犬吠声
作者:12331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22775

一、吠声中的血案

“先生,这件事提起了还会教人发抖!

“时间在半夜过后。一阵阵凄惨的吠声惊破了我的梦,我本来很贪睡,但那时不但我们的黑黑吠得很急,连屋子的前后左右也差不多都给这汪汪的声音包围了,仿佛有干百只犬合伙儿吠,不由不使我惊醒!我想起上一次西隔壁王老九家里失窃,也有过这样一回吠声,今夜里莫非又有偷儿到我们的屋子里来?

“我轻轻地从床上爬起来,披了一件棉袄,点了油灯,走出房间,仔细地听一听。吠声最剧烈的所在似乎是我家的后园。天很冷,我把棉袄扣一扣,拿了一根木棒,提了灯向后面去。不料我穿过了后厅,正要跨出厅后的门口,踏进后园,猛觉得脚底下被什么厚重而不算得坚硬的东西一绊,几乎使我跌倒。我站定了把灯一照,这一惊非同小可。原来老爷正血淋淋地横躺在门口外的地上!

“我吓坏了,喊了一声,立即退进后厅。到了西向的楼梯脚下,我高声叫‘小姐”可是没有回音。我觉得奇怪。因为我先前从楼梯问前经过时,仿佛听得楼上有脚步声音。当时我还以为老爷也许也听得了吠声,正要下楼。此刻者爷既然倒在地上了,楼上的声音一定是小姐或小使女阿珠。可是我叫了两声,始终没有人回答,因此又不由不使我惊疑不定。

“我略停一停,再喊一声,依旧没有回音。我正打算上楼去瞧瞧,是否也出了岔子,但我刚才跨上了三级,忽然看见小姐从楼梯上走下来。小姐问我有什么事情。

我说者爷已给人杀死。伊吓得几乎昏过去。我扶住了伊,走到后厅背后。小姐一看见了躺在地上的老爷,便伏在他身上哭。

“这时我想起厨子董兴怎么还没有被吠声所惊醒,就向厨房走去。不料又吃一吓,董兴也直僵僵地躺在厨房门口,额角上血迹模糊,分明和老爷一样受了伤。

“我昏了,不知道怎样才好,忽听得小姐叫我,我就回到老爷的身旁。那时阿珠也下来了。据小姐说,老爷的呼吸没有绝,似乎还有救,叫我去请医生。我马上奔出去,到本镇的南翔医院里去敲门。隔了一会,医生来了,果然说老爷的脉没停,还有些希望,就把他拾进医院里去。接着我们又将董兴救醒了。董兴的伤势不算重,故而没有进医院。等到天亮了,小姐叫我趁头班车到上海来报告少爷。少爷就领到我这里来。先生,这就是昨夜里的情形,一句没有虚。”

这一节故事是张才福家的男仆江荣生在霍桑的办事室中讲的。那时候荣生的小主人张杏卿也在旁边。杏卿是个面色苍黑衣饰朴素的少年。他等荣生说完了,又开口陈说他的本意。

他说:“霍先生,这是大概的情形。你若要知道得更详细些,那不得不劳你的驾,到舍间去看一看。我觉得家父突然问遭这横祸,不无蹊跷,请你费些儿心,查一个水落石出。霍先生,你此刻可以同我们一块儿走吗?”

霍桑坐在炉边,一边吸烟,一边静听这主仆俩的谈话。我自然也一起在场。

我看江荣生的体格很结实,面貌近乎粗野,可是胆子似乎特别小。因为他虽穿着厚厚的黑布棉袍,讲故事时身体好像有些抖。我不知道原因是不是天冷,还是恐怖的印象使他如此。张杏卿也是满脸忧容,进门时还说了不少恭维话,我这里都略去了。

霍桑放下了纸烟,说:“也好。南翔距离很近,我们就走一趟。”他顿一顿。

“不,此刻我还有几封要紧的信必须立刻答复。你们不如先去,我们趁下一班火车来。”

那天十二点一刻,我们踏上了南翔专车。霍桑读报消遣,绝口不谈张家的案子。

他每次探案,在证据完备和事实明了以前,从不肯轻发议论。我素知他的脾气,当然也不便说什么空话。但趁这余暇,姑且把张杏卿告诉我的话补叙几句,被害的张才福是南翔镇上的一个小小乡绅。他从前在上海开过丰大米行,此刻却做些放款生利的事,在乡间享福。他有一男一女,男的就是来委托我们的主顾杏卿,已经二十一岁,在上海福新面粉厂里服务;女的名叫秀芳,也曾在上海中学里读过好几年书,这时却陪着父亲在乡间。此外有三个仆人:一个就是来报信的男仆江荣生,受雇还只三个月,年纪在三十上下;一个是受伤的厨子董兴,被雇约近一年;还有一个小使女阿珠,却是自幼生长在张家的。

火车到达南翔时,那个穿黑布棉袍的江荣生正伸着头颈在车站上迎候。荣生说,张家离车站不远,我们三个人就并肩步行。那条通车站的马路很阔,两旁种着许多树木,料想夏天的浓荫覆道,景致一定很好。电杆木上钉着些关于立身行事的格言,颇有些文明气象。

荣生告诉我们,警察局里蔡巡官已经去验过,发见后园门已被撬破,东书房中失去两件钢器,一只红木柜也给撬坏。园门外有一块泥土地,因着昨‘夜上半夜落过几点雨,泥上显着几个足印,那印直通官道,一入一出,非常显明。他又说在这—星期中,镇上发生过两次窃案:一家虽所失不多,另一家姓浦的也是镇中的乡董,竟被窃去了价值五千多元的东西。这两案都至今没有破获。故而据警察们推想,一定是什么外乡来的窃贼干的。

霍桑问道:“前两次窃案可也有什么人受伤?”

荣生道:“这倒没有。不过警察们说,浦乡董家失窃时,也有很大的犬吠声音。

因此,这一件案子也许是从一条路来的。“

霍桑喃喃自语地说:“不过这是一件凶案,性质似乎不同。”

二、皮鞋印

张家的屋子接近南翔镇的东市梢,是朝南的,共有两进:第一进平房,第二进是五开间的楼房。前门有一方旷场,正屋的后面有个小园,给短墙围着。张杏卿带着黯淡的神色,和我们招呼一下,便引进一间密室,忽而改变了清晨时的态度,鬼鬼祟祟地向我们陈说。

他道:“霍先生,我已经发见一个线索,不过说出来有些惭愧。”他顿了一顿,才皱眉继续。“舍妹秀芳有一个男朋友,是本镇第四小学校的校长,名叫郁小园。

他从前一直在这里来往,所以和舍妹的关系很密切,曾有过求婚的意思。但家父以为坐冷板凳没出息,不赞成。三天前,家父和小园曾决裂过一次,不许他以后再踏进门口。小园也忿忿而去。因此我想昨夜的事,也许——“

霍桑忙摇摇手阻止他。“慢。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我现在有几句话要问你。

令妹和小园的交谊,你以前可知道?“

杏卿道:“知道的,他也常和我通信。”

“那末你刚才在我们寓里所说的‘有些蹊跷’可就是指他说的?”

“这倒不是。因为舍妹和小园的婚事,在我原没有成见。况且他和家父决裂的事,我完全不知道。刚才我向阿珠问话,伊才告诉我。我所以疑他,完全是从情势上着想。”

“好,但我们为审慎计,眼前且慢下断语。现在令尊怎么样?”

“我刚从医院里来。他的气息还没有断,希望却很少,据郭院长说,他的脑子已经受伤。”

“是刀伤吗?”

“不是。他是被一只提水的木桶击伤的。桶是我们家里的东西,仍在后园中井旁边,桶上有两处血渍,可见董兴受伤的凶器也是这一只桶。”

“董兴怎么样?也好些吗?”

“他还睡在后园东边他的卧室中,但已经能说话。你可要问问他?”

“当然要。我还得见见令妹。不过第一步我们先要瞧瞧足印和园门。请你引导。”

我们出了第二进屋于的门口,便看见地上一大摊血迹,这就是杏卿的父亲张才福被害处。荣生说那时他的主人的两足在石砌的园径上,上身和头部却在径旁的泥地上。

荣生又指着东西的一带披屋,说:“那边就是厨房和董兴的房间。厨房门外有口井,井旁边的那只木桶就是昨夜行凶的凶器。”

霍桑抢上一步,取起木桶来细细察验。我也跟上前去。捅有一尺直径,木质很厚,桶的两面各有血迹,不过大小不同。霍桑瞧了一会,他的眼光闪动不定。

他又喃喃自语道:“这桶很重。人们脆薄的颅壳当真受不起。”他仍把桶放在原处,向园门走去。

那园子恰在正屋的背后,园门离铺石板的官道约有七八步光景。园门和官道之间的足印,一入一出,一共约有十五六个,都很明显,霍桑把放大镜取出来,俯着身子向地上察验。

他说:“这是皮鞋印子。”

江荣生接嘴说:“是,方才蔡巡官也这样说过。”

霍桑问道:“你们家里可有穿皮鞋的人?”

荣生吞吐道:“有。不过——”

霍桑忽仰面问道:“不过什么?你为什么不说?”

荣生呆住了。他的眼光凝注在杏卿的脸上,口吻张动,却说不出话。

杏卿接口道:“不错,我从前本是穿皮鞋的。我的鞋子比这印大得多——唉!

我记起来了,小园也常穿皮鞋,并且我看尺寸也很相近。霍先生,你想这可就是——“

霍桑又岔口道:“这当然是重要的证据。不过你姑且慢提问题。现在你们瞧。

这是入印,这是出印;每一步的距离,也没有参差。……包朗,你也瞧瞧。

这一个印很有研究价值。“他随把手中的放大镜给我。

我走过去瞧视,看见那个霍桑指示的痕迹比别的印子长一寸光景,宽度也不很齐整。

我说:“这可是另一个人的足印?”

霍桑摇摇头。“不是。你瞧,印的两端都是尖形,向南的一端更显明些。那一定是一出一入的两个足印交踏在一起。”

我点头道:“不错。不过骤然问看了,不容易分辨。”

霍桑将足印量了一量,立起来问江荣生道:“你刚才说昨夜惊醒的时候,屋子的四周都有吠声;可见那吠声已经起了好久,你并不是一吠就给惊醒的。是不是?”

荣生应道:“正是,先生。我是最贪睡的,如果只有一声两声的犬吠,我决不会醒。”

霍桑点点头,又回脸说:“杏卿兄,你上楼去请令妹下来,让我问几句话。”

杏卿正要回身进内,霍桑又叫住他。“慢。你们不是还失窃吗?失去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杏卿道:“一只古铜香炉和一尊古铜罗汉。书房中的一只红木柜也给砍破了。

柜是锁着的,柜中又没有价钱的东西。不但我不明白,连舍妹也不知道。“

霍桑皱眉道:“这是很可惜的。那末,这两件铜器是不是名贵的?”

杏卿答道:“并不。那香炉可值一二百元,罗汉还不到此数。我觉得那人的目的分明在行凶,却顺便拿了两件东西。使人家信做盗案。霍先生。你说是不是?”

霍桑仍不加可否,但说:“好了。你上楼去吧,叫阿珠一同下来。”

杏卿走了,我们三个人也回到后园门口。我看见那木门的样子已被什么利器砍坏。

霍桑道:“像这样子破门进来,着实费工夫。”

我说:“正是。就是这砍门的声音也尽足以引起犬吠。”

霍桑点点头,随即走进园门,向厨房走去。厨房门外的浅廊下,有一只小黑犬躺着,看见我们走近去,撑起了前足,嘴里发些呜呜声,像要发作,却给荣生挥挥手阻住了,没有吠出来。

霍桑指着问江荣生道:“这就是你家的黑黑?”

荣生应道:“是,先生。”

这时厨房中走出一个黑肤方脸的人来,身材相当高,穿一件黑洋缎的棉袄,下身是一条青布夹裤。他的额角上缠着棉花绷带,脸色微带苍白,眼睛也像失了神,年纪约有四十左右。我知道这就是厨子董兴。荣先生奔过去和他说了几句,董兴就向着我们这边走过来。我们就在一个晾衣架旁边站定。

霍桑问道:“你的伤已好些吗?”

董兴答道:“好得多了,我的伤原不很重。老爷怎么样?可还有望?”

霍桑摇头道:“我还没有去瞧过。据你家少爷说,恐怕已没有希望。现在你把昨夜经历的情形仔仔细细地说一遍。”

董兴说:“我知道的不多。昨夜约摸半夜时分,我被黑黑惊醒。我仿佛听得园门推动的声音,觉得不好,忙从床上爬起来,穿好衣裳。那时黑黑汪汪地吠得越发厉害了。我又开了厨房门出来,忽觉一阵冷风吹得我浑身发抖。我没有带灯,仿佛看见门外一团黑影。我正待喊,猛觉额角上被什么东西击了一下,便身不由主地倒在地上,以后我就不知人事。直到医生用冷水将我救醒,我才知道老爷也给人打坏了。”

霍桑道:“你起来时,只有这一只黑黑在吠吗?或是还有别的邻家的犬在一块儿吠?”

“我醒时,好像觉得隔壁李家里的那只阿黄,也在汪汪地叫。后来我只在想有没有份儿进来,不曾留心犬吠声。”

巡长说:“我们在左右邻居家调查过。东隔壁李家的老主人昨夜里也被犬吠声惊醒。他还听得脚步声音从他家后门外的空场上奔过。镇上元昌客栈中,我们又查得有两个异乡客人今天一天亮就走,形迹非常可疑。

霍桑低头想了一想,说:“好,我正要去拜访贵所长,也打算往外面去查一查。

对不起,就烦你当一个向导。“

他又和我附耳说:“你留在这里,问问那个阿珠。你得注意,伊的话也许很有关系。我去一去就来。”他就跟那报信的胖巡长匆匆出去。

三、一封信

霍桑走后,张杏卿又趁空往医院里云看他的父亲。我把江荣生打发开去,以便一个人向阿珠问话。因为我看见阿珠听秀芳答话的时候,脸上似乎露一种窃笑的神气。霍桑临走时的叮吁,大概也看到了这一点。我先叫阿珠坐下来,才用温语问伊。

伊说昨夜里伊也是被那宏大的吠声所惊醒,同时伊又听得开房门的声音,有脚声向楼梯走去。一会儿伊又听得步声回房来,再过一会,又听得荣生在楼下叫喊,伊也就起身下楼。

我问道:“你听得开谁的房门?”

阿珠低垂了头,疑迟了一下,方才答道:“小姐的房门。”

我心中微微一怔,暗付这一着当真有重大关系,但仍不露声色。

我又问道:“你不会错误吗?我听说你的老主人也睡在楼上,你怎么知道不是开他的房门?”

阿珠道:“不会错。因为小姐的房和我的房只隔一层板壁。老爷的房更近楼梯。

并且脚声我也听惯。一定是小姐。“

“那末伊出房后有没有下楼?”

“我不知道。我只听得伊出房后向楼梯那边走去,过了一会,又听得伊回进房里去。”

我记得荣生也说过他听得楼上的脚步声,合着阿珠的话,这一点势必实在。

那末秀芳走出来干什么?伊为什么要说谎掩饰?伊曾下过楼吗?伊对于这案子有什么关系?不过伊是张才福的亲生女儿,我再推想下去,未免神经过敏了吧?

我又向阿珠道:“你既然听得这样清楚,显见你那时候必已完全清醒。你为什么不起来?”

阿珠道:“先生,我害怕。我听了那汪汪汪的声音,心里实在伯。天气又冷,我把身子从被窝中抬起些,就觉得我的牙齿在职打。后来我听得了小姐的哭声,才勉强爬起来。”

我又问起郁小园和被害的才福互相口角的事。阿珠的答话和杏卿告诉我们的完全相同,原因确是为了秀芳的婚事。我把所知的事实归纳起来,引出一种理解。

这件事郁小园确有重大的嫌疑;瞧秀芳的言语状态,似乎伊也预先通谋。若凭旧伦理的眼光看,这推想当然不能成立。可是“自由恋爱”和“非孝”一类的论调眼前正汹涌着,又不由不使我不寒而栗。

半小时后,霍桑忽匆匆同着杏卿进来。我将阿珠的话报告他。他想了一想,忽叫杏卿把室中的一干人一齐唤到厅上。我不知道他有什么用意,但见他的眼光闪烁,神情非常紧张,似乎这案子已有非常的发展。

霍桑在主仆们聚集之后,当众说:“这案子我已经有几分把握。那凶手撬门进来,伤了两个人,又匆匆出去,因此惊动了邻近的众犬。这里面有两个人处于嫌疑地位:一个是外乡来的陌生客,在镇上耽搁了三天,今天天明忽然失踪;另有一个虽也同有嫌疑,但情势上比较轻些。”

张秀芳忽颤声问道:“这两个嫌疑人是谁?你可已查明白?”

霍桑向伊瞅了一眼,点头道:“知道了,不过此刻还不便宣布。”

一个打岔挫断了霍桑的表白。一个邮差送进一封信来。杏卿忙接过一瞧,不自觉地失声惊呼。

“哎哟!霍先生,你瞧,这一封信有关系吗?”

霍桑接过信,我忙凑近云瞧。信封上写张才福收字样,信笺上只寥寥两句。

笔迹近乎矫饰,笔画粗细不匀,但仍掩不住它的劲挺。

“今夜十一时,在南桥坑面洽一切,请勿失约,免致后悔。马启。”

霍桑的眼中露出异光。他将信纸信封仔细察验了一回,又低头思索。

他问道:“杏卿兄,你们可有一个性马的熟识人?”

张杏卿疑迟地答道:“姓马的——晤,亲戚中没有。若说家父的朋友,我可不大详细。”

他又问。“那末这镇中可有这一条南桥?”

那男仆荣生立即道:“有,就在南市梢口。”

霍桑点头道:“是了。杏卿兄,我看出这信是昨天下午五点钟从本镇发出的。

信中所说‘今夜“显然是指昨夜。那人以为这信当日可到,希望令尊昨夜去赴约。

但乡镇邮局除了快信,日落后便不投递,故而直到此刻才到。但发信的人不知道,等令尊不到,以为他有意失约,故而便赶到这里来动手。“

张杏卿张目道:“霍先生,你说这个姓马的就是凶手?”

“是。”

“那末现在怎么办?”

“我们但须追得这个发信的人,全案便可解决。”他回头瞧着三个仆人。

“还有一句话,你们的主人这几天可有什么异状?譬如有什么陌生的客人来拜访,或是他接得了什么信札,便发生惊骇的形状。你们可觉得有这样的事?”

三个仆人都不回答,但面面相觑。

一回,厨于董兴答道:“陌生的客人没有。但大前天老爷从镇上回来,脸上有些异样,好像怕什么人,吃夜饭时坐都坐不稳。”

霍桑道:“他这种样子往日里可常有?”

董兴摇头道:“不,难得看见的。”

霍桑又点点头:“好了。这一点更足证合我的推理。现在我相信这个人一定已不在镇上,我们必须赶紧迫捕。……杏卿兄,这封信姑且交给我保存。我们还有些别的要事,打算先回上海去。你们这里也得谨防门户,没事别轻出,那凶手说不定另有恶计。一有消息,我会通知你。”

四、黑夜中的哑剧

我们离了张家,霍桑又到镇上警察分所去弯了一弯,才直奔车站。回到上海时已交两点三十五分。霍桑始终在办事室看报休息,并无任何活动。到了那天断黑后七点一刻,霍桑又拉着我趁火车重新上南翔去。他保守着缄默,并不和我说明,只说到了南翔,便知究竟。经我一再诘问,他才告诉我他先前往镇上去探访的情形。

他曾见过镇上的察巡官,又到邮局里去过;又去找过郁小园,但不曾见面。

据说上夜里小园在邻镇的亲戚人家应酬,还没回家。霍桑又查明警察们也曾到小园家去查问过,还拿了小园的一只皮鞋去。此外他又访得张才福新近曾往上海去过几次,又曾同一个旧时的米行同业在镇中喝过好几次茶。

我问道:“你可知这同业的是谁?”

霍桑摇摇头。

我又问。“那末那封约会信可就是这个人写的?”

“我不知道。”

“你想这姓马的和张才福有什么纠葛?”

“我也不知道,但迟早总可以明白。”

“那末你瞧那郁小园究竟怎么样?他昨夜一夜不归,会不会有什么干系?”

霍桑好像不耐烦,连简单的答复都懒得开口。他叫我耐心些儿,等这案子自然发展。我有些纳闷,可是也没法强迫他发表。

我们到南翔时,路上已很冷落。因着西北风上了劲,大半人家都已关窗闭户。

我们到了张家的屋子外,霍桑先在外面兜一个***,却并不进去。他领我走到距离那屋子约摸百码光景的一棵大槐树底下,便停止脚步。那里已是市梢,一条往东的官道,岔着一条向南和西北的支路。官道的一边是田,田中点缀着几座坟和几棵白杨。

他低声说:“包朗,我们在这里进晚餐吧。”

‘他从他的皮包中摸出些牛肉饼干等物,给我分食。我便觉惊讶。他的行动太突冗,我看不透有什么用意。

霍桑又低声道:“今夜有好戏呢。你慢发问句,吃饱了瞧戏吧。”

我虽不便多言,但谜团横梗在胸脯,再用不着什么填充我的胃脏。霍桑似乎胃口特别好,把饼干牛肉和西北风一起送进嘴里去。大约有半个钟头,我们刚才吃好。

我感到冷飕飕,又不知道这好戏什么时候才能开演,开始耐不住。霍桑正在收拾他的皮包,忽然有一个人急匆匆从西北的支路上走过来。霍桑忙拉住了我的手臂,似乎禁止我声张。

那晚恰当上弦,空中的流云不绝,月光也时明时灭。

但那来人是个穿短衣的工役,在半明光线下,我瞧得非常清楚。那短衣人走过了我们蔽身的大树,一直向张家的屋子走去。少停,我果然看见他敲门进去。

我低声问道:“这个人是谁?”

霍桑道:“这是一出有趣的喜剧,这个人只是一个配角。”

“还有主角?”

“是。”

“主角是谁?”

“说破了反而减少兴味。对不起,你自己瞧吧。”

我的纳闷加深了。这是一件血案,内中还夹杂窃盗,甚至有婚姻纠葛,情节相当严重。可是霍桑却说是一出喜剧——而且是有趣的喜剧!这未免太滑稽。他不会高兴得在寒凛的夜风中跟我开玩笑吧?可是他的老脾气又发作,处处把我困在鼓中,我有什么办法?

又隔了一会,那短衣人重新退出来,后面还跟着另一个人,又匆匆地从我们的树面前经过,走向支路去。当他们走近的时候,我认得出那后面跟的一个就是被害的张才福的儿子张杏卿。

杏卿此刻往哪里去?他可就是这喜剧的主角?剧情又是怎么样?我的疑问堆叠到了咽喉,也没有法子冲破喉关。因为霍桑早筑好了一条“慢发问句”的防线!

我们默然地相对,更增加了我的寂寞无聊。霍桑找到了两块坟前的石碑,叫我坐下,又取出纸烟来给我。我勉强接受了吸着,才又提过了近一个钟头。

夜气越发寒凛了。天空的云片得到增援,加强了阵容,月姊姊负气似地索性以逸待劳,深藏不出。四周一片墨黑。风先生在助威,吹得墓前的白杨的枯枝必剥必剥地乱响,好几次击落在我的头上。吁吁吁!当然不是鬼啸,可是听在耳朵里也不会有美感。远村的犬吠声也活动了,一声两声,风先生好意地推送过来,可我只觉惨栗毛戴!

我再耐不住。“霍桑,我们等在这里,到底干什么事呀?”

霍桑仍很安静地答道:“瞧戏啊!瞧免费的好戏啊。喂,耐心些,戏马上就上场了!”

果然。东面的官道上出现一个人——一个男人行地走过来。那人的步子并不快,且行且不住地向前后僚望,状态的确很诡秘。从这个角色——假定真是个角色——的表演上估量,剧情似乎不会怎样坏,我的兴趣开始提振些。

霍桑一望见这个人,急忙丢了残烟站起来,张大了眼睛,好像很诧异。怎么?

这个人在演员表上有姓名吗?还是额外的客串?要是有份的,他是主角还是配角?

那人走近大槐树时,霍桑忽蛇行着回到大树底下去,我也依样上前。这时月姊姊忽然发一个狠,刺破了一条云隙,突然亮一亮,照见那人穿着长袍马褂,头上戴一顶铜盆帽,年纪似乎很轻。他越近市梢,那种鬼鬼祟祟的状态比以前越发可疑。

就是霍桑的表情也尽可欣赏。他楼着身子,全身的精神似都运注在他的双目之中;真像一头狮子瞧见了一种猎品,正待作势力搏。他看见我想走近去瞧清楚些,忽而伸过手来,用力把我拉住。转瞬间那人已悄悄地绕到张家的屋子后面去。

“包朗,你没有失望吧?这还是序幕——不,是一支插曲。正剧在后面呢!”

这是霍桑附着我的耳朵在打气。其实是多余的。我的兴味已经渐入佳境,此刻所企求的不是鼓励,是连续的行动。这也没有失望。霍桑首先开步。我也蹑足跟着,远远地绕到了张宅的后面。我看见那少年男子正站在后园外面,除下了帽子,伸着头颈,仰望上面的楼窗。窗中本是有灯光的,霎时间灯光忽而熄灭。下面的少年仍静悄悄地等在门外。

霍桑拉我走得近些,又附在我的耳朵上说:“戏剧中少了女角,会减弱趣味吧?

你的眼福真不坏,看到了戏外戏。瞧,女角快登场哩!“

那后园门微微地开动。先是一个人头,随后走出一个人来。月光恰被黑云遮住,我瞧不出是谁,但黑黝黝的剪影告诉我是个女人。

霍桑又附耳报告。“是张秀芳!”

“唉!”

两个黑形接近了,并肩地转到屋于的西角去。我再瞧不清楚。他们当然有台词。

可是我所看到的只是哑剧,而且哑剧也不彻底,因为霍桑仍拉住我,不许我跟上前去,我只得靠着围墙喝冷风。约摸有一刻钟光景吧,我重新见那两个角色回过来。

女角仍从园门里进去,男角也转身向东,悄悄地打算退回去。

霍桑忽放开脚步,回到我们先前藏身的大树底下。他把身子贴伏在树干上,探着头看那男角。我也依样葫芦地静伏着。那少年走近了。霍桑忽从观客的身份跳上舞台去。他突的跳身而出,拦住了这少年演员的路。

他低声道:“小园,慢!我跟你谈几句话。”

我才知道角色就是秀芳的情人郁小园。小园没料到,吃一惊。他的身子一侧,似乎要奔逃。可是霍桑的举动太迅速,早抓住了他的手臂,把他拉到大树底下。

小园一边喘息着,一边还想抗拒。我也参加表演,上前去帮忙,将小园的另一只手臂捉住了。

霍桑又低声说:“别惊骇。我是私家侦探霍桑。你只要把实情告诉我,我决不无故难为你。”

小园的惊魂定一定,喘息着说:“唉!你就是霍桑先生?……唉,我正要请教你。……霍先生,这件事委实是冤枉的。现在警察们疑心我是凶手,已经派人监视我的屋子——”

霍桑插口道:“你昨夜在哪里?”

“我在毛家宅表叔家里吃寿酒。你尽管去打听。今天有人告诉我,这里的才福先生被人打伤了,警察们似乎疑心我。故而我躲了半天,此刻特地悄悄地来看秀芳,问一个究竟。”

“伊怎样说?”

“伊说伊也不知道谁是凶手。”

“伊告诉你些什么?”

“伊说昨夜伊被吠声所惊醒,忽听得伊的父亲开了房门下楼来。后来吠声越发大了,伊疑心有什么人进屋子去。伊就也爬起来,出了房到楼梯头上去偷听。

伊听得伊的父亲喊一声‘哎哟’。伊知道出了岔子,便匆匆回房去了。“

“太奇怪了,伊既然听得了父亲的惊呼,何以反而回房去?”

郁小园的头沉下了,疑迟地不回答。他的一条膀子仍在我的把握中。我觉得他的身体有些发抖。霍桑把他的俘虏的另一条手臂拖一拖。

“说啊,秀芳怎么说?”

小园吞吐地道:“伊——伊那时有一种误会,才不敢下楼。”

“什么误会?”

“伊——伊以为——以为行凶的或者就是我。因为我最近和伊的父亲口角过一次。伊疑心我也许乘夜去报复,便慌得没了主意,重新躲到房里去。”

“那末伊所怀疑的可实在?”

小园慌忙摇头道:“哦!那——那委实毫无意识!霍先生,我总算在教育界上办事,怎么敢于这样不法的事?刚才我已经和秀芳说明白。伊此刻也完全明白了。”

霍桑不答,低了头寻思。他的抓紧在他的俘虏的臂膀上的手却放松了。我估量这一着大概已没有必要,也放了手。郁小园自由了,又恳切地表示:“霍先生,你如果不相信,尽可往毛家宅去打听。我的表叔叫毛颂周,你只要调查昨夜里我有没有离开过表叔价一步,就可以证明我有罪无罪。”

霍桑点点头,低声道:“好。此刻你既然不能回家,不如直接往警察局去自首。

你尽放心,少停我会来发落。睨的未来的内兄张杏卿,谅必在局子里等得不耐烦了。“

小园听说杏卿也在警察局里,似乎很诧异。我也觉得出乎意外。这件事杏卿也有间接关系吗?

霍桑又说:“快去吧。我们还要等一个人来,不能陪睨去。你若不听,吃了苦别怪我。”

郁小园连连点着头。“是,是。我马上就去。”他向我们鞠了一个躬,就回身向那条通警局的支路上进行。

我起初怀疑这个人是剧中的主角,现在霍桑轻轻地把他放走了,叫他去自首,显然并不是。那末主角呢?这出戏究竟怎样结束呀?

霍桑忽又低声向我说:“当初我明知秀芳的话不实在,现在才明白。”

我问道:“你相信这小园的话是可靠的?”

霍桑点点头。

我又问。“那末这出戏谁是主角?”

“主角还没登场。”

“也会到这里来?”

“是。”

“究竟是谁?”

“你不用问,立刻便可以分晓!”

剧情虽在逐步开展,还不是最**。我仍不免牙痒痒地按捺不住。

我又问道:“霍桑,你还卖关于?我们还等谁来?”

霍桑道:“等凶手来!”

“凶手会自投罗网吗?”

“自然。那就是最后的**!”他忽在我的肩上拍一拍,低声道:“来了:”

我忙回头向东面官道上瞧时,仍墨黑无人;更一回头,却见一个黑影正从张家的屋于后面兜出来。原来演员的出场方向变换了。这一次霍桑所等的人是从屋子里出来的,并不像先前两个从外面进去。

那主角的剪影是个高个子的短衣人。他的步子很快,手里提一个小包,也有诡秘状态。霍桑照例贴伏在树干上,全神灌注地向来人瞧着。

他低声叫我。“包朗,这家伙有些蛮力,你得助我一臂。”

那黑影已经疾步近前来。霍桑不等他走到树下,抢先跳出去。我也跟上前去,直扑那人。霍桑张开两膀,像虾钳般地将那人抱住了。

他厉声问道:“董兴,你这包里有多少钱呀?人家等得心焦哩!来,我们一块儿往警察局去吧!”

五、剧情的说明

**的表演并不太繁复。四条有力的手臂,在经过小小的挣扎下,终于将这厨子连着一包钞票押送到了警局。

不过这案子主谋和实施的人只是董兴一个人,那也是出我意料外的。

董兴的供语非常简单:有一天他看见他的主人张才福独个儿在书房中检点钞票,放进那只红木柜中去,似乎新近收回了一注本款,他就不禁见财起意。但他本没有谋杀的意思。上夜里他利用天雨,先将那只黑黑关在他自己的房内,随即到书房中去砍破木柜,偷取钞票,顺手将香炉铜佛取起。他将钞票严密地裹好,装在一只洋铁匣中,连着香炉罗汉一块儿沉在后园的井中,准备事过后再取出来销赃。

布置既妥,他更将园门撬破,又穿了一双皮鞋,走出园门去,直到官道,随后又重新回进来,打算在湿泥地上印些足迹,企图嫁罪于外面人。这皮鞋本是郁小园穿旧了的,他在两个月前向小园讨来,别的人却没有知道。他回进来后,便将皮鞋一块儿投入井中灭迹。但在这个当儿,他的卧房中的那只黑黑忽然吠叫不停。他不免惊惧,就将机就计,趁势走到后园门口,装做狗叫,以便引起邻犬的吠声,使人们信做是外来的贼。

不料他的计划不如意。他偶一回头,忽见他的老主人正从后厅中走出来,嘴里在失声惊呼。他知道他的机密破露了,一时慌乱,就提起井旁边的木桶,在才福的额角上击了一下。张才福立刻倒地。董兴慌乱地回到房中,把黑黑开放出来。

他想出了一个掩护计划,自己将额角划破些,将血涂在水桶上,装着昏晕的样子。

他起初听说张才福已没有希望,自以为这件事万分秘密,足以瞒过警探们的眼目。

至于他所以带了贼款逃出来,实因他听得他的老主人的伤势已减轻,神志有清醒的希望。

他想到当时张才福明明看见他,才福如果醒了,他的秘谋迟早总不免破露,故而想连夜逃走。这才补足了这一出活剧的最后**。

末了,我低声问霍桑道:“那张才福果真有希望吗?”

霍桑摇头道:“他已没有希望了。这是我弄的狡猾。刚才那短衣人就是这里的一位警士装扮的。他假充了医院得役夫,去报告张才福苏醒的假信,使董兴进我的圈套。同时我又特地把杏卿打发开去,以便让董兴无所顾忌。我料想他一得到这个消息,决不敢再逗留在屋于里。因为在他意中,只要杏卿一从医院中回家,也许真相揭露了,他就脱不得身。”

那警察分所的蔡巡官听了厨子的供语,点头搓手地很高兴。他的脸上也满现着佩服和惊异的神气。在犯人提开以后,他代替我向霍桑根究。

他问道:“霍先生,你怎样知道董兴是真凶?”

霍桑微笑着答道:“这原是一件很平常的案子,并没有多大曲折。第一点,我知道这案于是屋中人干的,并没有外面人进去。”

蔡所长说:“是,现在果然明白了,但昨夜外面的吠声和园门外的皮鞋印了,却很像——”

霍桑点头接口道:“是,这吠声和足印似乎很足以乱人的耳目。可是我所以知道不是外面人,这足印就是唯一得线索。试想如果外面人进去,自然应当先入而后出。但那足印明明是先出而后入。这就可见足印是屋中人故意造反的。”

蔡巡官张着眼睛向霍桑发呆。这表情似乎显示出他还不大了然,可是又为着顾全自己的身份,不便随便动问。

霍桑忽指着我道:“你问包先生吧。他是同我一块儿察验的。……包朗,你不是看见过有一个较长而两端都尖的印的吗?我告诉你那是出入交叠的痕迹?你总也看得出那鞋尖向南的一个印比较地清楚些,分明是后来印上去的。这屋于是朝南的,园门恰正朝北。那末,这向面的一印当然是进入的印。这样可见先出而后入,已经没有疑问了。”

我当时看出来吗?唉,我只有暗暗地内愧。先前我虽也同样地瞧见过那个交叠的足印,可惜我没有仔细察察,并且也不曾仔细考虑。这理解当时我实在没有想到。

不过霍桑既然在替朋友“隐短”,我也不必自己揭发了。

霍桑继续道:“还有一层。假使是外来的人,那人行凶以后逃出去时,又因着吠声的威胁,论情他的脚步势必要比较地急促错乱些,入印和出印就决不能像这样子一样齐整。这也是一个显明的可疑点。”

“还有旁的根据吗?”蔡巡官的好奇心驱使他再问一句。

霍桑点点头:“还有一点,就是那水桶。我根据这桶,料定这件行凶的事是出于偶然的。因为假使有人蓄意进去行刺,势不会不携带凶器,却借水桶来行凶。

因此,我又假定这凶案定是因盗案而连带发生的。再进一步,自然可以知道这一件案子的动机是单纯的钱财,决不是其他。“

警官的求知欲相当强,又问道:“不是有一封匿名信的吗?这又是哪里来的?

不见得是董兴弄花巧吧?我听说他不识字。“

霍桑的嘴唇牵一牵,摇头道:“这花巧不是他弄的。别冤枉他。弄这花巧的是我。”

蔡所长的呆木的眼光又一度表现:“晤?是你?”

霍桑又微笑说:“是的。因为我虽知道罪人就在屋子里,还不能确知是哪一个。

故而我在镇上写了一封信,叫邮局里破例马上就送。我叫齐了一干人,假意问才福近来有没有异状,用意就在探探屋中人的口气。董兴就进了我的圈套,假说张才福近来有过畏惧什么人的状态。这才使我确知罪人就是董兴。我为着省却问供时的口舌和找寻赃物的麻烦,就结构了一幕小小的喜剧,让凶手自己用行动来表白。接着我们便托词回上海去,使凶手减少防范。“

他又带着笑容向那警官说:“警所长,我在动身上火车之前,曾请你派一个弟兄,在今夜九点光景冒充医院院工到张家去报假信。当时你要我说明情由。我防走漏风声,实在不能说。这一点要请你原谅。

所长笑一笑,又道:“既然如此,昨夜里实在没有外面人往张家里去,但张家左右的邻犬怎么也会合伙儿吠起来?”

霍桑忽笑道:“所长,你说笑话了!你岂不知‘一犬吠影,百犬吠声’的那句俗语吗?”

蔡所长果然涨红了脸,答不出话,却用格格的一笑遮住了他的窘态。

旁边的一个曾到张家去过的胖巡长插口道:“可是那东隔壁李老头儿还听得脚步声音在空场上奔跑呢。”

霍桑瞧着他,问道:“你想老年人在半夜里被吠声所惊醒,那时候他的意识状态怎么样?他的听觉会这样清楚吗?他的话也可当得证据吗?”霍桑说到这里,瞧一瞧表,又向所长说:“所长,对不起,我们要在这里搅扰一夜了。你让郁小园回去后,也可以早些休息了。天亮了你得准备呈报公文哩。”

第二天我们回上海以前,闻得张才福果然在天明前逝世。一星期以后,张杏卿来道谢,我们又得到些补充消息。他提起他的妹妹秀芳定在寒假期中和郁小园正式订婚。他告诉我们他到宝山县去催讯过两次,董兴的处分要等下一次才能宣判。闲谈中他又说起他的父亲张才福藏在红木柜里的那笔进款,共有六干五百元之多,并不是收回债款的本金。原来他近来曾和他的同业朋友合伙儿干着贩米出洋的秘密勾当,这款子谅来就是从某方面得到的酬金。这回事杏卿本来不知道,是那合伙的父执隐约地吐出来的。青年人究竟有志气。他因着不满他的父亲的行为,才照实告诉我们。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