都是柔和慈爱的,不仅如此,还悉心教导起她穿衣打扮来。
或者,是因为她昨日在上房的表现……可文夫人当时并未对她另眼相看。
亦或者,是因为到底是嫡亲母女,血浓于水……可从前十几年同样是嫡亲母女。
百思不得其解,兰芮也懒得去想,不管怎样,文夫人现在对她的态度,正是她所要的。
陡然间,她想起昨日和兰芝说话时突然出现的冯妈妈。
沉吟半晌,她借着文夫人提及首饰佩戴的话头,笑道:“四妹妹见爹爹替咱们姐妹买首饰,羡慕不已,还追问女儿,爹爹以前都买了哪些好东西送女儿呢。”
兰茉哧道:“四妹妹简直跟二伯母一模一样!”
“这有什么好羡慕的,她昨日不是也得了一整套的头面首饰?”文夫人却目光一闪,“那你如何回答的?”
果然很在意。
兰芮吸了一口气,笑道:“女儿随意敷衍了她两句,倒是她絮絮叨叨的说了一大堆有的没的,还说爹爹送的首饰将来可以用来添妆。”
她从冯妈妈昨日所站的位置推断,冯妈妈至多听了一字半字,绝不可能听全,因此她选择说一半留一半,说这一半,可以去文夫人心中疑惑,而留这一半,是怕文夫人生新的疑惑。
文夫人满意的笑了起来:“四丫头一向说话口没遮拦,你以后别与她走的太近,若是她说了实在过分的话,你也只管来回我,看我不告诉她娘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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