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疑真疑假
那时期上海社会可算是“多事之秋”。绑票、暗杀、惊骇离奇的盗劫案、神秘莫测的失踪案等等,可说是“应有尽有,层出不穷”!在这个时期,霍桑的工作自然也特别忙碌。我的日记中记着,在短短的十五天中,他竟连接地破了三件绑票案,一件盗案和两件谋杀案。我在这六件案子里面,竟也参与半数。这还不算,最近霍桑竟单枪匹马地又破了一件江南燕案。
江南燕是什么样人,大概不用我再详细介绍了罢?他是一个神出鬼没的侠盗,又是盗窃学的专家,智能和技巧都有过“与众不同”的表演。假使盗窃学上也可以有学位的荣衔,他尽够得上博士的资格。他已和霍桑交手过好几次,所以在霍桑的心目中,也认他是一个唯一的劲敌。那时候上海社会正自纷扰不宁,无论官家私家侦探,个个都闹得焦头烂额,他老人家偏又出来凑闹热。那自然要使上海社会的一般资产阶级谈虎色变,寝食不安了。
他这一次犯的案子,说来也很可惊,就是大华银行的第二号保管库忽而被盗。
库中保存的,有前任财政次长刘伯蓉夫人的一副钻镯,价值二十二万元;还有刘次长负责保管的,民众教育基金团的基金,有价证券十八万五千,竟然都不翼而飞。
被盗的情由很离奇。银行的后门被人烧断了铁闩,看门人也被盗匪捆绑起来,塞住了嘴,不能声张。那保管库本是美国卡尔登厂制造的,库门的厚度在十英寸以上,原是保证避火避盗的,并月—还有两重密码的暗锁,确实不容易开发。案发以后,库门上烧成了铜元大小的一个小洞,库门里面另有一只白粉画的燕子似的飞鸟。
因此大家都说这一件惊人的案子一定是江南燕的成绩。因为在这保管库案发生的前三天,报纸上曾宣传过这一位神秘性的巨盗已经到了上海。
这消息的来由也很奇怪,据说是一位声名狼藉的某侦探手下的一个小伙计传出来的。有一天,那位探员曾经接到自称江南燕的电话,要向他借两万元盘费。
那侦探似乎为着留个交情起见,当夜便恭恭敬敬地如数把两万元送去。这消息在某一张小型报上披露以后,有一位新闻记者特地去见过那位大侦探,问他有没有这一回事。
那探员轻描淡写地答道:“你这话问得有趣极了!江南燕竟敢向我要钱?我又向那个去要呢?我等侯他好几年了。他如果胆敢到上海来,那真是我求之不得的。”
否认尽管否认,但是外界的传说,已经闹得满城风雨。后来恰巧又出了这一件大华银行的案子,加上了一次印证。于是江南燕的名字一时间便成了茶坊酒肆中唯一的谈话资料。
可是这案子经过了霍桑的勘查以后,却又独创一议。
他曾向大华方面的负责者说:“这案子不是江南燕干的,只是什么人假借名义,目的在偷丁东西,使人家不敢追究。”
大华当局自然很诧异,要求他提出他的否定的理由。
他当时曾指出三种证据:第一,保管库门上的一个洞是用电流烧化之后,另用钢锥凿成的。不过这个洞,库门内外虽然都有很深的洞口,中间却没有穿通,显见是从两面分凿而成。实际上并不能够开锁。这可见这库门的开发,并不实在和凿洞有什么关系。第二,那号码锁上有两个很清楚的指印。这也不消说得,这坚厚的库门既不是凿洞弄开的,当然只有对准了号码开发的一法。但号码的构造非常灵巧,不知道的人休想明白;而知道号码的只有经理一个人。假使不是经理监守自盗,势必有什么人偷知了密码,悄悄地开了,做一个内线。第三,那一排的大号保管库共有四号。第一第二号库中存的都是公债票,只有第三号中的钻石最容易变钱。这也是有内线的明证。此外那燕子的形象,霍桑已经见过几次,这一次却画得不成样子,也可以做别的人假冒的一证。
霍桑凭了这个推想,经过了细密的侦查,果然破获了真相。原来有一个经理室中的书记,串通了两个外面的人,合伙儿干这把戏。这书记当场被霍桑捉破,一经询问,便完全吐实。
据那书记说,这事的起意并不是他;他只是受了人家的利用。有一个著名的匪徒,不知怎样探知了刘伯蓉夫人的钻镯藏在银行里面;又知道那书记在经理室内办事,可以,有偷窥密码的机会。因此那匪徒便强迫这书记做一个内线。他的责任,只须把铁箱的暗锁开了,别的都由他们自己动手。书记勉强应允了,当下收了他们一千元的定洋,约定得手以后,彼此平分。可是案发以后,那动手的匪徒拿了钻镯和证券,悄悄地逃跑了。那书记虽也曾说出约定的会晤地点,但警探们按址缉访,扑了一个空,四处侦缉,也不知道匪徒和赃物的下落。
案子虽说是破获了,但是真贼未得,并且惟想那个动手的匪徒,敏捷干练,也是一个好手,故而实际上还不能算圆满了结。据霍桑的意见,这一着至少打破了一个疑团,就是这案子既然出于假冒,可见江南燕已到上海的话完全是一种无稽的谣传。
谁知事出意外,隔了两天,竟发生一件奇怪的事情!
这恰当“正是江南好风景”的暖洋洋的三月天气。一阵阵的细雨东风,霎时间把那沉沉深眠的大地唤醒了,像一个梦回的美人倦眼惺松地张开眼睛来。近郊的野外,柳眉舒绿,桃腮吐红,水田漠漠,碧草芋芋,还有那一群群的峡蝶流莺,帮助酿作一番春意。不料在这当儿,那一股破坏社会安宁的匪徒,竟也像青草一般地蠢动起来。
我记得江南燕到上海的消息是在三月十四那天披露的。十六日便发生了大华银行的盗案。这案子在十七日就被霍桑查明,不过真贼和主盗一时还都没有着落。
到了十九日的早上,一件怪事突然来临了。
二、蜜蜂与燕子
十八日那天傍晚,我因报纸上都载着霍桑破获了一件假江南燕案,特地到他的寓里去,听他讲发案的经过。他留我吃了晚饭,又谈到深夜,就叫我宿在他那里。
我从结婚以后,虽已和霍桑分居,但是他的爱文路七十七号寓所中,依旧安置着我的床铺,我也仍不时和他同住。
十九日清早我起身走进楼下办事室时,他的数十年如一日的清晨户外运动已经完毕回来,正坐在靠窗口的一只藤椅上,在静穆地看报。他只向我含笑点一点头,并不中断他的读报工作。我也默默地坐在他对面的一只沙发上,同样从书桌上取起一张报纸。
窗开着,消释了寒意的微风断续地溜进来。时间还早,远处的市声还很稀疏,室中显得很静谧。壁炉沿上的一只小瓷钟正指着八点零七分。钟的右边有一个装着红木底座的手榴弹壳,那是“活尸”案中的成绩;左边是一只雨过天晴的古瓶,插着两三枝浅红的杏花。壁炉外边的壁上挂着一副五言联,“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下款是沈筠章,笔致有颜鲁公气息。读者们的记忆力如果不大坏,也许还记得这位太史公所以和霍桑发生关系,有过一段小小的因缘,我曾写过一篇《反抗者》。
单就这当儿的柔和宁静的空气——物质的和抽象的——看,这像是一个文人的书室,谁也不相信这里是一个专跟巨匪、恶棍、奸蠢、劣绅,斗智角力的侦探家的办事室。要是说这地方不久又将欣起一个惊人的轩然巨浪,更是谁也梦想不到。
嗡……嗡……嗡……
一个蜜蜂飞进窗口来;接着的又是一个,两个——目的地都是古瓶中的杏花。
我的注意力给搅散了,目光从报纸上抬起来,看这一小群蜜蜂工作。真不能看轻这小动物。它有着优越的性能——分工、互助、守纪律、耐劳苦,就是这几点,有些号称万物之灵的人对它也不免惭愧。
我不知不觉地低吟哦。
“不论平地与山尖,无限风光尽被占,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
“包朗,你真雅兴不浅!你做诗?”
霍桑的听觉真敏锐,我的低低的微吟也逃不过他的耳官。
我笑一笑。“不是做诗,是吟诗。诗是罗隐做的。”
“喔,罗隐?”他放下了报纸。“这名字很生疏。他是唐朝人还是宋朝人?”
“都不是。他是五代人,字昭谏,是吴越的新城人,气节高尚,文章多魄力,诗也很好。”
霍桑点点头,不接口。他的心智因集中在科学和有关侦探学的其他学科方面,对于文学原没有深切的研究,我也用不着为朋友讳饰。不过他并不太机械,对于文学的鉴赏和爱好也不在一般水准之下。
他又说:“包朗,你的记忆力真不坏。你念过的诗都背得出?”
我答道:“那也不。好的诗才容易记,尤其是绝句。这首七绝是我心爱的,所以连作者的小史也牢记着。”
“那末这是一首好诗?”
“自然。”
“晤,好在什么地方?你说说看。”
“你听清楚没有?要不要我再念一遍?”
“不必,我每一句都听清楚。我要听听你的评语。”
我说:“你总知道诗的主要条件是情感。这首诗有寄托,有感慨。所谓寄托感慨也就是情感的流露。你说是不是?”
他垂着目光,沉吟了一下,才说:“你所说的感慨是不是指结末两句?”
“是。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要是我引用一句成语,就是寄概遥深。”
霍桑忽皱紧了眉峰,不回答。他抽出一支白金龙,慢地擦火点着。
室中暂时静默,嗡嗡声又响起来。我看见他皱眉,心中有些纳闷,好像他对于我的批评不满意。
我问道:“霍桑,我也喜欢听听你的见解。你看这首诗好在那里?”
他吐了一口烟,突然摇摇头。
他说:“我的意思恰正和你相反。我以为要是改两个字,才能称为好诗!”
这是大胆的批评!我不能不暗暗惊异。因为霍桑对于事物虽常有独特的见解,也能言之成理,但是文学并不在他的研究的领域之内,怎么竟也有这突冗的表示?
我问道:“什么?你说这首诗不好?”
他爽直地答道:“是,不改不算好。”
“要改?你也能够改?”
“当然!”
我楞住了!我不是轻视他,但是霍桑不是诗人。他这话就算不是厚诬古人,也未免近于冒失。
我再问:“那末你说应该改那个字?”
他应道:“简单得很,把两个‘谁”改做两个’人‘就行。“
我默默地不答,脑子里暗暗念着:“为人辛苦为人甜。”
霍桑又吐出了一长串烟,说:“包朗,怎么样?你赞成不赞成?”
我疑滞地答道:“我——我看不出它的好处——”
他插口道:“你还不借我的意思?照原句的含意,分怜悯蜜蜂酿成了蜜,不能自己享受,却给不知何人享受故而对蜜蜂在表示悼惜的慨叹。它的含义在鼓励自私,跟俗谚所说的‘前人种树,后人吃果’的教训恰正相反。这是颓废的观念,在这个新的时代,不但不足为训,简直要不得!现在我给它改一改,而且加以正面积极的解释,就显出这小生命的伟大性。它采花,它酿蜜,为的是人,不是为自己。生存在这个时代的人,谁也应得有这‘为人’的观念,那末民族才得滋长繁荣,人类才得团契睦洽,世界才得安宁和平!包朗,你平心说一句,我改得好不好?”
我怎么样回答他?不,我说不出,因为他的理论是根据时代意识,在逻辑上当然是成立的。不过他拿这个准绳来衡量古人的诗,在我总觉得有些格格不入。
“唉!奇怪……怎么?……”
静穆的空气打破了!我陡的一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变端,才使霍桑这样子惊惶。他喊了一声,从藤椅中跳起来,丢了烟,把身子靠着书桌,两眼圆睁着,他的头不住地旋来旋去。我一时还莫名其妙,我的眼光也不由不跟着他的视线。
“唉,一只燕子!”我脱口喊一声。
他喘息地应道:“是!你也瞧见了——唉!——唉!飞出去了!……奇怪!
……
太奇怪!“
我说:“一只燕子有什么奇怪?蜜蜂可以飞进来,燕子怎么就不能飞进来?
现在是春天啊。“
霍桑不回答,突的奔到靠马路的窗口,又把身子一侧,避在一边。他露着半面,慢慢地向外面察看。我正想跟到窗口去瞧瞧,霍桑忽向我摇摇手。我只得止步。我觉得他的紧张似乎近于过度郑重。
他回身过来,他的脸上带着惊恐的神气。
我问道:“你可曾瞧见什么?”
霍桑微微摇摇头。“没有,一个人影都没有。”
“那末你何必如此慌乱?可就是为着那只燕子吗?我已经说过,春天是蜂蝶莺燕活跃的季节——”
“不,不!蜜蜂是昆虫,燕子是鸟类,不能一概而论。”他像在解释动物的分类,显然文不对题。他仍站在窗边,眼光还射在窗外。三个蜜蜂采饱了蜜,仍旧结队地飞出去。霍桑绝不注意蜜蜂,仿佛在呆呆地发怔。
我说:“霍桑,到底什么意思?偶然飞一只鸟进来,也不见得一定是———”
他又阻住我。“不,你总瞧清楚。那不是一种寻常鸟,是一只燕子啊!你知道这件假江南燕的案子还没有结束,不先不后,偏偏在这当儿飞进一只燕子来,未免太凑巧。不,你别轻视!我不相信那燕子是自己飞进来的。”
他说完了立即奔出办事室,绕到窗外的小天井里去。我从窗口中看见他先从短墙上端向马路的左方瞧了一瞧,又向窗槛下面的一方小草地上仔细观察。接着他嘴里低低地呼了一声,急忙偻下身去。
天井里有什么隐匿的人吗?但我也向窗下一瞧,仍是静悄悄地毫无异象。霍桑已站直了身子,从天井里回进来,手中拿着一张棕黄色的包皮纸,约有八寸见方,两边有些绉,还卷成卷筒形状。
他向我说:“包朗,我的话证实了。燕子跟蜜蜂不一样,它不是自动飞进来,而是裹在这张纸中给掷进来的。”
我惊异道:“谁掷进来的?”
霍桑道:“这何须问得?但看那丢掷的手法,便可知这个人是谁!”
他将纸抛在书桌上,脸色庄重地坐下来。我没有话回答,但微微点了点头。
紧张的意念开始袭击我。方才我们论诗的暇豫空气完全给吹散了。因为我一想到那个人把纸裹着燕子,丢进了我们的窗口,转瞬间便逃匿无踪,的确可以相信这种身手,除了真正的江南燕之外,找不出第二个人!
我又问:“那末你想他这种举动有什么意思?”
霍桑默然不语答。
“是不是算一种警告?”
霍桑仍低垂着头,交握着手,默默在那里寻思。他隔了好久,才缓缓地答话。
“这话我不能回答。你等着瞧罢。”
这是十九日清早发生的事,离本案的发作还早三天。
霍桑在戒备方面本来已很严密,一到晚上,寓所中便安排着小小的机关,出门时自然也常带武器。自从那只燕子飞进他的办事室以后,他就更加谨慎,而且叫我也随时防备,没事还是少出门为宜。我寻思那只燕子的用意,明明表示大华银行的案子果真是江南燕干的,霍桑的否定已成了问题。现在这案子虽已被查破,但是真贼未得,主谋人特地下一种警告,叫霍桑不必再深究。这是我个人的理想,合不合还难说。但从他方面看来,那飞燕的来由虽奇突,但究竟还不能确实证明放燕的是真江南燕。
当本案开端的一天是三月二十二日,时间是清早。我住在自己的家里,一看见送报的把报纸投了进来,急急接过了翻开,先向本埠新闻里寻瞧,希望或者可以发见什么关于江南燕的新消息。不料消息太骇人。
霍桑竟失踪了!
三、破题儿第一遭
新闻很简短,只说上一天二十一日傍晚,副探长倪金寿特地到霍桑的寓所里去访问,却没有会面。据他的仆人施桂说,霍桑在二十那天的一清早出门以后,至今还不曾回寓,并且毫无消息。这自然是非常可怪。因为平日他如果在外面耽搁,总得送一个消息回去。因这一来,外面便纷纷议论,宣传这一位智慧过人的侦探分明已经失踪。
这新闻给我的刺激相当严重。我在惊诧之余,对于这新闻的推测很表同情。
因为霍桑如果有什么远地旅行,或是有别的勾当,总要给我了个信息,至少也得打一个电话给我。现在我也毫无所知,可见失踪的假定,确有成为事实的可能。
他往那里去了?可是已遭了江南燕的暗算?或是他已不幸落进了什么恶匪的手中?
我想了一想,就把报纸丢过一旁,先打一个电话问问施桂,但施桂的答话不大清楚。
他说:“霍先生是前天清早出去的,临走时并没说明往那里去。我以为他是照常出去运动的,还预备好了早餐,等他回来。可是他一去就不回来。”
我问道:“他可曾带行李走?”
“没有。不过他出门时我没有看见。”
“怎么,他溜走的?”
“晤——晤——那时候我在厨房里。”
“喔。你还有什么话告诉我?”
“上夜他在房里忙了半夜。”
“忙什么?”
“我不知道—一——晤,昨天我看见有几只箱子都像开动过。”
“你也不知道他开箱子做什么?”
“我不知道;”
“还有别的事吗?”
他顿一顿,才说:“包先生,上一天夜里,我——我好像还听得一两声枪响!”
我吃惊地问道:“喔,你可知道谁开的枪?”
“我——我不知道。”
我觉得施桂的答语有些吞吐,“不知道”也太多,就亲自到爱文路寓所里去走一道,查一查开箱的原因,和枪声的来由。这几天我的笔墨事务虽有几处预约催得很急,但霍桑既有失踪的消息,而且情节离奇,自然比较重要,我不得不暂时搁一搁笔。我向我的妻子佩芹说明了几句,便匆匆地出门。
这时候已近八点钟光景。西门路上正当菜市上市,肩接通,喧闹异常。当我向人丛中穿过的时候,有一副菜担忽而钩住了我外衣的袋口,幸亏我赶紧立定,没有把我的衣袋钩破。衣袋中我藏着一支手枪,要是落了出来,未免惊动人家。
我因着霍桑的叮嘱,出门时也常佩武器,以备万一的意外。
历年来我们所破获的案子,内中剧盗巨凶,什么人物都有,难免没有衔根我们的仇敌。不过我虽和霍桑连手办事,并不居于主要的地位,他们的目光也并不注意在我的身上。故而我在外面走来走去,还没有经历过什么意外危险。
我走出了西门路,向北转弯,到了吉祥路口,刚才停了脚步,想招呼一辆停着的黄包车,忽听得背后有人叫我。
“包先生,那里去?”
我突的回过头去,瞧瞧是什么人。我看见一个身材结实而短小的男子,穿一件糙米色西装外衣,下面露出的裤脚管却是棕色的。他的头上戴一顶花呢鸭舌帽,帽檐罩住了他的脸的上半部。我仔细一瞧,不认识他。那人却在向我招手。我正站住了等他走近来,忽觉我的右侧里另有一个大汉靠近我的身体。我觉得有些突冗,回转头来,还没有瞧清楚这第二个是什么样人,猛觉那后面招呼我的一个早也快奔几步,靠近身来。我才觉局势不妙,我的右手刚伸进大衣袋去,忽然有一种东西已经抵住在我的腰部。我的右手同时被那右边的人拉住了。
“喂,什么意思?”我仍镇静地问一句。
那戴鸭舌帽的人从背后低声说:“包先生,你是个明白人,漂亮些罢!”
右边的人也接口道:“包先生,你打算雇黄包车?我们有汽车等着,落得省几个车钱。”
这个人是不中不西的打扮,不过外衣是黑呢的,铜盆帽也是黑色的。他的黑脸上满是粗麻子,形状很可怕。
笛笛笛一阵喇叭声音带来了一辆轿式黑漆的惠而卡客司车。汽车驶近了,停在我的面前。黑麻子马上打开车门。我的背后腰部的东西仍没有移动。我的手足虽已失了一部分自由,心中仍很了了。
我已经落在绑匪的手中!
往日我曾帮助霍桑破获了好几起绑案,想不到今天竟亲自尝尝这个味儿。我的外衣袋中本藏着手枪,此刻可能冒一冒险,挣脱了匪徒的抓握,把手枪掏出来,和这两个人拼一拼?不,在这情势之下,我若是轻举妄动,除了我的腰肋里穿进一粒枪弹以外,决没有别的侥幸的希望。为权宜之计,我只有暂时屈服,静待局势的变化。否则徒然牺牲,不但算不得勇,霍桑知道了,也许要说我单凭血气之勇,缺乏深沉的思考,结论是“愚不足惜”。
这意念在我的脑海里经过的时间原只一刹那工夫。主意定了,我毫不抵抗,跟着那两个人走上汽车。我上车时,两个人仍是一后一右很恭敬地拥护着,一步不曾放松。进了车厢之后,我的座位也给夹在他们俩的中间。车轮既动,那两人忽把左右车窗上的黑色窗帘拉下来,隔绝我对于外面的视线。车厢中的光线虽然突的变暗,从隙缝中穿进来的余光,还使我约略可以辨别两个人的状貌。
我的右侧里穿黑呢大衣的一个,身材阔大,他的头部高出我足有三寸以上。
他的那顶黑呢铜盆帽子也压覆得很低,脸上除了满面粗麻之外,还有浓黑的短髭。
那左面的一个和这麻脸大汉绝对相反,身材小得多。他的脸色是淡黄的,有一副黑眼镜,一张小嘴。他戴的一顶鸭舌小帽的帽檐压得更低,竟和那黑眼镜的框边接触。
他的身材似乎比我短些。但非常结实,他的动作也似乎比麻脸汉活泼得多。
当我正向这左右两个人端详的时候,忽觉那左边戴黑眼镜的朋友,突的把手插进了我的外衣袋,将我的手枪取,了出来。他的枪管从我的背后移到了左侧,仍旧抵住在我的肋部。我当然也来不及抢夺。
黄脸人作冷笑声道:“包先生,对不起,这东西我权且代你保存一会。”他把我的枪看一看。“晤,东西是捷克货,不错。”他随手塞在他的那件糙米色外衣袋里去。
语声很冷酷,刺耳难受。但是今天情势不同,我自然不便发作。
我忍着气,问道:“你们有什么目的?把我送到那里去?”
黄脸的答道:“何必心急?你总算当过了好几年的侦探助手,怎么会问出这种话来?我们的目的怎么样,回头你自然会知道。”
这家伙不但身手敏捷,而且口齿伶俐,真是歹徒中的一个人才。我觉得用口舌跟他斗,没有意思,也犯不着,只索静默着。
汽车行进得很快,我虽想从帘缝中窥视经过的路线,可是不清楚。我的右边的大汉开始活动。他的身子牵一牵,像是向他的同伴请示,“小朱,怎么样?”
戴鸭舌帽的黄脸人点一点头。“好,老王,动手罢。用不着太客气!”
四、匪窟中
不客气要动手了!这话刺进我的耳朵,我不觉暗暗地一震。因为语气太含混,我不知道他们要怎样动手。我的右边的那个麻子大汉卷起些衣袖,装出一种“动手”
的姿态。
黄脸的又说:“喂,老王,慢一慢。现在你单把眼罩拿出来,给包先生戴上了。
他也是个有名的侦探,眼光很敏锐。这人窗帘一定遮不住。“
“行。”
大汉应了一声,急忙掏出一块很大的白巾,就动手扎在我的眼睛上。这样“动手”似乎还文雅,但是我已经觉得忍耐不住。我正要举手抵抗,忽觉得那较矮小的一个的枪管,又抵住在我的左边的肋部。
他又冷冷地说:“包先生,留神些。有损无益的举动还是省省罢。”
我略一考虑,便也忍耐下来,听他们摆布。
黄脸人又冷笑道:“包先生,你的嗅觉不是很灵的吗?现在你的眼光虽给隔住,要辨认路径,你也尽可以利用你的特别敏锐的嗅觉。”
这个人真是太可恶,我一时失势,他竟敢如此戏侮我。要是有机会来了,我少不得要给他些颜色瞧瞧。我的手枪虽已被他搜去了,但是我的背心袋中还藏着一把锋利的便用刀。这刀的刀锋有三寸多长,半英寸多阔,连着那鹿角的柄,足有七寸长度,尽可当做一种临时兵器。是的,我并不绝望,只要时机一到,我一定可以动手复仇。
汽车行驶得非常迅速。我的眼睛既给扎住了,凭着耳官的报告,觉得那汽车显然已经脱离了闹市,正向什么僻静的路上进行。
他们究竟要把我送到什么地方去?又有什么目的?我是靠笔墨生活的人,因金钱一层,似乎不像。况且他们明明认识我,又说我是当侦探的。那末推测起来,大概是含着报复的意昧。我一时记忆不起,在什么案子上我和他们结下了怨仇。
不过他们如果要报仇,随便开一枪也就够了,又何必多此一举,把我绑得出去?
我椎想到这里,心中又暗吃一惊。刚才报纸上不是载着霍桑失踪的消息吗?
莫非他也已像我一般地落到了匪徒的手中?或是更不幸地他已经遭了他们的毒手?因为据施桂说,他在霍桑失踪的上一夜,还听得过两声枪响。可见这回事的局势一定严重。我越想越觉不安,可惜我自身失了自由,更没法解决我的疑团。
“包先生,要不要吸一支烟,定定神?”
我的左首里的那个人又向我说话。接着我的嘴唇边果觉有一支烟送到。我也老实不客气地衔着。右边的那个大汉倒也知趣,连忙擦着火柴给我点烟。我呼吸了两口,故意和他们搭讪。
“你倒是爱国的。这是不是白金龙?”
左边的黄脸人忽作惊异声道:“佩服,佩服!你的辨烟味的力也得考一百分。”
我笑一笑。其实。我受了霍桑的影响,平日吸纸烟,总是吸白金龙。可是这秘密我用不着向他说明。
“我猜你也念过书,受过相当的教育。是不是?”
我又试探一句,因为我觉得这家伙出言吐语夹杂些文句,还有考分的话,才冒险猜一猜。他的答语虽不承认,可是我相信没有猜错。
他说:“不,这一点你要考零分了。教育,谈不上;要是跟你们专家比,更差得远。”
他分明是谦虚。一个匪徒会有这样的修养,也出我的意外。
“小朱,你跟他多嘴做什么?”
这是那麻子大汉的粗嘎声。他像防漏出什么机关,所以不满他的同伴的扯谈。
结果那叫小朱的果真静默了。
我的纸烟还没有吸到半支,汽车突的停止了。我知道目的地已到,便振作精神,准备应付。可会有我所期待的机会吗?
车门开了之后,两个人先拿掉我的烟。又把我的左右手牵住;下车以后,他们仍夹持着我进行。我的肋部的枪口移去了。那叫做老王的大汉的手曾一度贴近我的胸肋旁边,可是他并不摸我的背心袋。我的那把便用刀仍安然无关我仍像盲人一般地前进,经过了六七步沙石的车路,便走上阶沿。当未上阶时,我的耳朵中听得树叶相磨擦的声音。阶级似乎是水泥做的,一共有七级之高。到了上面,右旁的大汉上前按铃。同时我的脚下觉得有一方毡垫铺在门口,似乎这一宅是西式屋子。约摸过了一两分钟光景,才听得里面有开锁声音;接着门开了,我们便跨步进去。里面的地毯很柔软,证明了我所料的不错。我听得那大汉老王向开门的人说了几句,便把我推进一间室中。
这时我真像傀儡一般,任他们推着挽着,绝不抵抗。
他们把我推在一只温软的椅子上,分明是一只沙发。
小朱说:“老王,把眼罩给他拿下来罢。”
半分钟后,我的眼睛已恢复了自由,定定神,向四周一瞧,仿佛已换了一个世界。
那是一问宽大的长方形的书室。窗上都幕着深蓝色的帘子,光线很幽暗。室中的布置完全西式,椅桌、茶几、沙发、书橱等的器物都很精致。我坐的一只沙发,是一种紫色的大花绒做的。对面另有一只,那个穿糙米色西装大衣和戴鸭舌帽的小朱坐着。在我的右侧里排着一只宽大的红木书桌,桌上的墨盂笔架台灯镇纸也排列得非常整齐。凭我的经验观察,这书桌似乎只有装饰的作用,平日决没有人在这桌上写字或读书,原因是太整齐了。书桌的那端有一个日本织锦的屏风,屏风后面分明另有一间,我瞧不见了。
麻脸大汉给我放松了眼睛上的白巾之后,便向屏风后面走去,只剩那戴黑眼镜的小朱和我面对面地坐着。他仰靠着椅背,两只脚伸得笔直,嘴里衔着一支纸烟,在很暇豫地缓缓吐吸。我瞧他的样子非常闲适,并且外表上也似乎没有警备的神气。
这是我的逃遁的机会吗?就体力而论,我相信我可以敌得过他。不过我的手枪已被他拿去,他的身边有了两支枪,而且他的右手仍插在衣袋里面。不但如此,我对于这个环境,一切都茫然,依旧处在鼓中,我若使就此逃了出去,回去也交不出帐。况且据我意料,霍桑的失踪,十之七八,也必已落进了这班匪徒们的势力圈。
现在我既然到了这里,多少应当探一个明白。
我一壁思忖,一壁悄悄地细相对面的家伙。他的眉毛口鼻都很细小,眼睛给黑眼镜罩住了,看不出它的颜色,脸上的黄色也有些特异,好像是经过化装的。
因此他的年龄多少,实在不容易猜度。
麻脸老王又从屏风背后转出来,走到小朱旁边,附耳说了几句。小朱点点头,立起来。
他说:“那末,老王,你在这里陪陪包先生。其实他无论怎样厉害,究竟少两个翅膀。他总不能飞出去。”小朱说完了,便也向屏风后面走进去。
我不知道屏风背后究竟有什么玄秘,恨不得一拳把屏风打倒,瞧一个清楚。
麻脸汉忽又耀武扬威似地卷起些袖子,取出一把手枪,紧紧地握着,让枪口正对于我。
他直挺挺地坐在对面的沙发上。他的两只乌溜溜的眼睛一霎不雪地向我瞧着。
我记得这家伙刚才有过企图实施某种方式的“动作”,给那小朱阻住的。他不是想拇我一下吗?现在他这副神气似乎还有谋杀的可能。我瞧了他这种形状,觉得可恨又可笑,不自觉地撇一撇嘴。
“喂,你为什么撇嘴?”他向我挑衅。
我冷然说道:“你何必这样子提心吊胆?我正想在这里休息一下,就是你叫我走,我也不高兴走哩。”
“哼:你还想走!”
“我不高兴走就罢,要是要走,谁也阻不住我!”
“呸,你做梦!”
“看罢,做梦的是我,还是你1”我仍不屈地冷笑一声。
老王咕噜道:“别嘴凶!老实告诉你,现在你落到了我们的手,休想再活着出去!”
“你们打算把我怎么样?”
“等我们的头儿把你问过之后,就会给你颜色瞧!”
他的语气中含着恫吓,他说话的声调和直逼的眼光也同样含着杀机。他果真有行凶的可能。我暗付这个人蠢头蠢脑,假使我再和他多嘴,他老羞成怒了,也许会身不由主地在枪机上扳一扳,那我未免要吃眼前亏了。
我采取守势,不再理睬他。我们静默了足有半个钟头,忽然有一声咳嗽从屏风背后送出来。我知道他们的头儿来了。
五、谈判
在我的意想之中,他们既然有头儿的称呼,分明是一种有组织的匪党。这匪党的场面如此阔绰,料想他们的首领总是一个犷悍强大的暴徒。不,出我的意外,屏风背后走出来的那个头儿,竟是一个貌不惊人的瘦子。他和跟在他背后的那个戴鸭舌帽的绑我来的小朱,身材上竟仿佛无二。不过那头儿的脸部比较狭长,皮色是苍黑的,不戴帽,头发有些儿光秃。猜度他的年龄,大约在三十五六左右。
他的身上穿着一件暗蓝马裤呢的夹袍,嘴里衔一支雪茄,走路时温文而稳重,很像是一个饱学的学者。要是在交际场中碰见了,谁会瞧得出他是一个作奸犯法的匪徒?
不过有一个显明的特征,他的一副深陷的眼睛,炯炯地可怖,表示他不是一个善类。
他走到了我的对面,麻面老王早已让座立起来。我仍端静地坐着。匪首向我点点头,就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跟随的小朱和麻汉并肩地坐在另一只睡榻上,手枪都拿在手中。那头儿先把嘴里的雪茄取下来,用手指弹去了些烟灰,才缓缓地把身子靠住椅背,一条右腿也搁上了他的左膝。
这姿态给我一个触发,不禁想起了我的老友霍桑。读者们总也很熟悉,每逢他听当事人讲述案由的时候,也往往有这种暇豫安谧的状态。可是此刻的情势绝对不同了。
霍桑在那里?他还能如此暇豫安谧吗?我的前途呢?外上我似乎仍象一个座上客,实际上我明明是吉凶莫测的下囚!
那头儿第一句开口,说:“包先生,我们久违了!”
他的口音是上海土语。语声沉着而冷峭,一进耳朵,仿佛有一股冷气直透我的脊梁。我并不是畏惧,也不是理作用,当时实在有这种感觉。他说久违,分明表示我先前曾相见过。在那里见过呢?我细瞧他的面貌,绝对不起。
我也很镇静地答道:“你是谁?我不认识你。”
“嘿嘿嘿!”那人忽咯咯地发出一种冷笑,也是狞笑。“晤,那也怪你不得。
我们虽然交手过几次,实际上你当还没有直接和我会过面哩。“
他重新将雪茄放在口中,闭着嘴唇,默默地呼吸。
脸人和麻子也都默不做声。这静默我有些耐不住。
我问道:“你到底是谁?此刻把我送到这里来,有什么意思?”
他的衔雪茄的嘴唇微微牵一牵。“你还不知道我?那我不是已经给过你一个信息?”
“什么信息?”
“唉!不错,那信息我是给你的朋友霍桑先生的,你许还没有知道。其实你的老朋友也太粗心了。他得了我信号,也应当通知你一声啊。”
他有信号给过霍桑,莫非就是三天前早晨的那只燕?那末这个人难道就是江南燕?我没有看见过江南燕完全的真相,但知道他的身材很短小。因为在“猫儿眼”
一案中,他曾,向我附耳说过话,不过那时他是化装的,在匆忙中没有留意瞧。现在这个人的身材果真也是短的,这一点显然已符合。
我问道:“你可就是新近破了大华银行的第三号保库,盗取——?”
他忽摇摇手,接口阻住我。“够了,够了!何必背履似地太噜苏呢?”
他果真是破大华银行保管库的家伙。难道他当真就江南燕?霍桑曾指说那是假冒的,这个人又说他已和我们交手过几次。究竟准是谁非,我真弄不清。不过无论如何,霍桑的失踪势必和这个人有关系。他此刻究竟怎么样?他会不会已经遭了暗算?或者也像我一般地落进了他们的手?那末我此刻还有一部分的自由,在没有丧失活动可能以前,非和这个人挤一个死活不可。我想到这里,我的手不期然而然地向背心的袋口摸过去;接着我又急急把手放下,觉得时机还未到,万万不能轻动。
况且旁边还有两个人执枪监视着,要动也不能不想些方法。
“喂,你到底是谁?何必还藏头露尾?”我耐不住地再问一句。
匪首婉声说:“什么?你一定要我通姓报名吗?唉,对不起,我是不惯客套的。”
“那末你此刻有什么打算?”
“唔,不错,我这样子请你到这里来,未免有些儿冒昧。我希望你可以原谅。”
语调很冷涩,措辞倒相当温文。有了这样的修养,却干不法的绑架盗劫勾当,真有些不可思议。
我又问:“你究竟有什么用意,快说。”
匪首和婉地道:“耐性些啊,急什么?你既然劳驾了,我请你来的意思,我自然会告诉你。不过现在我先罕问你一句话。你可知道你的朋友霍桑先生怎么样了?”
这句话正是我急切要发问的,现在他问我。什么意思?他问这句话时,他的两粒乌黑的眼珠,从那深陷的眼眶中射出光来,注视在我的脸上。我觉得那眼光中含着凶意。
我答道:“莫非你——你可是——”我急忙顿住了,觉得这句话未免露出痕迹。
他忙问道:“你怎么不说出来?”
“你这问句有什么意思?”
“你还不明白?据外面传说,霍桑前天已经失踪。这消息你总也知道了吧?”
问句很模棱,我仍难回答。我但微微点了点头。
他又说:“你想这消息可确实?”
他在探我的口气,要查知我的朋友的下落吗?还是已经把霍桑绑住了,此刻故意拿这话来戏弄我?我猜出,可是也特别戒备,不让他施展狡猾,同时我还想来个反攻。
我说:“确不确你自己明白,何必问我?”
“那末你不肯说?”语声中带着威吓。
我摇摇头,作不耐状,含混道:“我不愿意听这种吞吞吐吐的话。你有什么意思,还是爽快些说。”
匪首笑一笑,又把雪茄弹去了些灰烬,继续道:“晤,你倒是一个喜欢爽快的心急人。但是我们处世,有时候除了自己以外,也得想到人的方面,不能事事称心,那也就不能不委曲些儿。”
“哼,还是绕***:我要听听你把我绑到这里来的用意。”
“也好,你既然这样心急,我不妨就简括些说。我请你来,就要你答复我刚才的话。”
“什么话?”
“就是我对于贵友的失踪消息非常怀疑,请你来解答一下。”
我的心头松一松。他既然说怀疑,显见霍桑的失踪并不是他的直接行动。那末我先前的推测和担忧实在是误会的。
我反问道:“你要我告诉你霍桑失踪的原因吗?”
“是。”
“不行。我也不知道。”
“嘿嘿嘿!你的嘴真紧。也好,我老实说罢。我们的本意本不要和你们为难。
我们各行其道,尽可以不必相犯。可是贵友太不识趣,一再阻挡我们的工作。
这一次他揭破了我们的策略,又不肯就此罢休,还打算彻底地解决。你总也知道,我们也不是容易受人家的干涉的。我们迫不得已,给了他一个信号,下一天他就失踪不见。推想起来,他的失踪的缘由分明要暗中进行,他的目标一定仍在我们的身上。
我们为自身利害计,自然也不能不采取积极行动。“
他顿一顿,又慢慢抽他的雪茄。广室中静一静。两个党羽仍默默地坐在长椅上监视着。我不知道他所说的积极行动有什么含意,大概是一种恐吓。但是我仍镇静不动。
匪首又问道:“包先生,你明白了没有?”
我答道:“明白了。不过你不能希望我给你解答什么。他怎么样失踪,我不知道。你所估量的缘由,我也不能下断语。我简直无能为力。”
“太谦虚了。我想你多少总可以帮些我们的忙。”他的嘴又牵一牵。
我迟疑道:“帮什么忙?可是你叫我给你们向霍桑疏通一下?”
他摇头道:“不是。你别见气,疏通的责任,你是担当不了的,况且实际上也不会有效力。我们另外有一个方法,只是不能不劳你些神罢了。”
他忽而把雪茄烟尾丢掉,欠一个身,身子也坐直起来,仿佛振作些精神,要发表什么重要说话。
六、诱饵
局势在逐步开展。像乌云密布在天空,巨飚已在扇动,迅雷、闪电、骤雨,随时会有降落的可能。我也收摄神思,准备听他的说话和应付任何变化。
他咳了一声干嗽,说:“包先生,我不妨再老实说几句。我们的组织是非常严密的。消息的灵通尽可开一个通讯社;人才的众多,新和旧都有——新的有专门的科学博士,旧的也有飞檐走壁的好手。我们并不是高估我们的力量,可是那些装饭的侦探实在都不在我们的眼中;只有贵友霍桑,却觉得有些碍我们的手脚。
因此我很想和他会一会面,要是能够彼此妥协,那自然最好。否则,也应当想一个解决的方法,才可以各行其道。“
夸张、威胁,兼而有之,主旨显然在谋取妥协。这是我揣度他的含意而得的结果。可是霍桑是什么样人?会和这班人妥协?他是个公私、是非、邪正、善恶极端界线分明的人。他既不会妥协,便是势不两立,怎么可以各行其道?不过我想起了往事,觉得霍桑对于江南燕这人,似应当别论。他曾和江南燕交手过几次,结局时虽非妥协,却也有相当的谅解。因为江南燕的活动的对象都是些“来路不明”或是“满不在乎”的富翁,行径上似乎带些任侠的旨趣,和霍桑并不是绝对处于对立地位。这个人是不真的江南燕呢?据我看,他也许是冒名的。理由是江南燕素来不在上海,他却明明是这里的土著。江南燕干事,大半都是单枪匹马,这个人却又夸张他组织的强固,这都是显明的异点。可是他的那只飞燕的信号又使人怀疑他确是江南燕本人。就倩势推测,他的内幕中的人物谅来当真有几个好手,他方才的夸张也不是完全虚无的。
我顿了一顿,又问:“你打算用什么方法和他解决?”
他摸一摸自己的秃顶,摇摇头。“晤,这个我此刻还不必发表。眼前的先决问题,要把贵友请到这里来了才好。”
“你怎样去请他?”
“对不起,那就要借重你了。”
“你要我去同他到这里来?”
“不是,用不着劳你的大驾。你只要写一个条子,约他到这里来会商一下就行。”
一番唇舌到这里才见了喉咙。我才明白他们把我弄到这里来的真正目的,就想借我做一种诱饵,引霍桑入壳!我直截地答道:“那末你想叫我把霍桑骗得来?”
匪首又冷笑一声。“包先生,我劝你看开些,不要不识抬举。我明明说请他来,你怎么说骗不骗?”
他的语声又冷起来,含着强烈的威胁意味。我不由不勃然大怒。
“我也劝你不要妄想。我决计不写这一封信!”
“喔,你当真不肯写?”
“谁耐和你开玩笑?”
“嘿嘿嘿!我看你还是知趣些罢!”
“不知趣又怎么样?”
“那你一定后悔来不及!”
“我准备着。你就是把我的手指斩掉,我也不写这封信!”
话撞了壁。迅雷开始隆隆了。
匪首霍地立起身来,把他身上的那件马裤呢夹袍整一整,左手叉在腰部,变了面色,右手的食指指着我。
“你已准备牺牲你的手指吗?晤,有种!可是我们还不让你如此便宜。要是你还不知道我们的厉害,不妨先领你到我们的刑具室里去看一看。摆子、夹棍、电螺旋、老虎凳,新的旧的都齐备,任你挑,皮条辫的鞭子是最普通的一种。等到你饱尝了滋味,到底还是要写信,那就不免‘敬酒不吃吃罚酒’了。”
这瘦子顿一顿,眼角向旁边的老王小朱瞟一瞟。我保持着镇定,脑子里在估量这迅雷后的后果。
秃发的又说:“包先生,我先礼后兵,现在再给你工分钟的考虑,假使你固执不肯,那我们也只得不客气了。”
局势在倾向恶化。两个绑我的助手也都挺立着,虽还没有动作,可是只要他们的头儿一吆喝,动作马上有。
我相信匪首的话不像是空言恫吓。我可就此屈服吗?
我和霍桑干冒险的事,当然已不止一次,性命当置之度外,何况是什么刑具?
可是在这种紧要的关头,我也不能不运用我的理智,郑重地考虑一下。
“一分钟!”
那狭长脸儿的瘦子看看手表之后,发出一声警报。麻脸者王把手枪扬一扬。
小朱倒还安静。我仍维持着外貌的宁静,可是脑海中的翻腾很汹涌。
我这种牺牲可值得吗?我的牺牲在实际上有什么代价?是否便可以免去霍桑的危险?反过来说,我假使依从了这匪首的要求,霍桑是否也会得投进罗网里来?
我的经验告诉我,霍桑是一个最细心机警的人。在这种严重的时间,若说他接到了我的信,便会不加深察,匆匆地赶来,那实在是神经过敏的想象。还有一层,我现在落在匪手,霍桑还没有知道。若使借此通一个消息给他,使他可以设法营救我,那岂非反可以给我利用?
瘦子又厉声说:“两分钟过去了!”
我沉默。谁也不开口。这是暴风雨之前的静寂。
在死寂中又捱过长长的一分钟。
匪首坚决地说:“三分钟了!”
我还能沉默吗?不!那不是聪敏的应付方法。
我也立起来,应道:“好。你既然有意思和霍桑会会面,那也行。我不妨就给你写一封信。”
匪首见我就范了,又变了面孔,放下了叉腰的手。
“这才好。包先生,你究竟是知趣的。”
“他得了信,来不来,我不能保证。”
“那自然。你知道他此刻在那里?”
“我说过了,我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
“今天早晨我才从报纸上得到他失踪的消息。我正想到他的寓里去看看,刚出门口,便被你这两个人抉到这里来。”
匪首向我谛视着,似乎寻思了一下,点点头。
“那末你现在写了信,送到那里去?”
“只有仍旧送到他的爱文路寓所里去。”
“这样,你想他可以接得到吗?”
“这难说。但除此以外,我也没有方法。”
匪首又低头想一想。他的眼角仍在活动,在偷眼窥察我的神色,似要测度我的说话是否实在。我说的是实话,当然不会有异样的表情。
一回,他决意地说:“好,就这么办。来,你坐到这书桌上去。我来口述,你照着我写。”
我走到书桌旁边,坐下来,开始使用这难得经用的书桌。桌面上盖着薄薄一层灰。我也不拂拭。匪首给我取过一张白纸,又把墨盂和笔预备好。我提起了笔,他便口述那封信。
“弟已处在险地,急吩兄来调解。见信立随来人同月来,一切可保无虑。若兄不至,或有亏待来使之举,则弟有性命之虞。切切。”
他口述完毕,我又加上称呼和署名。他取起纸来仔细念一遍,接着又叫我写信封。我写好了,匪首便把信用胶水封好,顺手放在暗蓝呢袍的袋里。
他回头向麻脸大汉撅撅嘴:“老王,把他送进第九号去,等我的命令再动手。
路上小心些。“
“是。”那大汉恭恭敬敬地应了一声,摩一摩他的黑大衣,马上走近我的身旁。
那黄脸人也走近匪首旁边去,似乎发表什么意见,不过语声很低,我听不清楚。匪首停着目光想了一想,瞧着糙米大衣的小朱说话。
“也好。你陪他去,的确更妥当些。”
瘦子伸手到袍子袋里去,摸出一只小皮夹,从皮夹中取出什么来交给小朱。
小朱接过了,回转身来,同样走到我的身旁,把枪管对准着我。
他低声喝道:“对不起,现在不能不再给你上一上眼罩。你小心,如果动一动,就没有命!”
七、笼中鸟
我第二次被他们挟上了汽车,又不知向什么地方进行。这时我心中思潮的起伏比车轮的行动还迅速。他们要怎样处治我?那匪首所说的第九号是个什么所在?
他取了我这二封信去骗霍桑,霍桑可会得当真进他们的圈套?我起先希望他得了信息可以设法营救我,现在这刁恶的匪首又把我移换地点,我的希望岂不落了空?
那末我还是束手听他们摆布吗?或是想个方法自己脱身呢?
种种疑问攒刺我的心房,我的血液几乎要沸腾。事情已经急剧地转变,我不能不有个迅速的决策。
我的眼睛被扎住,瞧不出我左右二人的情形怎么样。
不过我若使要自救,只有趁这个机会。要是等他们把我送到了另一个地点,匪党一多,我就更不容易动手。怎么办?我冒一冒险,和他们拼一个死活吗?
我自从被绑以后,始终没有抗拒的表示。故而这两个人在防备方面,比起初时疏懈得多。上车时,我的右肋边有一支枪口抵着,这时那枪管已经撤去了。又有一阵阵的烟臭从我的左首里发出。我从呼吸的粗细上辨别,显见那吸烟的是老王。我又觉得眼睛上裹着的白布,缚得并不算紧,只须我用力一扯,立刻可以脱落。
我开始反抗策划,打算第一步一手把眼睛上的白巾拉下来,一手夺取一支手枪。
若是能成功,就开枪把二人打倒,然后再对付那个开汽车的车夫。万一失败了,我们在车中争斗起来,或者因此会惊动外面的警士或路人。只要有人来干涉,那我也可以有自由的希望。即使不幸完全失败,我也很愿意。
主意定了,我的精神更振作。略一犹豫,我的脑海中仿佛发出一声命令。
“动手!”
我的两手立即应声活动——左手用力把眼眶上的白巾一拉,果真应手而下,我的右手早也向右侧的肋部里摸过去,希望抢住那小朱手中的手枪,不料摸一个空。
我横目一瞧,那黄脸人的手枪已经藏进了衣袋里去,并不拿在手中了。
“喔,你想逃?别动!再动,我马上开枪!”
黑髭的麻子是拿着手枪的。他的枪口已经抵住在我的左肋。我笑一笑,装做屈服地把背靠着车座。这一来我的肋部离开了枪口。麻子也松弛些。我采取的策略是“欲擒放纵”。就在我略略退后的当儿,我的左拳突然抬起来只用力一拾,拳头就打中老王的右腕。
阁笃!麻子的枪给击落了!
小朱也动手了。他想捉住我的手。我避过了,我的左手疾忙从背心袋中取出那把便用刀来。我的右手刚把刀片拉开,麻脸的吼一声,早伸手过来抢夺,我乘势一刀,恰巧刺中他的右手腕。他不禁一声怪叫。
“哎哟!猪猡,你凶!”
正在这时,我的右肋猛觉有一种东西抵住了。那是小朱的手枪。但是我不顾利害,仍举着利刀,准备回过来刺那黄脸汉。不料那大汉的巨掌奋命地握住了我左手的手腕,我手中的刀便失了活动的自由。同时小朱的另一只手向我左手的脉案上用力一拳,我的刀便不由自主地落在车守。我有肋里的手枪虽没有开放,却始终抵住着。我再也没有抵抗的能力了。
唉!我到底失败了!
“猪猡,你真要找死!”
老王受了我的一刀,怒极了。他又骂了一声,忽把另一只没有伤的左手,紧握着拳头,向我的脸部打过来。小朱忽然伸手架住了,又发声喝住他。
“住手!这是什么地方?你能动手?”
大汉果然缩住了手。我没有吃眼前亏。这一幕小小武戏,也就告一个段落。
当大汉怪叫的时候,汽车曾略略停顿,接着仍继续进行,速度比先前增加些。
老王既被喝住,默坐在一旁,取出一方半黑半白的手巾,自己裹扎他的伤腕。
小朱重新将手巾给我裹眼睛。那手巾虽被我拉下了,仍套在我的头颈上。这时他的一只手把手巾给我重新拉上面部去,一只手里的手枪也移在我的胸口。我还想趁势夺取手枪,但转念一想,这一着势必九死一生,未免太不值得。我第二次又屈服了。
汽车到达了目的地,车厢门开了。两个人各握住了我的一只手,挟着我一同下车。这时比上车时严紧得多。这一次我觉得只有三层阶石,一进门口便觉有一阵药物的臭味。我的眼睛既然失了效用,自然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所在。老王在前面引导,小朱却贴近我的身旁,腰部的枪管始终没有离去。转了几个弯,似乎经过了好几间屋子,忽而觉得有向下的阶级。我默数那阶级共有八级,地面似乎是水泥。这里面还有地室呢!果然一到下面,一股潮湿气味刺鼻难耐。又转了两个弯,我就给推进一间小室。
我的眼睛恢复了自由,才瞧见我所处的地方是一间只有六七尺见方的小室,四壁都是水泥造的,只有一个通道,是一扇五尺多高三尺多阔的黑黝黝的门。小室的一角里放着一只板榻,榻上铺着被褥,榻前有一只半桌和两只方凳:像是一间优等囚室。上面有一盏电灯,这时正自亮着,光线不大亮。我计算这当儿谅来还没有过正午十二点钟。这里既在地下,除了这一盏幽暗的电灯以外,真是暗无天日。
我坐定在板榻上。老王向我凶狠狠瞅一眼,先退出去,他到了门外,站住了似在和什么人谈话。小朱仍站在我的面前,瞧着我高声吩咐。
“安静些。要是你轻举妄动,只有自己讨苦吃。你领会吗?”
我默然不答,只冷冷地向他瞧了一眼,他向我笑了一笑,也就退出室去。接着,室门关上了。滴喀一响,外面下锁了。我就成了笼中鸟!
我怎样对付他们呢?事实上可有什么办法?我为公众服务,结怨了匪党,此刻落在他们的手中,生死原不在心上。只是我一想到我的妻子佩芹,未免有些儿不安。
伊一定以为我此刻还在霍桑那里,怎知道我已经身处绝境。我可能通一个消息给伊吗?莫说办不到,就算办到了,伊得信以后又将怎么样?我又想起霍桑。
他此刻是否已经接到我的信?如果信已投到,他将怎么样应付?据情势推测,这班匪党的组织如此严密,确实厉害。他们又有这样秘密的地牢,若不深悉底细,谁又能够直捣匪穴?我瞧那匪首的头脑确是很冷静的。他既能干那大华银行的案子,可见他所说的他手下人才众多,确也不是虚言。不过他们既然没有把我一枪打死,我自然还有希望。“一息尚存,此志不容稍懈。”这是霍桑的人生观,我也有同样的抱负。
我开始准备用我自己的力量,设法脱出牢笼。我站起来,先把指头在那水泥的壁上轻轻地弹击,都是很坚实的,休想有脱逃的机会。我又走到室门旁边,视察那扇门。门是用铁皮包的,里面是某种坚木,门外有铁闩反锁着,显然也没有法子想。
我支用脚踏踏地,地的坚实更甚于壁。只有上面暗黑的承尘,我还把握不住。
不过希望也一定很少。怎么办?这是个坚实的地牢,我赤手空拳,有什么法子呢?
砰!
一声枪响从铁皮的门外传送进来。我心里一惊,不由不倒退两步。有什么变端来了罢!
八、冒险行动
“是霍桑来了罢?”那是我那时候的第一种意念。以为霍桑来了,匪徒们阻挡他,也许外面已发生了争斗,因而有枪声。接着我又自觉我神经过敏。霍桑既然不知道我的所在,怎么就会跟因而至?
我再敛神听听。没有声音。太奇怪!开了枪怎么会静下来?我轻轻地踱到门边,用手推一推那铁皮门,冷得像冰,但是依旧锁着不动。
刮搭!
我吃一惊,赶紧把身子蹲下去。声音是从门上来的。
我抬头一瞧,铁闩上忽然露出一方小洞。有一个人面就在这小洞口中显露出来。
那是个监守人。他的面貌虽不仔细,但那种凶恶粗丑的状态一望而知不是善类。
他向我狞笑着说:“喂,你忙什么?想逃走?嘿嘿嘿!”
笑声中充满冷气,使我的皮肤上生粟。我不理他。他说下去。
“知趣些罢。无论如何,你逃不掉。就算你走了出来,你也休想活命。我劝你安逸些睡一会,倒是最实惠的。”
又是一声刮搭。那人把铁门上的方洞重新关拢了。我站直了,看见铁门上另有一个小孔,才知道我在里面的举动,外面都瞧得见,刚才的枪声分明是一种示威。
这是个最恶的场面。我处在这个四壁坚实的黑暗的地牢中,除了外面有人来救我,我自己简直没有逃生的机会了。不是我自己气馁,实际上实在无路可走。
这班匪党不但手段厉害,组织也特别严密。别的莫说,这种秘密的地室和严密的布置,实足使侦探们束手无策。我所处的一室握说是第九号,不知一共究有多少号数。假使每一号中都有一件票案,这匪党的气焰也足够教人心惊。我这时虽还存着扑灭这个匪窟的雄心,不过我手无寸铁,又没有一条出路,怎么样着手,虽绞尽脑汁,也想不出。
正当这个时候,电灯忽而熄灭了。这又使我吃一惊。
又有什么变化吗?我知道电灯的机钮装在门外。他们熄灭了灯,将有什么动作?
我处在这黑牢中,生死末卜,加着霉湿的空气刺鼻难受,我感到的烦闷惶惑也可想而知。静!是死一般的静!黑,是坟墓般的黑!我简直像一个给活埋的有呼吸的死人!
我绝望吗?不!霍桑常常说,“希望是同呼吸一起存在的。”我在万分困难中,忽然想得一计。那门外的看守人我可能运动一下吗?如果成功,不但我的性命可保,也许还可以成全我的打破匪巢的奢望。这不是值得试一试的吗?
于是我又冒险走到铁门背后,希望听得门外的脚声走过,然后招呼他谈话。
不料我的耳朵刚要贴在铁皮门上,电灯忽又通明,那铁门上的方洞也跟着拉开了。
我急忙把身子一侧,才见从方洞中送进一只长方形的小盘,盘中着一个面包,一方块牛肉,还有一杯热水。我连忙接住了盘,乘势从方洞中低声说话。
“朋友,我和你谈一句话,行不行?”
那人果真住了步,把头凑到洞口。“你要说什么?”
我忙接续道:“朋友,你若使能放我出去,我一定重重谢你。”
那人忽冷笑一声。“书呆子!你谢我多少呀?你卖掉了老婆,能值得几个钱呢?”
“不,我有钱,你要多少,我都依。”我赶紧补两句。
他仍站着不走。“喔,你有钱?有多少?”
“我给你一千块!”
没有反响,有的是静默。这不是希望吗?同意了?还是还嫌少?
“喂,朋友,我还可以多给些——再加五百也行,只要你马上放我:”
有回音了!声音很低。他的头仍凑在洞口,两只黑眼闪一闪。
“喔,你肯给一千五?”
“是!”
“现货交易吗?”
“哦——我身上没有现钱。你一放我出去,不妨跟我一起去拿。”
“跟你一起去!嘿嘿嘿!”
方洞合上了,他走开了!
我急急补充说:“喂——喂,我有金表——喂,还有墨水笔一一”
没有回音!
完!这计划不成功,我只空欢喜了一场。真懊丧!我把食物盘放在半桌上,刚才坐下,电灯忽又暗掉了。我那里吃得下?无聊中我但把热水饮了一口,接着便倒在板榻上面。
我的身体一经躺平,脑中的思潮越发起伏得厉害。我的希望是稀薄了,不能不想到归宿。
人生百年,谁也有个归宿,死原不足畏惧。我想起了十九那天早晨,霍桑因批改罗隐的蜜蜂诗而发表的几句话:“生存在这个时代的人,谁也应得有‘为人’的观念。”霍桑和我历年来竭尽心力,企图荡涤些人群的渣滓,扑灭些社会的毒害,让大众们走一条更平坦光明的路,就因此和那班歹徒恶棍处于势不两立的地位。现在我不幸落进了匪手,就算牺牲了性命,总比马援说的“卧床上、死儿女子手中”
更有意义。不过人也是有情感的,生离死别,对于生平所亲呢的人也不能不有所系恋。
第一系恋的是我的妻子佩芹,第二便是我的老朋友霍桑。我死在这里,这两个人连消息都没有一个,“生死存亡两不知”,想起来最觉难受。再进一步,我又替霍桑担忧。此番他即使不会得因着我的字条而落入匪徒的圈套,但这班悍匪和霍桑不共戴天,随时都有暗算他的可能。假使他又失去了我的助力,单身双拳,无论他怎样机智出众,也许也不免要步我的后尘罢!
我躺着,呼吸有些艰难。时间在一分分一秒秒过去。
内和外一片黑,一片静。
我这样似梦非梦地胡思乱想,不知经过了多少时候。
我的耳朵中忽感受一种异声,仿佛室门外的铁闩有人在那里开动。我不由不坐直了身子,把我全身的精神都运用在听觉上面。
嘎吱……嘎吱……!
似乎是铁闩拔动的声音,不过非常轻微。怎么?莫非刚才那个看守人受了我的运动,表面上虽不理会,此刻却来暗暗地放我逃走吗?不,不会。这意念未免太如意了。
那末可是有人要悄悄地进来,致我的死命吗?
铁皮门果真轻轻地开动了。这仍旧是我的听觉的警报。电灯仍不明亮,使我无从防备。我缩住在一壁,留神地听。那铁门显然在扩展,等到拉开了半扇以后,外面有一缕细而长的灯光射进来。隐约中我瞧见一个戴鸭舌帽的黑形佝偻着缓步走进来!
我仍把身子贴住了水泥的墙壁,我的呼吸也忍住了。
来人的用意怎么样?不会是好意罢?我正想举起一只方凳暂时做武器,忽见那黑形一进门后,站一站,并没有动手行凶的模样。更奇怪的,他把电筒光向我照一照,像在摇手作势。
什么意思?进来的人是谁?莫非是霍桑?但是那人的身材又不像。
疑迟间我的手中拿着的木凳也不敢轻动。那人慢慢地走到了我的身旁,向我连连地摇手;他忽把一支手枪倒握了枪管,塞在我的手中;接着又是另一种东西——是我的那把便用刀。我真是莫名其妙。
那人低声说:“别慌!这都是你自己的东西,拿好了。”
“什么意思?”我也挣出了一句。
“你不用疑虑。放着胆子,跟我走。”
“那里去?”
“走向光明去!”
抽象的光明已经在我的心头活动。这个人不但没有恶意,像是来救我的,而且他的声音我也熟悉。
我不禁问道:“那末你是谁?可就是小——”
他忽阻止我道:“别说废话!轻声些,跟我走!”
“外面没有人吗?”
“有人,就开枪,不过能不开更好。你看着我。走。”
是梦境吗?不,是现实。可是这个人明明是动手把我绑到这里来的黄脸匪徒小朱,因为暗淡的光线中,我还看得出他戴着黑眼镜。此刻他怎么又来放我?这真是我所梦想不到的!他要引我出外,另外有什么作用吗?也不像。
他们若要害我,随处都可以,何必多此一举?况且我的手枪他也还我了,更百分之百不像有什么恶意。这时候我还没有脱离险境,也没有机会深究,只有傀儡似地跟着他进行。
出了门口,我们都站一站。电简光照见一条狭长弧形的甫道。离这第九号室不远,壁顶上还装着一盏电灯。就在那电灯下面,有一个人蜷卧在地上。我不禁一吓。
小朱附着我的耳朵说:“别怕。这个人已经没有呼吸了。”
甫道的两端都有木栅门。两边约有十多扇包铁皮的小门,既像旅馆,又像监牢中的囚室。
小朱在甫道中略一迟疑,又向我低声说:“我想还是从这边走,比较地容易些。
你得振作些儿,手枪也姑且暂时藏好。我希望我们能够不用它最好。“
我点点头,但依着他的话进行。我们向右首一端走,举步轻缓而稳定。到了木栅的门口,那黄脸人忽掏出一串钥匙,开那门上的锁。可是试开了半响,锁仍旧不开。他另换一个钥匙,竟也同样地扦格不入。他的精神有些急遽不耐。我的心也乱跳。等到他换了第三个钥匙,变端起来了!
砰!……砰!……
枪声隐约地从甭道的左端透过来。小朱突的一震,急急住手。他侧耳倾听。
枪声竟连续地不断,并且越发清晰了。
小朱惊呼道:“不好!大概是侦探们来哩!”
我的反应倒相反,不但不惊慌,胆子转壮了。
我安慰他道:“若使真是侦探,我可以给你保证。你不用害怕。”
他仍惊惶地道:“慢。你自己的生命怎么样,此刻也还说不定哩。”
他急急把那第三个钥匙用力旋转。不凑巧,仍旧不配但那边的枪声仍继续不停。
好容易换了第四个钥匙,那锁才应手而开。
他拉着我走出了木栅门,转了两个弯,便有七八层阶级。他——口气先跑到上面,仰面探了一探,又回过来向我招手。当我上梯级的时候,隐约中听得枪声更急促些,好像方向不止一个。到了梯级的上面,虽有一盏电灯,光线却更暗淡。
他仍拉着我的手,低声道:“你在这里暂时伏一伏,让我去骗他们开门。这一扇门是我们的生死关!现在只能试一试我们的命运!小心,回头你得照顾你自己!”
我看见他走到一扇小门口,曲着两个指头,在门上连叩三声;略停一停,又叩三声;连续着又叩两下。这分明是一种暗号。枪声仍错落地响着,听起来越发近了些。小朱的叩门声停了不久,室门便开了。他跨出门去,似在向开门人打什么招呼。
不料小朱的身子刚才走出,那门又突的重新关上。
这是生死关头,我再不能迟疑了。我一壁摸出手枪,一壁奔到门口,不等外面的人下锁,猛力把门冲开。一出这门,我的眼睛骤然受了光线,不由不昏花得瞧不清楚。
一个黑影飞过来,像是拳头。我来不及闪躲,拳头已经打在我的胸口。痛吗?
我没有感觉。恍榴中我看见是个短衣的男子,站在门口,正在狠命地再度打过来。
我举起右腕来招架,把那拳头挡开了。他在拔手枪,我飞起一腿,踢在他的手腕上。
枪始终没有拔出来。我不再顾忌,便向这看门人开了一枪。那人来不及避,立即应声倒地,冲:我继续着前冲!我瞧见那小朱正在从一个门口里奔出去。那是一间宽大的房,堆积着木箱酒瓶之类。那看门人倒地时,带翻了几个酒瓶,曾发出一种宏大的声音,增加了我的危险。
砰!……砰!……砰!……
激越清晰的枪声分明就在这储藏室的外面。从那时急时缓的响声上推测,好像有人正在作一攻一守的射击。我不暇顾虑,把小朱定出去的门做目标,用力冲出去。
我出了这一个门口,显然逃出了第三关。我站一站,才知是一另西式的酒吧间。
场面很混乱。有好几个人正躲在柜背后,桌底下,和壁角间。枪声仍断断续续。我执了手枪,一时不知道怎样放。地上有个穿糙米衣服的人像蚯蚓地在爬,已爬近了酒店的大门,门正开着。我正想跟着他的踪迹,忽而手枪又一响,一粒弹子从我的左侧里飞来。我急急把头一偏,但左肩上已中了一弹,我忍痛盲目地回了一枪。
砰!
右首里另有枪声,我的腿上马上又中一弹。我仍负痛向前奔去,刚到门口,门外又有连珠般的枪声。
我进退不得了!我的意识开始模糊,足也再支撑不住,身体一失平衡,便跌倒在门外的水泥径上;但觉眼睛前一阵昏花,顿时又进入了黑暗境界。我的知觉失去了!
九、奇怪的电话
人们大概都经历过凶险的梦境,在万分紧张的时候,往往惊极而醒;醒觉以后,回想前情,精神上自然会感觉到无量的安慰。当三月二十三日早晨,我在爱仁医院里两眼醒转来时,正像从一个惊心动魄的恶梦中醒转来一般。
我的眼光最先接触的人有两个:一个是我的老友霍桑,另一个是我的爱人佩芹。
我揉了揉眼睛,看见佩芹坐在我的床边,含愁的双目正凝注在我的脸上。伊的眼眶略略有些红肿,面容也灰白可怜。我一把拉住了伊的手,要想坐起来,忽觉我的左肩和右腿上都隐隐作痛。伊急忙站起来,按住我的身体,不许我撑起来。
伊说:“医生叮嘱的,你虽侥幸地没有伤筋骨,可是不能动。现在你觉得怎么样?还痛吗?”语声有些哽咽。
“不。”我摇摇头,仍握住伊的手不放。
“唉,好了!”
霍桑正站在床的一端,说了一句,舒口气,缓缓地走近我的头部。
我回头问道:“霍桑,我们可是做梦?”
霍桑微笑答道:“晤,是的,可是梦已经过去哩!”
“那末这究竟是什么一回事?”
“话长哩。你耐性些。我想你现在还需要休息。”
“是的。朗,你再睡一回再谈。要不要吃些东西?”佩芹也附和霍桑的表示。
我说:“不。我现在需要的就是这回事的内幕。霍桑,你快告诉我。”
霍桑嘻一嘻,走到我的床边,在一只直背椅上坐下来。佩芹拿了一杯热牛奶送过来,扶起了我的头,叫我吃。我领情地一口气喝完了,重新向霍桑提出解释的要求。霍桑答应了。佩芹仍坐在床的另一边,静静地听霍桑分析。
他说:“昨天你是从匪窟里逃出来的。”
我应道:“是,我记得了。当我跌在酒吧间门外的时候,可是你救我起来的。”
“不是。一半是汪银林手下的几个探伙,一半是另有一个不知谁何的人。”
“怎么来?我不明白。”
“原来当时我知道通匪窟的通路只有一条,故而我们大家都向黄河路的医室里进攻。不知道这匪党有秘密的地道,而且那地道还通过弯角,有两个出口,分散在两条路上。等到转角上后援的探伙们听得了富洲路上的枪声,才知道玫瑰酒店里有嫌疑人逃出来,警署的门警开始阻拦。汪银林才派了大队过来,方始将你救起。”
我作惊异声道:“什么?匪窟的通道就在富洲路上?”
霍桑点头道:“是啊。你可是以为富洲路是警署的所在,因此认为奇怪吗?
岂知那一另假名的玫瑰西酒店竟就在警署的隔邻!因此之故,警探们寻遍了上海的四乡,竟找不到匪窟的所在:“
我纳罕地说:“唉,匪党们真狡猾极了!这种地点谁想得到?你又怎样知道的?”
霍桑解释道:“五天以前我们不是破过一件大华银行的失窃案吗?我早已说过,这案子定是什么匪徒冒托着江南燕的名义干的。他们能够破坏如此坚固的铁箱,并且把赃物藏得如此严密,也足见这班人的能耐。在一两个月之前,我听说有一班有组织的匪党,内幕中有一个有科学智识的人,在操纵指挥,实在不容易应付。”
我叹息道:“唉:我国人的科学智识还在幼稚时期,别的没有发展,犯法作恶的勾当上倒马上就有成效!”
霍桑也微微叹一口气。“我知道有这班匪党的存在,社会上的恐慌势难有停止的希望。我料想大华银行的案子也定是这班匪党干的,案情虽揭破了,真贼还没着落,所以我就决心彻底扑灭他们。我和汪银林探长商量了好久,又费了不少工夫,从各方面探访,可是终查不出匪窟的所在。于是我便想出我自己失踪的计策,来引他们入壳。”
我插口道:“你的失踪是一种自动的计策吗?你为什么不通知我一声?”
霍桑道:“这一点要请你原谅。我的失踪的目的在乎使匪党们信以为真。他们知道我和他们势不两立,我一天在社会上活动,他们是一天不能安心的。还有一件事,我还没有告诉你。在十九早晨那只飞燕的事过去以后,到了下午,你就回家去。
在那天晚上十点光景,忽然又有人到我的寓所里来开枪行刺,也许是威吓。
“
“喔,施桂也提起过,不过不清楚。那也许就是匪首所说的信号。我听得了这消息,正要到你那边去问个明白,就给绑了去。那是怎么一回事?”
“那时候我在楼下办事室看一本变态心理。有人向我靠近的窗口开了一枪。
那枪弹没有进来,似乎是随便放的,也许只含着恐吓作用。我马上探头到窗外去看看。
又是一枪,仍旧是空发的,并没有伤我。我因此将计就计,下一天早晨,拿了些应用的东西,就悄悄地失踪不见。我料想他们一听得我失踪的消息,势必要派人来探听虚实,我便可以因此得到一个引线。至于我不和你说明的缘故——连施桂也不知道——就因为你是一个老实人。若使你知道我的失踪是假的,你就决不会发急。你总知道,有好多人都把你做一种我的行动的反镜。万一从你的行动态度上被他们瞧破虚实,岂不弄巧成拙?为了这层,我只得故意不通知你。这一来使你冒了一次很大的险,我很抱歉。不过我也防你有什么意外,早就派人守候在你的寓所的左右,以防万一的不测。“
“那末,我被他们绑去的时候,有人看见的?”
“不错。那时候两个守伺的人原也亲眼看见。不过他们奉命不能救你。”
“为什么?”
“这又得请你原谅。我已经说过,我的目的原想借一条线路,探悉他们的地点。
所以两个监伺人只奉命跟踪,并不负援救或把你劫夺下来的责任。我也料定他们一时决不会难为你,只须一探得匪窟的地点,我就可以设法引救你。“
“你就从这条线路得悉匪窟地点的?”
“不。他们只跟到沙渡路的一宅屋子。屋子的门外标着F.R.Henrg——一个西人——住宅的牌子,其实是匪党的接洽机关。我们后来知道这屋子里并无犯罪的证迹,真正的匪窟却是我刚才所说的富洲路和黄河路的地牢。”
“哦,你怎么样查明的?”
“他们当初把你绑到了沙渡路以后,那跟踪的人——他叫许道中——便回来报告。我们还以为那里就是匪党的总习机关。我就和银林商量,集合了几个勇敢于练的探伙,准备前去掩捕。不料我们正自分配任务的当儿,忽然有一个人送你的条子来。”
“那时候你重新回到了你的寓所里去了吗?”
“不是。我用间接的方法,和施桂通电话。这字条一送到,施桂马上通知我。
我一得这个消息,立刻赶回去,见了那送信人,略略用些手段,他就反而被我利用。
所以我们能够破获他们真正的匪窟,不能不归功于你。美中不足的是累你冒了一次险,吃了些痛苦。“
“只要这回事对大众有些好处,我的冒险也算不得什么。”
霍桑笑道:你有这个见解,那末你得赞同我改的那首蜜蜂诗了。“
我也笑一笑,又提出另一个问句。“你用怎么样的方法利用这个送情人?”
因为我想起了我也曾企图利用一个地牢中的监守人,结果是失败的。
他微笑地说:“那是很简便的。他叫翟启新,是那匪首莫敬奇的心腹,也是党中的一个重要分子,所以知道密窟的所在。他先听我说出了他们党中的情形相接洽的地点,都非常明了,不由不心虚起来。他一样是一个人,读过些书,年纪还轻,性命究竟也爱惜。所以经我费了半小时工夫的训话,并不曾化什么钱,到底被我屈服了。接着我们便分配了大队人马,直向那匪窟进攻。
“翟启新也许一壁省悟,一壁对于他的伙伴还存几分顾全的私意,给他们同党们留一条生路。所以他只指点黄河路的敬奇医室,却并不说明富洲路的玫瑰酒店也是一个出路。我们攻进去时,大家都拼着全力,匪党虽没防备,也拼命回枪抵抗。
因此伤了两个探伙,我的手背上也受了些微伤。“
他不自觉地举起他的左手来。我看见他的左手背上粘着橡皮膏。他继续说下去。
“那时我们在医室中酣战,想不到你也从另一条出路逃出来。幸亏那转角上的几个后备人,听得了酒店门口门警阻拦的枪声,报告了汪探长,才奔过来把你救出。
据那两个救你的探伙说,在你的后面另有一个人跌倒在门槛上面。这个人分明是追你出来的,不知如何,竟也中枪倒地。此外另有一个戴黑眼镜,穿糙米色西装大衣戴鸭舌帽的匪徒,在你前面飞奔逃出。门警的枪没有打中他,探伙们也追赶不着。“
我想起了那个黄脸人,忙应道:“唉!这个人我认识,叫小朱,那当然是假名,不过很奇怪,我此刻还莫名其妙。”
霍桑动容地问道:“怎样奇怪?”
“这西装的匪徒就是亲手把我绑去的人;后来放我出来的也就是他。我再三思索,再也想不出他的用意。”
“什么?绑你的和放你的是一个人?”霍桑显然很惊异。
“是!”
“你不会误会?”
“不会。他的身材比较短小,先后和我谈过不少话。我决不会误会。”
“他的面貌怎么样?”
“很特别。脸色是淡黄的,像是上的蜡;眉毛细长,嘴也不大;眼睛给黑眼镜罩住了,我没有看清楚。”
我又把他里面穿的是棕色西装,谈吐像受过教育,起先绑我后来又救我的经过情形说了一遍。佩芹在旁边,虽没有岔口,却好几次用白巾掩伊的嘴,似乎禁止伊的惊骇声音喊出来。霍桑低头沉默了半晌,才缓缓地表示。
“这真是奇怪!我也想不出这把戏有什么意思。”
“虽然,这个匪党既已破获,这一个小小的疑问总可以打破。你说的那个叫做莫敬奇的匪首可曾捉住了?”
“捉住了。莫敬奇是在沙渡路被擒的。匪窟里的党徒一共打死了七个,捉住了十四个,那麻脸大汉老王也在内。还有那被拘禁的肉票救出了多少,和起出来的赃物一共有若干,我还没有知道。我因着赶到这里来瞧你,故而一切善后的料理都由汪银林在办理。”他站起来。“现在你真不觉得痛楚了吗?好,你得安心静养几天。
我去看看汪银林,问问他经过的情形,回头再来瞧你。“
这件事如此结束完全出我的意外。我虽受了一番虚惊和吃了些儿痛苦,但这一班破坏社会秩序的凶恶的匪党费得一鼓歼灭,减少了社会上的一种恐怖,我这代价也总算得。
这晚上佩芹亲自充当特别护士,在病室中陪我。我的痛苦也因而减轻了不少,但是心中反觉得对伊不住。
二十四日清早霍桑又到医院里来瞧我。据说党魁莫敬奇已经供出了不少话。
他们先后犯了四十一件案子,党里的党徒总数在二百以外,那天从玫瑰酒店里逃掉的也不少,不过那些比较重要的分子大半都在打死和捕住的二十一个人里面。
其余漏网的匪徒,若要完全肃清,还得费毕时日和工夫,才能办到。那莫敬奇受过教育,真有些科学知识,也懂些西医学,故而表面上挂着敬奇医室的牌子。
算是一个西医。他的手下当真也有几个懂电学和机械学的,大华银行保管库的那件案子,设计的虽然是他,实际动手的是他手下的一个姓夏的匪徒。这个人也已捉住了。据他说那保管库库门里面用白铅粉画的那只燕子,是姓夏的偶然画上去的,并不是莫敬奇的命令。所以他不承认有故意假冒的意思。
起出来的赃物,现款一项竟有十七八万之多,其他还有不少珍贵首饰。只有第三号保管库中遗失的刘伯蓉夫人的金钢钻镯和民众教育基金团的有价证券都不知去向。汪银林曾再三究问,据莫敬奇说,那是一起藏在地道中第三号密室里的。
但密室中别的东西都在,只少了这两注东西,还不免是美中不足。不过霍桑这一回总算出了全力,他的责任也可以告一个段落了。
我的心中仍怀着一个没法解释的疑团,就是那个西装的黄脸人,起先既然把我绑进了匪窟里去,事后又为什么放我出来?并且据霍桑说,当我逃出那玫瑰酒铺门口的时候,门外面分明也有人助我回枪。现今想来,这一枪大概就把我背后追赶的人打倒,才救了我的性命。这个代我回枪的人可就是小朱?他究竟有什么用意呢?
此刻他显然逃遁无踪了,我的疑团当然再也没法解释了。
过了两天,我的右腿的伤势略见好些,左手还不能举起。我刚才勉强能够起床,忽而有人打电话给我。那电话来得很突兀。我问他的姓名,那人不回答,却向我说了一大串道歉的话,连带地解释了那个还没着落的燕子的谜。
“包先生,你怎么这样健忘?你今天已好些吗?我已经打了三次电话,今天居然能够和你谈话,很快乐。我得向你道一个歉。此番我因着要出洋去玩一下,从上海经过,本来想悄悄地不教人知道。后来我向姓杨的借了些盘费,偏偏他不小心在外面漏了风声,才惹出这场风波。
“我到上海的消息在报纸上披露以后,隔了两天,便发生大华银行的案子。
我最恨人家冒我的虚名。这案子干得很笨拙,弄到的东西价值却不小。刘某的历史我很熟悉,损失些原不算什么,但他为掩护起见,担任了民众教育团的理事。
那基金也由他负责保管。这基金一起遗失了,关系很大,我不能置之不理。
我抱着这个目的,就定意和这班人接近。我想探悉他们的秘窟所在,那就不能不献一个苦肉计。
不过抱歉得很,我这苦肉计成立,完全借重了你老人家,后来又累你受伤,我真是万分不安。
“现在我的目的已经完成,基金团的证券也已归了原主。我想这是你和霍桑先生最关心的,现在也可以宽慰了。我不日就要放洋,特地来和你道一声歉。霍桑先生那边,也请你致意一声。那天他给我声明大华案子出于假冒,我是很感激的。后来那只燕子就是代表我亲自道谢的意思。我的话完了,视你早日痊愈。我们后会有期呢。”
这个奇怪的电话是什么人打来的,他虽不肯明言,谅来读者们总也想象得到了。
不过我所用的“他”字,似乎还不能确定。因为霍桑在事后表示过他的见解。
这“他”字也许有可以改换“伊”字的可能。我在本案中的疑团此刻虽已完全打破,但“他”和“伊”的疑问若要希望彻底解决,那只能等待将来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