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5章 归问
作者:歌唐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2748

骄阳似火,那是七月,仁寿四年的七月。

长孙晟助启民可汗,那个昔日小小的叫做染干的孩子征服了西突厥,征服了那个昔年强悍豪迈,而绝对讲义气的达头可汗,将东西突厥再置于一统,亦是,将整个的突厥置于了隋的治下。

这是不世的功勋,是可以千古的业绩。长孙晟知道,所有同行者都在骄傲而满足的笑,甚至,整个大隋都在志得意满的笑。

是啊,继中原的大一统后,多少年来一贯落于下风的中原一方,竟是全然的降伏了强悍的突厥异族,且实现这一梦想的过程中,汉族人的血与汗并不曾流下几许,这般风光是何等动人的传奇?!

只一如继往,对这一切的种种,长孙晟殊无欢意,反是清淡到仿如一切与之无关。唯,最细致的人才可得见,一如往日无心一切世事的清冷疏离之下,长孙晟眼底眉心的最深处,是深忧与焦灼。

终于,一贯的独行,只人单骑一路风尘,长孙晟疾驰归京。

归京,却不复曾有的直接归府,去见兄长与妻儿,而是,直入宫闱,直入杨广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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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着本该远在千万里之外,却无声无息现于自己眼前的长孙晟,杨广毫无讶然之意。连他身边侍候的宫女太监,都绝对自若到眉尖亦不曾稍动的地步——长孙晟的出现,一贯如此。

但,挑挑眉,也不知是叹息是讥诮,还是问候的一种方式,杨广举眸,竟是在与长孙晟对视良久后,发出观感说:“居然你也有汗,果然是骄阳似火啊。”

接过宫女递上的巾帕,长孙晟拭去汗渍:“星入月中,数日而退,长人见于雁门;又日青无光,整整八日乃复——他还活着吗?”

“果然连理同枝,夫妇唱随,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长孙大人也成了星象高人呐。”杨广边是漫无边际的废话,边却自如山的奏章中翻捡,最终找出一页黄绫,对长孙晟扔将过去:“还差最后一口气,正用药吊着——不过,老家伙的遗诏。”

“人生子孙,谁不爱念,既为天下,事须割情。勇及秀等,并怀悖恶,既知无臣子之心,所以废黜……”

“还国家事大,不可限以常礼,凶礼所须,才令周事,务从节俭,不得劳人。诸州总管、刺史已下,宜各率其职,不须奔赴呢。”杨广随在长孙晟之后复诵其父杨坚遗诏,淡笑的眸中似讥诮,又似赞叹:“只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们的圣主皇帝,却真真是永恒不变的,多疑好猜防人一手。显然,这不是他临死前的灵光一闪,而是平生一大周全缜密之作——也不知于腹中草拟了多少年,到最后,人还未死,就先巴巴献了上来。竟要以此信任有加之举,来感召我心不成?”

“他自作聪明了吗?”长孙晟盯视杨广的双眼。

“他爱护自己的儿子和江山,并对我委屈求全到这地步,只为保住一息命脉。算起来,不但是人之常情,而且还很是叫人感动了。”杨广笑,笑意却全不曾到达眼底,反而于一刹那暴现风雪:“只不过,他对我虽是这般兢兢业业用尽心思了,却还是不能够大胆和彻底的,去设下想我根本就不是人呢。”

长孙晟沉默,他早该知道的,至少,是早已预料到的——以杨广现在的身心状态,多疑好猜惯于计谋的杨坚,又怎么可能不在临死前将其激怒,从而惹他向更深暗处堕落?

想毕,杨勇等人是活不下去了,而那些杨坚想要保住的,各色诸候国之栋梁们,也要有一些随着遭殃了。

久久不语,转过身,看向窗外,在杨广以为他就要离去而重新埋首奏章时,却忽然开口,淡淡开口:“我之于你,能具多少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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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回答,杨广缓缓站起,眸子中异彩涟涟,却看着长孙晟清冷疏离中,掩映太多未名情绪的背影,久久不言。

太过深重的沉默中,首先败下阵来,或说已承受到极陷的,是室内的宫女与太监。踉踉跄跄,他们奔出室外,那动作极吃力,声音也极大,但杨广与长孙晟一无所觉。

那是对峙,是一种探询,或者,正是一回最激烈的挣扎。

长孙晟以为,自己不会得到回答了,至少今天不会的时候。转过身来,对着杨广轻轻一躬,准备先行离去的时候,杨广的声音,却终于传出。

更确切些说,是杨广衣袂连动起的风声——他飞掠而起,在长孙晟不曾有所反应的前一刻,紧紧拥抱住了长孙晟。

“这是,我三十年前曾对你做过的。”他叹息,埋首长孙晟肩上,似是满足,却有着彻骨的疼痛:“三十年来,一直都想这样再拥抱你一回,终于,终于……”

长孙晟眸子闪了闪,没有动,如三十年前一般,不做任何动作的任杨广抱住。

只,缓缓,将身体的僵硬放松下来——那是,他所能给杨广的,最初,也是最后的,最大限度的温柔与接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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