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节过,就又是一个新的工作日,夏言现在虽然已经不是当初那个进入县委办的小青年,而是贵为无为县开发区党工委的一把手了,却仍然恪守着准点到岗的工作准则。也正因为如此,在计算好了从庐江去往无为的时间以后,夏言才不过早上四点半,就拨通了司机张光的电话。
这位年过四十的大叔,一听是夏言,二话不说的就急忙蹦出了被窝,然后用比训练有素的士兵还要麻利迅速的方式洗漱完毕,也来不及吃早餐,带上两根甘蔗就匆忙钻进了那辆党工委配给夏言的桑塔纳3000,火急火燎的赶到了庐江泥河镇大闸村的夏言家。
对于自己的这位司机想讨好领导的心理,夏言当然明白,所以当张光一路飙车过来以后,夏言便立即招呼他在家里吃起了早餐。张光对此受宠若惊,虽然一般来说司机和秘书都可以说是领导的心腹,但张光自从跟上了夏言以后,就基本被打入了冷宫,倒不是夏言故意如此,只是事推人走,没办法罢了。
张光活了大半辈子了,也见过听过想过太多的事情,再加上他这辈子也就是个司机命了,所以也不敢有太多的想法,安安分分的干好自己的工作就是了。今天夏言虽然只是招呼他吃了顿农村最平常的早餐,却也让这位四十多的秃顶大叔感激涕零,一副没爹没娘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家庭温暖的寒碜模样,能让人掉了一地的鸡皮疙瘩。
吃完早餐,夏言就和张光上路了,庐江距离无为开发区有一段的距离,车程大约一个半小时,夏言由于昨晚陪着和珅讨论隆中对讨论到了凌晨,所以借着这个时间在车上小憩了一下。
可是让夏言没有想到的是,车子才到达了无为县城的时候,夏言就被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所吵醒了。夏言拿出电话,是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党工委副书记陈伟,夏言不由眉头一皱,接通了电话,然后就听那边陈伟焦急的声音传来:“夏书记不得了啦要出人命了”
“陈书记,慢点说,究竟怎么回事?”
夏言一手紧紧握着口袋里的围棋棋子,一边话语平稳的说。而那边陈伟在听到了夏言的话以后,也渐渐的平复了心情,开始慢慢讲来……
这件事说起来很平常,无非就是因为开发区二坝镇因为工厂的建设需要而占用了附近村民的土地,后来在县政府的规划下给居民建造了一批安置住房,这个工程交给了广东佛山的一个地产公司。
可问题是,在这个竞标的过程中,当时身兼县委常委、开发区党工委书记和二坝镇镇党委书记等数职的林尚东,和二坝镇镇长胡民生在中间贪污受贿,导致工程款迟迟无法到位,最终让安置房的工程一拖再拖,原本一年建成工期,生生拖了两年还没有完成。四周的村民再也忍无可忍,才自发组织起来找镇政府说话,结果镇政府和承包商之间相互推诿,这些村民在今天终于忍不住的堵了镇政府的大门。
这胡民生由于刚刚接手镇党委书记,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怎么允许这等事情在自己的地盘发生,更别说当年的工程招标,他也收受了不少的好处,所以早上当村民堵住镇政府大门的时候,这位胡民生书记就立即叫来了派出所的警察和开发区里的联防队。
当然,这些村民也不是第一次来镇政府闹了,这些警察和联防队也并没有太在意,但后来他们才发现,这些村民似乎是铁了心要一个说法了,所以不论警察和联防队怎么说都无济于事。双方你来我往的吵嘴着,到后来双方都说出了火气,也不知是谁先动了手,总之到了最后就是一片乱哄哄的群架。
赤手空拳的村民显然不是拿着橡胶棒等武器的警察和联防队的对手,更别说联防队的人数还占优势了。所以,在乱斗中,几个带头的村民被打得头破血流,甚至受伤最重的一个都当场昏迷了过去,被送进了医院。
“畜牲这帮家伙的眼里还有没有党规国法了?”
听到这个消息,夏言当即大骂出声,夏言是底层的农民出身,他非常能明白这些人的心情,为了政府和当地经济的发展,土地被征走,这些农民虽有怨气但还不会说什么,但如果政府又征走了农民赖以生存的土地,又不给农民任何补偿措施,或者是补偿迟迟不兑现,那和过去地主强抢豪夺又有什么区别?谁又能接受呢?
不过夏言更明白的是,现在并不是追究谁是谁不是的时候,所以,夏言想了想,然后问陈伟道:“陈书记,现在那边的情况怎么样了?”
陈伟回答道:“回夏书记,那边的情况已经有所稳定,村民们都已经各自回去了,只是……只是那些受伤的村民,处理起来会有些麻烦……”
“麻烦你母亲个蛋”夏言破口大骂,然后稳了稳心情,接着道,“好了,先不说这些了,那些受伤的村民呢?”
“都……都送去县人民医院了。”陈伟小心翼翼的回答。
夏言恩了一声:“好了,我都知道了,我先去医院看望伤者,开发区那边你先稳一稳,如果村民还有怨气,切记要做好安抚工作,不能再出现动手打人的事情了,明白吗?还有,让我们亲爱的胡民生书记立刻给我滚到党工委来,如果我回去开发区没有见到这位胡民生书记,那么陈书记你也可以回家种地了。”
说完,夏言就挂断了电话,然后对前面的张光道:“掉头,去县人民医院。”
夏言那几乎是从牙缝当中挤出来的语调让张光感到一阵心悸,所以根本不敢怠慢的,直接掉头,折返开向了县人民医院。由于车子正好在县城,所以张光没过多久,就来到了县人民医院,不等车停稳,夏言就跳下车。这个时候,医院门口已经聚集了许多的村民,他们是来看望受伤的老乡的,但更多的,想必是出于对二坝镇政府的愤怒,一种无法诉求的控诉。
夏言感觉自己的心抽搐了几下,然后深吸了一口气,抬脚走进了医院大门,从善良的村民那里,夏言很容易打听到了受伤村民的病房。
此前从陈伟那里夏言了解到,受伤的这个村民名叫张富贵,是二坝镇东小村的村民,他家原来在村里有五亩地,但后来镇被划归了开发区,为了支持开发区的建设,张富贵家的地和房都被征用了。不过按原本的计划,镇里和开发区应该拿出一套安置房和按亩算给村民征用土地的补偿金,但是因为林尚东和胡民生的腐化,不仅导致补偿金没有发放完全,就连安置房也是一拖再拖,这些东小村的村民这才忍无可忍的走向了极端。
还没有走入病房,夏言在门外就听到了女人的哭泣,想必就是张富贵的媳妇梁翠萍了。
人民政府本应为人民做主,可是这二坝镇政府干的这叫什么事?
夏言在心中如是哀叹,然后迈进张富贵的病房,这是一间很普通的病房,几个受伤的村民躺在病床上呻吟着,其中最醒目的是中间的张富贵,他头上裹着厚厚的纱布,殷红的鲜血从中渗出,至今还没有苏醒过来,而他的媳妇梁翠萍则坐在床头默默啜泣。
看到这样的场景,夏言的鼻头有些微微泛酸,一向健谈的他,面对这些用自己单薄的身板,承担着最重的赋税,默默支撑着共和国发展的朴实农民,根本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了。
而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你是谁?不知道病房重地外人是不可以随便乱闯的吗?万一耽误了治疗你担当的起吗?”
夏言回过头,只见一个护士长满脸警惕的看着自己,夏言无奈的摇摇头,这时夏言的司机张光突然走了出来,对护士长道:“瞎了你的狗眼,这是开发区党工委书记夏言夏书记,来视察群众伤势的”
护士长听到张光这话才放下了心,夏言心头冷笑,从这个护士长的表情不难判断,她应该是得到了某位领导的招呼,怕夏言是那些无孔不入的记者,今天如果不是自己来了,只怕这件事又要被某些官僚使手段压下去了。
不过护士长放心了,那边的梁翠萍又不干了,对于她这种文化程度不高的农民来讲,哪里知道开发区党工委和镇党委的区别,她只知道夏言也是一个书记领导。而在他们的观念里,这就是能做主的政府官员了,所以她在听到张光说出夏言是党工委书记以后,梁翠萍立即跑了过来,紧紧揪住夏言的衣服撕扯打闹哭诉起来:“你们这些天杀的,没有良心的官员,还拿不拿人当人了,还让不让人活了?打死了我们当家的,我今天和你拼了,有本事你再打死我好了,反正你们就是要把我们逼死了才痛快,才高兴”
张光见梁翠萍在打夏言,第一想法就是要上去帮忙,可是他的腿才迈出去一步,就听到了夏言的喝喊:“老张,别动”
听到夏言的话,张光第一时间愣住了,心想:难道这夏书记身后长了眼睛不成?怎么没有回头也能知道我要干什么?
因为夏言也是从底层攀爬上去的,所以就是没有和珅,夏言也能够猜透他这种小人物的心思。不过对于夏言来说,他更痛苦的,则是梁翠萍的那一席话,那每一个字每一个字都像是针一般的扎进了夏言的心里。
社会在发展时代在进步,GDP也在连年翻番,但为什么人民的生活依然困苦,为什么干部的素养却越来越低?
夏言不仅仅是在拷问自己,同时也在拷问整个制度,如果夏言没有记错的话,镇派出所应该是属于公安局的派出机构,和镇政府是没有统属关系的,更别说是属于开发区的联防队了。可是为什么当东小村村民围堵二坝镇政府时,这两个和二坝镇严格来说并没有关系的机构人员会在场,而且还对村民大打出手?
毫无疑问,这必定是当初林尚东身兼三职所留下的后遗症,不管是镇派出所还是开发区联防队,都习惯了这种开发区和二坝镇两体合一策略,所以当二坝镇政府一大清早的遭到了东小村村民围堵的时候,他们才想也不想的出动了。
看来,这开发区和二坝镇,也该到了整顿的时候了。
夏言在心中如是想着,而另一边,他同时也在默默承受着梁翠萍一拳接着一拳,一把接着一把的打抓。要知道,梁翠萍是真的使出了全力的,张富贵是家里的顶梁柱,最大的劳动力,不用想,一旦他出了事,整个家庭就很有可能要陷入长久的困苦,身为妇道人家得梁翠萍是真的没有办法了,是真的想发泄了。
夏言很明白她的心情,在当年有人说要卸掉自己父亲一条胳膊的时候,自己拿着镰刀冲出屋子的时候,当时的心情不也是如此吗?更重要的是,事情出在开发区的辖内,夏言认为身为党工委书记和管委会主任双职的自己,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不过夏言默默承受,梁翠萍陷入了不管不顾的疯狂,但却并不代表其他人也没有了思考能力,其他的东小村村民在开始的惊讶过后,急忙反应了过来,想起了夏言书记的身份,于是纷纷上前拉开了梁翠萍。
夏言没有说什么“让她继续打,这是我应该承受”的狗血话语,他很冷静,知道自己应该是一个为民做主的青天大老爷,而不是一个快意恩仇的侠士。所以夏言上前了一步道:“大姐,各位乡亲们,请大家放心,请大家相信我,相信党相信政府,相信法律,会给大家一个交待的”
掌声响起,不过很单薄,只有夏言身后的司机张光和那个护士长,至于那些村民,基本都是不屑一顾的表情,而那个梁翠萍,则是恨恨的看着夏言,虽然经过了短暂思考的她不敢再上来动手打人了,但也是一副绝不相信夏言的话的表情。显然,夏言这句话在长久的时间里,二坝镇政府和开发区管委会都是拿这句话来搪塞这些村民,实际上却不管不顾的罢。
对此,夏言心中叹息:塔西佗陷阱啊塔西佗陷阱,当一个部门或者政府失去公信力时,无论说真话还是假话,做好事还是坏事,都会被认为是说假话、做坏事。
“我知道我现在无论说什么都没有用,不幸的事情已经发生了,但是作为一个书记,一个人民公仆,我只是觉得我应该为大家说点什么,做点什么,大家相信也好,不相信也罢,都请看我接下来的表现吧”夏言如是苦口婆心的说着,但是对于这些愤怒的村民,却并没有多大的作用,相信要不是出于民怕官的天生心理,夏言此刻还能不能站在这里都不好说了。
夏言的话音落下,突然从门外走进来一个五十多的中年人,走到夏言身边道:“夏书记,我是东小村的村长王力群,刚才的事情我都看到了,要是换成其他的干部,早就拂袖走人了,所以我知道您是人民群众的好干部。我还知道您是刚调来的新书记,以前的事情和书记您没有半点关系,我为刚才张家媳妇的失礼,向您道歉。”
王力群说着就要朝夏言鞠躬,夏言急忙拦住对方:“王村长这怎么能行?您年纪比我大,我怎么能受您的礼呢?而且不说什么新干部老干部的,不都是党和国家为人民服务的公仆吗?既然在我的辖区内,我的人民受了委屈吃了亏,我怎么能够袖手旁观呢?那还是人民的公仆,群众的干部,那还是一个人吗?”
夏言这话说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夏言没有做虚假的表演,而是想到了过去,想到了自己,想到了自己的父母,在自己拿着镰刀将堵在家门口的人砍散了以后,父母是怎样背着自己去到每一个地方乞求谅解的,也许自己父亲膝盖上的毛病,就是那个时候为了自己给人下跪落下的。
以前自己没有能力,受人欺负了也只能忍气吞声,但是今天,自己已经是开发区的党政双料的一把手了,对开发区内的一切都具有绝对的掌控能力,为什么就不能为这些受到官僚欺负的乡亲们,去要回那些原本就应该属于他们的权力呢?
在如是的想法下,夏言对病房内的所有东小村的村民道:“我理解大家的心情,因为我也是农民的儿子,我很明白一个男人对于整个家庭的重要,我更明白每一寸土地,每一套房子对于大家的重要。”
“我们不是不讲道理,不辨是非黑白,我们也能勒紧裤腰带支持国家的发展,但是在同时,国家也必须要保证我们应得的东西,不能国家发展了,我们手上的东西却越来越少,越来越没有保障对于农民来说,土地就是我们的身家性命,为了支持开发区的建设,我们可以忍痛割爱,但同时,党和政府难道就不应该做到相应的补偿吗?”夏言说,“今天的错全在政府,所以,身为开发区的党工委书记,不管大家打我骂我,都是应该的。”
这样一席话,让所有东小村村民为之动容,中国的农民,是最淳朴的,他们用自己的双手撑起了共和国的飞速发展,但是同时,他们却也是最弱势最没有保障的一群人之一。
对于他们,大多数官僚采取的都是敷衍态度,能像夏言这样推心置腹的讲话,能想夏言这样站在他们的立场上设身处地的为他们的考虑的官员,实在太少太少了。也正因为如此,夏言的话才说完,那梁翠萍就急急忙忙的跑到夏言面前,红着眼睛解释道:“对不起夏书记,刚才我实在是太冲动了,但是我真的不知道,都是我不好,是我错怪您了”
“不,不要紧的,梁大姐,”夏言说着从兜里拿出了五百块钱放在了梁翠萍手里,“我身上只带了五百块钱,你就拿去给大哥买点营养品吧。”
“啊?不,夏书记这怎么行呢?”
梁翠萍说着就往外推,不过另一边的村长王力群还是让梁翠萍的手压了回去:“翠萍呀,你就收下了吧,这是夏书记的一番好意。”
看来这个王力群在东小村还是很有威信的,所以他一说话,梁翠萍就道:“那就……那我代我们当家的,就谢谢夏书记了”
“不,大姐,现在谢谢我还太早了,我还什么事都没做呢”夏言如是说着,然后环视了一圈道,“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当年的七品芝麻官都知道为民做主,难道现如今的党政干部还不如明朝的官吏吗?所以请大家放心,我夏言一定会帮大家讨回这个公道的”
夏言说完,对着面前一脸错愕的梁翠萍笑道:“大姐,如果你真要谢的话,就先留着,等我帮大哥讨回这个公道以后吧。”
梁翠萍愣愣的点点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至于其他的东小村村民,包括村长王力群,他们似乎也都没有见过像夏言这样的干部,所以一时之间都愣在了那里,齐齐目送着夏言离开病房。
直到夏言离开以后,经历最丰富的村长王力群才笃然想起来,对所有人道:“乡亲们哪,这夏书记,是个好干部,我王老汉这辈子除了在父亲那一辈的故事里,就从来没有听说和见过这样的干部呀我觉得我们要相信夏书记这样的干部,要相信他的话,相信他会真的为我们讨回公道的”
这时梁翠萍也反应了过来,附和村长道:“对,对呀我赞成村长的话,我虽然是个妇道人家,没见过什么世面,但我也知道,现在的这些官老爷,一个个的就知道欺负我们农民,就知道往自己口袋里捞钱,但是我看得出来,夏书记和这些官员不一样,他是个难得的好官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