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大业十一年初春,一场瑞雪后的长安城里,一个晴朗明媚的清晨。
那个清晨,十三岁,却已寄居舅家足有六年的长孙青莲,像无数个她已渡过的清晨一样,在梳妆完毕后从自己的阁楼走出,去向高府正堂。
才出阁楼,便见府中仆从们俱皆面色苍白,或独个儿的仓皇四窜,或扎堆儿的咬耳嚼舌,远远看见她后,忙忙施礼的样子固然仍是虔诚尊敬,却很是带了些神不思属。
长孙青莲微笑如仪,应了仆从们的礼节,且只当全未看见他们的异状,唯独去向正厅的脚步,不自觉的快疾起来。以至那挺拔瘦削、卓异于一般女子的身量上,新绿色宽袍广袖的衣裳,常日里的柔软飘逸,都被她走出了飒然风声来。
但纵如此快疾,她步履之间没有毫丝惶乱,并饶有余裕对所有仆从们的施礼,予以无一遗漏的颔首相应。于是,和着她清丽容颜上,澄澈的眼眸,宁定的微笑,一种极舒缓极安然的无声抚慰被传达。短短几分钟的路途中,她一路上目光所及,所有看见她和被她看见的仆从,都不觉的就安心稳妥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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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莲儿,你来了!”长孙青莲甫入正厅,这高府中向来的最不淡定第一人,她那正满室打转中的舅母鲜于氏,便就一声悲呼,狠狠扑入她怀中。硬是以自己娇俏玲珑的身形,制造出对长孙青莲而言,很是势大力沉的效果来:“对不起……我和你舅舅对不起你和你哥哥,对不起你母亲和你父亲,对不起你伯父和你们整个长孙家……”
长孙青莲默了下。
极力稳住身形,把岁数不大,却也好歹年长出她三倍多的舅母拥在怀里,轻轻拍抚。
然后抬首,向一侧沉默中的众人问询:“发生了什么事?”
“或者,其实是我们,”与她一同寄居舅家的长孙无忌,在她的目注中倏然就闭上眼,出口的声调平静淡漠,却带说不出的暗哑艰涩:“以及我们的父母、和整个长孙家,对不起舅舅和舅母他们。”
到底,谁对起不谁呢?
这情形,很是复杂啊……
长孙青莲眨了眨了眼,把好容易安静下来一点,又被她同胞兄长这句话刺激到,准备转头反驳加自责的舅母,更用力一些拥紧,淡淡的应了声:“喔。”
“啊!青莲,绝不是那样,绝不是无忌说的那样!”她的舅父大人高士廉自沉沉忧思中醒来,向来温文俊雅的容颜上,有着迹近惶然的急切。唯恐自家甥女会像他外甥一样,把一切责任都往自己身上拉。于是忙忙的,将半个时辰前发生的‘故事’,尽可能轻松愉快的说出来:
“嗯,今儿不是开春第一回的朝会么?我们虽都觉的陛下肯定不会临朝,却还是一大早就爬起来,聚在那大兴殿里,或站或坐,走走停停,惯例的谈谈天气说说风雅什么的,也算是联络下感情。谁料想,正都说的热络呢,陛下悄没声息的就出现,还站到了我们当中。
那时候,我和所有其他人一样,都呆呆看着陛下有点发痴,想不明白他老人家怎么就上朝了?怎么就还站到了我们当中?
正痴着的时候呢,陛下忽然就绕着我走了那么一圈,最后下结论说:高俭,高士廉是吧?朕怎么看你这么碍眼呢?朕怎么越看你越碍眼呢?你能不这么碍朕的眼么?你能不让朕看见你么……
当时啊,当时就有侍卫如狼似虎的奔上来,要把我拿了拖下去。但是所幸……唉,也不知这没被当场拿下,它是幸呢,还是不幸……总之,陛下挥挥手,把那些侍卫挥散了,然后很和蔼的告诉我:高俭啊,你家去吧,你家去吧,关好大门,以后别让朕再看见你啊。回吧,回吧,这就给朕回,马上回!!!
于是……然后……我就立刻回来了,也关好了大门……呃,这都回来老半天了,也许……也许其实也没事……只要这大门关好了……啊哈哈哈……”
他想很爽朗很爽朗的,对着甥女和所有家人们笑笑,
但他那笑出来的声音,却实在是太干太涩,干涩的人心里发酸,发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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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室内的沉黯死寂中,高家四子高真行首先开口:“我们的皇帝陛下最初说人碍眼,是在大业三年。那一回,太常卿高颖为首,大将军宇文弼、贺若弼等一干国之元勋,俱皆殒于其中。再后来,他的碍眼之评,就成为朝臣必死无赦的死亡卜告。有无数次,他‘碍眼’二字方出,身侧爪牙便即一涌而上,制造成立无数那位臣子必死的证据。”
他笑,于僵硬唇角上勾划出个峻峭的弧度:“又或者,根本不需任何证据,如狼似虎的骁果禁卫军在握,一个挥动的手势,就是一回择人而噬的饕餮尚享——大业五年,薛前辈讳道衡,那样一个领袖天下士子的旷代文豪,就是被称了一声碍眼后,于莫名其妙中被缢而杀之。”
“不好找什么证据的时候,自然也就不用证据了。但宇文述和宇文化及那对父子虽无人心,却最爱玩弄人世种种肮脏恶劣的把戏。”高家长子高履行接续兄弟话语,儒雅斯文的脸上,有深恶痛绝的厌弃,和难以压抑藏掩的忧惶:“就似我们这一次,怕又是要给足了他们,耍弄心机的把柄和由头。”
“是啊,昔兵部尚书斛斯政。”高家次子高至行叹:“这位斛大人尚书啊,如此明达干练、处断辩速的一个人,却竟选择了暗通杨玄感,为其谋反逆举出谋划策……年前被高丽交出后,陛下初也只不过简单说声赐死,偏宇文述那恶煞之祖、虎狼之宗,径去奏曰什么‘斛斯政之罪,天地所不容,人神所同忿。若同常刑,贼臣逆子何以惩肃?请变常法’……”
“他们把他推出金光门,结结实实的绑在柱子上,死死的用碎布条塞住他的唇舌。然后,让我们这些公卿百僚的,一个一个拿箭击射以讨其逆……我不能也不敢为他求情,虽然我与他是最好的朋友……
轮到我拿箭在手的时候,对着他面目全非求死不得的样子,我想我无论如何,都该送他一个痛快死……但,我用尽全力射出的那一箭,却被宇文化及两根手指,那么轻轻巧巧的一并,就挟住了。然后,他残狼一样闪着幽光的眼看向我,对我笑。”
神思恍惚而被勾起话头,并由此陷入回忆中的高士廉倏忽泪流满面,复又抱头掩面,崩溃也似将那段曾打算烂在心里,再也不对任何人提起的往事倾吐出来:
“他对着我笑,他父亲宇文述也笑,他们白森森的牙齿在阳光下冷光迸射……他们说虽然我们箭术不好,又离的这么远,但真要把人给射出个万一那也是天怒人怨,罪大恶极的。所以,为了不让我们无意中犯下那种大罪,提议我们大家去脔割其肉……
人身,是肉长的啊,你割他的肉,就算你一刀一刀的再小心再慎微,他也是要疼要流血的啊。何况,他已经被折磨的太久太久……到最后,那些人眼看是再稍加凌迟他就必死无疑,他们亦会因此被天怒人怨的诛死;而若他们不去凌迟上那一刀,就更加会罪大恶极乃至私通叛党的被连坐……
于是、于是、于是急惶之下,他们收起了刀子,走上去,用自己的牙齿,小口小口的去咬噬他的肉……他们自己也都是在恶心着,并且想吐的吧?但宇文述父子在一旁拍手叫好,并提议说这咬都咬了,何不就口啖食之……然后,然后就轮到了我,呵呵呵……”
他蓦的一声惨笑,在这满室窒息的死寂中,格外凄厉,让人不由发自内心的颤栗。
在他一侧的长孙无忌,是这当中难得不去颤栗的,眼见自家舅舅情绪太过激烈,他眸光一闪,轻扬手中玉箫,即刻的将之点昏过去,复上前一步,把他抱扶于怀中。然后四绕环视,淡淡道:“好了,这个故事到此为止,我们不必再听,更不必再问。”
“不,我们必须听下去,而不是让它打结在这里。”一直沉默着的长孙青莲开口,在听过那样一个凄厉到,让人崩溃绝望的故事后,她居然仍是安然宁定的。甚至,在提出这样一个极不合情理的要求时,竟也仍是在清澈微笑着的:“呐,小哥哥,请这就把舅舅唤醒——我们的时间怕已无多,但我们欠听了舅舅的心事,却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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