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熟悉的陌生人”与独特的“这一个
作者:吴蓉生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7684

))他们的不少评语,是有精辟见解的,也有助于读者了解《红楼梦》的创作取材和某些背景材料。但是,也有不少意见,强烈地表现了维护纲常名教的正统思想’,特别是那些褒奖“宝卿”(宝钗)“袭卿”品格的颂词,都是在鼓吹束缚妇女思想行为的礼教规范,而这恰恰是“右钗左黛”的理论根据。艺术上的对比、对照、对应、隐寓、谐音、伏笔,历来都是烘托形象,增强魅力不可或缺的手段,《红楼梦》则更有丰富多样的创造。钗黛二人,一为娇花、一为纤柳,在小说的情节中,确有同等对应,两峰对峙,双水分流的艺术情势。即使如“脂评”或一些学者所说,钗黛二人是作者心目中理想爱人的两个影象,所以有可卿为“兼美”之说。但这最多也只是指容貌而言,决不可能成为形象与典型创造的理论依据。薛宝钗和林黛玉,都是曹雪芹创造出来的个性鲜明的不朽的艺术典型,她们不只是血肉丰满的独特的“这一个”,而且蕴含着不可重覆的社会人生的形象意义。她们在《红楼梦》情节中任何场合中的出现,无论是一颦一笑,一言一行,都是各不相同的“陌生人”,而决非“钗黛合一”的综合体。

从艺术创作规律来讲,作家艺术家在对生活的感受和体验活动中,重点是在对人的体验,体验人在特定环境的社会生活,体验活生生的人,深入他们的感情世界,内心世界,所谓以心会心,.才能从根本上体察这一个人与另一个人的灵魂搏动。而艺术典型创造的成功,也正在于能从个性化的语言、行为、心理的具象中显示人物的最深层的“灵魂”特征。处于《红楼梦》爱情与婚姻悲剧中心的这三位主人公一一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即使从“大旨谈情”的角度,也各具个性的亮采。对贾宝玉、林黛玉,“脂评”的概括是“黛玉情情,宝玉情不情”(它们的内涵和特征,我在《说情》一文中已做过分析),对干这第三位悲剧的主角薛宝钗,作者虽难以完全在“情”的境界里倾注笔墨,却着力渲染了她形象性格的冷色调。一方面她居于金陵十二钗“艳冠群芳”的位置,一方面又被赋予一个“任是无情也动人”的诗签,这也正对应着她在太虚幻境的册辞“金替雪里埋”与“终身误”曲中的“山中高士晶莹雪”的寓意。

“艳冠群芳”的牡丹花,雍容华贵,俗称富贵花。但在薛宝钗的形象性格里,却呈现着相当错综的冷色。作为一个女儿家,“她从不爱什么花儿粉儿的”。贾宝玉初次拜访薛宝钗,眼中看到的是这样的妆束:“头上挽着漆黑油光鬓儿,蜜合色棉袄,玫瑰紫二色金银鼠肩褂,葱黄续绵裙,一色半新不旧,看去不觉奢华。”(第八回)她在蘅芜苑的室内摆设也“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无,案上只有一个土定瓶中供着数枝菊花,并两部书,茶仓茶杯而已,床上只吊着素纱鳗帐,衾褥也十分朴素。(第四十回),吃的药是解热毒的“冷香丸”,连贾府杆老祖宗”也嫌她房里太“素净”,更“忌讳”。然而,这位薛姑娘,却以“淡极始知花更艳”(吟《白海棠》)的诗句,表露了她隐藏于内心的自我欣赏的意趣。如果说,这“外延”的冷色调,毕竟还是作家有所寓意的着力渲染,那么,这位薛姑娘性格内向的复杂组合的冷色,就表现得不那么单纯了。因为薛宝钗毕竟是生活在繁花似锦的大观园女儿国,其处世之道虽“罕言寡语,人谓藏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第八回)但在众姊妹顽闹喧笑声中,她又决非贾迎春那样的“二木头”,也没有发出过不谐和音。“偶结海棠社”,众姊妹在戏谑中互赠诗号,她也语含讥讽地送了贾宝玉一个号:“有最俗的一个号,却于你最当。天下最难得的是富贵,又难得的是闲散,这两样再不能兼有,不想你兼有了,就叫你富贵闲人也罢了。”(第三十七回)对林黛玉的语带机锋,薛宝钗经常是故作“浑而不觉”,宝玉遭毒打,她瞒怨了薛蟠几句,薛蟠竟把那“这金要拣有玉的才可正配”的秘密漏了出来,使她“委屈气忿”得哭了一夜,偏巧被黛玉瞧见,又“刻簿”了她几句:“姐姐也自保重些儿,就是哭出两缸眼泪来,也医不好棒疮。”她“并不回头,一径去了。”(第三十四回)但是,当宝玉一时失言,把她比作杨贵妃,说她“体丰怯热”,却大大伤害了她少女的自尊,“不由的大怒”,又是针锋相对地回击宝玉:“我倒像杨妃,只是没一个好哥哥好兄弟可以作得杨国忠的。”又是向小丫头靛儿发泄:“你要仔细,我和你顽过,你再疑我。……”又是尖刻地嘲讽宝黛:“原来这叫作‘负荆请罪’!你们博古通今,才知道‘负荆请罪’,我不知道什么是“负荆请罪”!(第三十回)这是薛宝钗唯一一次违拗她温柔敦厚性格的表现,可谓淋漓尽致。它说明这位薛姑娘并非没有脾性,只不过她时时加以压制,不形之于色而已!在大观园游玩,她看到了大如团扇的玉色蝴蝶,“迎风翩跃,十分有趣”,也激起了她作为少女的“青春未昧”,为追扑玉蝶而累得“香汗淋漓,娇喘细细”(第二十七回)!薛宝钗同贾宝玉相处,始终若即若离,以避嫌金玉之说,但也难免一时忘情。第三十六回,就被林黛玉看到了一个“笑话”,即贾宝玉午间随便睡在床上,薛宝钗来到“绛芸轩”,看到袭人正在给宝玉的兜肚绣的“活计实在可爱”,不由的拿起针来,替他代刺,那本是袭人的位子,旁边又放着蝇帚子。在林姑娘的眼里“这个景儿”,自然是不该发生在薛宝钗身上的可笑的“大事”。第三十四回,贾宝玉被贾政打成重伤,这位平素以端庄凝重示人的薛姑娘,送药给宝玉,一时“情急”也说了这样的话:“早听人一句话,也不至今日,别说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们看着,心里也疼。”说过以后,“自觉说的话急了,不觉得红了脸,低下头来。”这不也流露了真情一缕么?但它出现在此时此境的薛宝钗的感情镜头里,却又是如此与她的性格相契合。薛宝钗的待人接物,在曹雪芹的追书,不仅不见其冷,反而时时见其温柔体贴,事事周到。第三十七回,写自己作不得主,家计又很艰难的史湘云,作了个海棠诗,一时诗兴大发,自认“明日先罚我作个东道,就让我先邀一社可使得?”史湘云的这个承诺,虽赢得众“诗翁”的拍手称妙,她自己也兴致勃勃地:“设东拟题”,却并没有考虑到拿什么来“设东”呢?结果还是薛宝钗点破了她,并替她周密设计,把这次开社做东,搞得很热闹。既为史湘云省了钱,又博得了上上下下的荣府娘儿们的皆大欢喜。怎能不使湘云“心中自是感服,极赞他想的周到”,而连声地叫她“好姐姐”、“亲姐姐”呢!贫寒的邢帕烟,虽也进了豪华的大观园,又承蒙贾家“老祖宗”作大媒,许给了薛宝钗的堂弟薛蝌,但她那爹妈和姑姑甚至连“二两月银都挤走她一两,逼得她不得不典当衣物,只有薛宝钗能细心地看到、想到这未过门弟媳的困窘,关怀体贴,并解除她的危难。

这一切,应当说都或多或少地表现了薛宝钗形象性格的暖色,为什么“红学家”们会对她得出“冷美人”的印象,有的同志甚至把她的形象喻之为“冷香寒彻骨,雪里埋金簪”?艺术典型,特别是被鲁迅称之为写的是“真的人物”的《红楼梦》里的艺术典型,从来也不是单色调的,人物性格的典型特性的多样表现,恰恰是《红楼梦》形象世界的艺术魅力所在。曹雪芹对薛宝钗的性格刻划,虽多次用隐喻的手法“皴染”、烘托它的冷色,却并没有把这“外相”与“内相”隔离,而是把它们融汇成“诚于中而形于外”的艺术境界,以显示其个性精神的典型特征。“冷香丸”要医治的是薛宝钗从胎里带来的热毒症,这明显寓有以冷“治”热的深意。胎里带来的热,是自然的东西,而薛宝钗对这自然的热,却要用人为的冷加以控制。这正像她和贾宝玉、林黛玉长期相处萌发了感情纠葛一样,本来是少年男女自然发生的情律,而这却是封建礼教所不允许的。顺之者昌,逆之者亡,这就形成了“金玉良姻”与“木石前盟”的悲剧意蕴。“人为”战胜了“自然”,但“人为”毕竟是违拗“自然”的,结果是同归于尽,又是作者所痛心的,因此上才有“这奈何天,伤怀日,寂寥时,试遣愚衷”,“演出这怀金悼玉的《红楼梦》。”

曹雪芹并没有把薛宝钗的冷色调写得古板、枯燥,而是深入到她的感情和心灵世界,进行了个性风神的精心塑造。薛宝钗虽客居大观园,却既不像林黛玉那样,孤苦无依,寄人篱下;也不像史湘云那样,空是侯门千金,业已“家计艰难”,而薛家虽失势,却还有“皇商”的衣钵。来到京城寄居荣府梨香院,那只是因为薛姨妈“正要同居一处,方可拘紧些儿子。”“一应日费供给,一概自理”,因为“他家不难于此”。尽管这样,薛宝钗并无丝毫骄气,在荣府那样复杂的环境,她和周围上下老幼,都处得“尽得人心”。对贾府的一切矛盾她都置身事外,不置一词。王凤姐给她的评价是“拿定了主意,不甘己事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其实,这还不够,因为有些干了己事,她也会装作不知,显得豁达。宝黛的感情纷葛多次源于“金玉”之说,薛宝钗却一直表现为“浑而不觉”,以至有意回避。

《红楼梦》的创作,作者自称是“大旨谈情”。作者给两位男女主人公打下的“纹章标记”是:“黛玉情情”、“宝玉情不情”,那么,这第三位主人公,则该是“寿怡红群芳开夜宴”的诗签“任是无情也动人”了!曹雪芹追书的薛宝钗,确如黛玉所说,并非“藏奸”造假之人。但是,如果一个少女被封建教条侵蚀了灵魂,时时不忘给真情“包装”冷色,她就难免给人以作伪的感觉。“金玉良姻”之说,薛宝钗不能说不知道,因为它本就是薛家自己制造出来的,也是薛姨妈亲口在贾府传播的。因而,在作者写来,这三位主人公的会面,就有着完全不同的感情境界。二玉相会,是惊喜,是似曾相让,饱含着诗情画意。宝玉和宝钗的真正单独会面,则是在梨香院。虽有详细的审视、交谈,却缺少激情和震撼,有的只是平静地交换观看世俗宿命的信物―金锁与宝玉,而且是宝钗首先提出要看那玉的。从而,引发了莺儿的“微露意”,说出了那玉上的两句话:“莫失莫忘,仙寿恒昌”,和他们姑娘项圈上的两句话“不离不弃,芳龄永继”,恰好“是一对儿。”“衔玉而诞”的宝二爷,是薛姨妈的嫡亲外甥,是她姐姐王夫人的宝贝儿子,连贾雨村都从周瑞家的女婿那里听到过,而且还是在扬州告诉贾雨村的。在金陵的至亲薛姨妈怎会不知道自己的外甥有此“怪事”!而镌刻在项圈上的那两句话,据宝姑娘自己说:“也是个人给了两句吉利话儿,所以錾上了”,但却和玉上的两句是一对儿,岂不太巧合了!而玉上的两句话是宝玉“诞”“衔”时胎里带来,金锁和錾上的两句话,则是人为打造、自己编加的。所以,莺儿的“微露意”,实际上是隐喻着薛家的“早有意”。这能说薛宝钗对这“金玉良姻”毫无所知、毫不在意吗?只不过,薛宝钗的性格和她的内心世界都表明,哪怕她对贾宝玉已有爱恋之情,她也不能像林黛玉那样赤诚袒露,因为她出身的贵族的家规和她所崇奉的道德规范,都已渗透了她的灵魂!所以,当薛蟠酒后失言,道出那金玉姻缘的不言之秘时,竟触动并引发了她那样大的委屈,却又无可辩驳,只得冷静下来。也包括林黛玉“误解”的尖锐的词锋,薛宝钗都能忍让不睬,这虽不是她作伪,却也是她“明理”。她深知,“父母之命,媒灼之言”,是她应当遵守的信条,何况“金玉良姻”乃贵族社会“联络有亲”婚姻关系的准则。薛宝钗虽不是荣府老太君为贾宝玉最初择偶的对象,而她的“随分从时”,却早已获得了贾母的好感。以上所引,“脂评”所谓的“钗黛合一”的根据,则恰恰是揭示了薛宝钗形象性格复杂组合的本质特征。据她自己向林黛玉吐露,她幼时也曾爱看杂书,诸如这些“西厢”“琵琶”以及元人百种无所不读,后来被大人发现了,打的打,骂的骂,烧的烧,才丢开了。并悟出了“女子无才便是德”的道理。请看她向林黛玉的这番训导:“男人读书不明理,尚且不如不读书的好,‘何况你我,就连作诗写字等事,原不是你我分内之事。男子们读书明理,辅国治民,这便好了。只是如今并不听见有这样的人,读了书倒更坏了……你我只该做些针凿纺织的事才是,’偏又认得了字,既认得了字,不过拣那正经的看也罢了,最怕见了些杂书,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第四十三回)而对贾宝玉,她又曾有过应该“立身扬名”,不可荒废“仕途经济”的劝告。

至此,“金簪雪里埋”的寓意,已是十分明白了。薛宝钗性格的冷色,并不冷在她的待人处世不食人间烟火,而在于她是在“以冷制热”,违背自然之情,自然之理,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力求奉守封建伦理的规范,有拗于少女的“真情至性”。第二十七回“滴翠亭杨妃戏彩蝶”,本来是这位宝姑娘在大好春光里,第一次被激起少女的生活情趣―追扑彩蝶,可是,当她无意中听到小红和坠儿的一席私房话,顿时又使她回到了“无情”的现实。先看她这番心理变化:“宝钗在外面听见这话,心中吃惊,想道:怪道从古至今那些奸淫狗盗的人,心机都不错。这一开了,见我在这里,他们岂不躁了,况才说这话的语言,大似宝玉房里红玉的语音。她素昔眼空心大,是个头等刁钻古怪东西,今儿我听了她的短,一时人急造反,狗急跳墙,不但出事,而且我还没趣。如今便赶着躲了,料也躲不及,少不得要使个‘金蝉脱壳’的法子。”两个小丫头的几句私房话,就引起了薛宝钗多少冷酷的封建大道理的烦琐思考,更何况她既然把事情看得这样严重,那么,她的一声“颦儿,我看你往那里藏”的“金蝉脱壳”的随机应变,岂不把干系都脱在林黛玉身上了,这就不只是冷,而且是有些嫁祸于人的“恶”了!可见林黛玉曾经对她有“心里藏奸”的怀疑,并不是多心,而是敏感了。

第三十二回“含耻辱情烈死金钏‘,王夫人护短,一巴掌把金钏打得投井自杀,连王夫人都自觉过分,有些悔意,向她诉说。而一向“温柔敦厚”的宝姑娘,为了宽慰她的姨娘,竟讲了这样一番歪道理:“姨娘是慈善人,固然这么想。据我看来,他并不是赌气投井。多半他下去住着,或是在井跟前憨顽,失了脚掉下去的,他在上头拘束惯了,这一出去,自然要去各处顽顽逛逛,岂有这样大气的理,纵然有这样大气,也不过是个糊涂人,也不为可惜。”薛宝钗是明知金钏死因的,但在她眼里,丫头就是丫头,被打、被驱逐,死了,也是个糊涂人,值不得理会。金簪埋在雪里,的确是冷风入骨,失去亮采了!所以,薛宝钗虽是大观园姊妹群中“艳冠群芳”的富贵花,却得了个“任是无情也动人”的“溢号”!细想起来,即使她的有时有情,似也是在合乎她的道德标准之内的。她体贴湘云,为她筹划作东,替她想得周到,那是因为湘云虽“穷”,毕竟是她的侯门千金的“同类”,又是她所奉承的荣府老太君的嫡亲侄孙女;她善待邢岫烟,那是因为岫烟已是薛门的未婚媳妇,她这个大姑子不愿看到生活窘迫的帕烟,寄居在大观园丢她薛家的人……

的确,金陵十二钗,虽各有各的家庭环境,各有各的现实生活条件的变化,但她们所受的教养,还是大致相同的,包括林黛玉在内,也不能说,在思想观念和道德规范上,没有受到封建礼教和封建伦理的熏陶与约束。然而,却没有那位“金钗”能像薛宝钗如此自觉的信奉,理智的遵循。对贾宝玉的“离经叛道”,她是相当不满的,她常常告诫贾宝玉应当通达孔孟之道,关心仕途经济,哪怕引起宝玉的反感,当面遭到冷遇,背后被斥为“好好的清白女儿,也沾染了禄蠢之气”,她都不以为意,就是她的博学多才,也决不“逾距”。她的诗作,可称为含蓄、浑厚的蘅芜之体,极受“青春丧偶”“心如稿木”的李纨的推崇,却不为封建叛逆者贾宝玉所喜。“悲凉之雾,遍被华林”,贾、史、王、薛四大贵族的衰败,那末世的征兆首先是从薛家开始的,但人们却很难从宝姑娘的诗词看到一点感伤的印迹。当贾宝玉读到林黛玉的《桃花行》时,薛宝琴声言是她所作。贾宝玉立即表示否定:“我不信,这声调口气,迥乎不像蘅芜之体,所以不信。”薛宝钗还引经据典,硬说贾宝玉这种看法“不通”,但宝玉立即反驳说:“但我知道姐姐断不许妹妹有此伤悼语句,妹妹虽有此才,是断不肯作的。比不得林妹妹曾经离丧,作此哀音。”甚至像“柳絮”这样的题材,一向是诗人寄托“离愁别绪”的,林黛玉写出了缠绵悲戚的《唐多令》,本是真情实感,众姊妹也说它“太作悲了,好是固然是好的!”而“蘅芜之体”的薛宝琴,虽写了“声调壮”的《西江月》,薛宝钗仍觉不够,偏要作一首“把它说好了”的“翻案”文章《临江仙》,留下了被人视为自我写照的名句:“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以上所引,均见第七十回)由此可见,即使在濒临衰败的生活氛围里,薛宝钗仍是浑而不觉,也不赞成别人有所觉,有所悲,所以,她的冷,并非冷在表象,而是冷彻到灵魂深处。自然,曹雪芹又决非“右黛左钗”论者,曹雪芹也决没有把薛宝钗这样一个复杂组合、血肉丰满的典型形象,写成一个概念化的“冷美人”,他追书的薛宝钗同样是活色生鲜的“真的人物”。而且即使在作者的审美意象里,也理所当然地属于他所赞颂的“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的“诚不若彼裙钗”中的一员,何况博学多才、貌美如花的薛宝钗,虽然“冷香寒彻骨”,却毕竟同样是礼教禁锢下的牺牲品。曹雪芹对于薛宝钗婚姻的悲剧命运,也依然抱有同情的态度。故此,《红楼梦》第五回太虚幻境的词曲中,才有“因此上,演出这怀金悼玉的《红楼梦》”的全书悲剧意旨的概括,才有俞平伯先生所谓的“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的“钗黛合为一词”。

只不过,这一切,都不足以得出“钗黛实为一人”的违反艺术规律的结论,更无根据证明,曹雪芹对这两位女主人公的悲剧是不偏不倚的。当然这也决不是由干高鹗续书黛死钗嫁的结局所造成的影响,而是渗透着《红楼梦》悲剧意蕴的同情与爱,就强烈地倾注在林黛玉艺术典型的理想熔铸之中。“钗黛合一”论者是不该忽略《终身误》这一曲的鲜明的思想感情倾向的:

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妹寂寞林,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

可见即使作者对于这两位有着不同美质的女主人公的悲剧,都采取了同情的态度,但从审美理想的熔铸中,也还是有着根本的不同。更何况艺术典型虽有对现实生活的深广概括,但它又必须是新颖的、独特的,如别林斯基所说:“没有任何一个形象重复其他的形象,而是每一个形象都有其各自的生命。”如上所说,《红楼梦》正是以这样的个性形象的创造著称于世。何来两位塑造得最为成功的女主人公,反能合二为一呢?沿用俞平伯先生的一句话说,这“钗黛合一”论实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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