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件看似平淡的案子
我先来介绍一下本案中的一个角儿。那人姓韩名承祖,是一个旧式商人,年纪已有五十五以外。他身上穿一件细夏布长衫,白纱袜,黑缎鞋,非常整洁朴素。
他一手执一柄折扇,一手执一块白纱巾。面上灰白中带青,一双棕色眼珠满现着惊恐的神色。他坐在霍桑的对面,把那折扇紧紧地握着,似乎已忘掉了扇子的功用,只把他的回动的右手中执着的那块白巾不住地在他的额角上抹拭。那白巾己经湿透了,差不多绞滤得出水。霍桑仍闲散地躺在那张藤椅上,口中衔着一支纸烟,手里也拿一把折扇,缓缓地摇着。他早己叫施桂送了一杯冷水给来客。
可是效力不大,它仍止不住来客的喘息骇汗。他终于说不出话来。
霍桑又向施桂说,“把电扇开了。”
我们的寓所中虽装设着电扇,平时却不大应用。这不是吝惜电费,是由于霍桑的怪癖。他每逢热汗的时候,宁可惜重他的扇子,却不大喜欢享受电扇的逸福。
他的意思,以为人们应当劳逸得宜,不可太安暇,闲居时更应注意。他一再表示过人的肢体若使过于暇逸,绝对没有劳动的机会,那末他的精神和思想也不免会发生惰弛状态。这对于他的事业和生活都有重大的影响。他抱着这特殊的观念,便在他的生活上处处实施出来。例如他的寒暑无间的清晨散步;若是时间上许可,他宁可步行。夏天的扇子的应用,也就是他的实施方式的一种。
电扇呼呼地旋转了一回,韩承祖的额角上的汗珠果然逐渐地减少了些。
霍桑才缓缓说:“韩先生,你定心些。事变既然来了,焦急并不是解决方法,还不如定定神,说明了你的来意,总可以有个办法。”
韩承祖张大了呆木的眼睛,向霍桑有意地瞧一瞧。他的惊慌的心似乎因这几句话得到了多少安慰。这原是人们的普通心理。任是平日刚愎自用的人,当遭逢急难的时候,总也盼望他人的同情。无论实力的援助,即使言语或精神上的同情,也可使遭难人得到若干安慰。
他答道:“唉!霍先生,这一次横祸实在太可怕!我的儿子志薪,因着我的侄儿惠杰的暴毙,竟被侦探们当做嫌疑凶手,今天早上已给人捉进去了!”
我和霍桑的目光彼此交换了一下。我料想来客的故事不会怎样平淡。霍桑不接口,凝神地让来客说下去。
韩承祖继续道:“霍先生,志薪是我的独生子,如果有半个差池,我这条老命也保不住!现在只有你能够救他!”
霍桑婉声道:“那末你把这事的原委说明白,我们也许可以效些儿劳。”
客人点点头,说:“是,我得先提一提我们的家世。我的祖父和父亲都是做药材生意的。我们弟兄三个靠了祖上的余荫,都有些产业。我是长兄,次弟名守祖,三弟名念祖,虽则彼此分居,感情也还好。我和二弟守祖仍做本行,三弟念祖却改行做中医,不过生意并不好。守祖比我经营更得法,开了三片药店。这是我们弟兄三个人的大概情形。
“十八年前因二房里守祖没有生育,就把三弟念祖的儿子惠杰继承过去做嗣子。
这承继的事原是次弟妇姚氏的主张。当时他们结婚已经五年,还没有生育过一次,虽然彼此的年纪还轻,但姚氏恐怕伊的丈夫借着没有子嗣的名目纳妄,便急忙把三房里的惠杰嗣了过去。这件事彼此妥洽,大家都没有异议。
“不料在立嗣的后一年,次弟妇姚氏自己也生了一个儿子,就是现在的师雄。
那时我原虑到要发生什么纠葛了。幸而姚氏和二弟守祖都非常体谅。他们向亲族中宣言,他们自己虽然有了儿子;但仍旧承认惠杰是他们的嗣子,将来的遗产照例彼此均分。这样过了两年,大家相安无事。后来三弟念祖因着在外面胡闹的结果,疮毒溃发了,染及三弟妇,夫妇俩便相继而亡。这时惠杰的亲生父母虽死了,然而嗣于的地位仍旧稳固。那年姚氏又产生一个女孩,叫娟宝。因着这一次的生产,伊也就因产后病故世。守祖虽赋悼亡,却独身不再娶,只雇了一个姓朱的乳娘抚养娟宝。
朱乳娘至今还在守祖家里。现在娟宝已经十五岁,师雄也已十七岁。那嗣子惠杰比师雄长四岁,今年已是二十一岁。“
我默默地估量,这大概又是一幕宗法制度下的悲剧。霍桑闭着眼睛静静地倾听。
他听得韩承祖的话略停一停,便张开眼睛来发问。
他说:“你的家世的大概,我已经明白。你方才说那个嗣子惠杰此刻已经死了。
他怎样死的?“
承祖膛目道:“毒死的。就为如此,我的志薪才遭殃!”
霍桑道:“那末你把惠杰死时的情形说一说。”
韩承祖道:“惠杰本在南京法政学校里读书。现在离暑假本来还有两个星期,因着守祖的病势危险,特地打电报叫他回来。守祖自从前年得了咯血病,据医生诊验,说是肺痨,虽然尽力治疗,然而时发时愈,终竞没有断根。到了本月十一日那天,他忽然又病例了。请了许多中西医士,服了不少药,病势非但不轻减,却反一天一天地加重起来。到前天十四那天,他自知不妙,就打电报到南京,叫他的嗣子惠杰回来。昨天十五日午后,惠杰果然赶回来,父子俩见了一面,谈了几句话,守祖就在昨天傍晚身故。亲戚们得到了守祖的死信,大家都赶去吊唁。
惠杰一面请亲戚们料理他的嗣父的丧事,一面宣布他的嗣父的口头遗嘱。他说他的嗣父的遗产合计约有六十万,除了娟宝的奁费十万元以外,余多五十万,归惠杰和师雄两个人均分,每人各得二十五万。不过这时师雄的年纪还轻,娟宝也没有到出阁的时期,全部财产都暂归惠杰掌管。他又取出守祖临终时交给他的帐册,租折,田契等做证据。
“亲戚们听了这个口头遗嘱,不无有些诧异。因为守祖和惠杰生前不大融洽,怎么会有这样的遗嘱?不过当时大家只注意料理丧务,没有人发什么议论。到了今天十六日早晨天气非常热,大家正在给守祖大硷的时候,忽传说:惠杰发痧,于是忙着去请医生。不料医生还没有到门,惠杰却已经气绝死了。”
霍桑仰起些头,说:“这样说,惠杰是患癌症死的。怎:么又有疑问?”
韩承祖忙道:“他不是发痧死的,是中毒死的。因为他死后的状态十分奇怪。
他的嘴唇和指甲都现青黑色,口角和鼻孔外面还露着血迹,都是中毒的迹象。
“
“这中毒的见解有没有证实过?还是只凭着外象的观察,便指为中毒?”
“证实了。据医官和侦探的检验,都确信他是中毒死的。”
“可有什么服毒的证据?”
“那侦探在书房里寻到一只茶杯,杯子里有一些黑水,说是一种化学的毒药水。
因此他就疑心我的儿子志薪!“他喘息着,又将那块湿透了的白巾抹到额角上去。
霍桑皱着眉峰,怀疑道:“那侦探根据什么理由疑心你的儿子?”
韩承祖又张大了眼睛:“说出来真荒谬。因为志薪在江南医学校里读书,家里的人只有他研究化学。所以就疑心他谋害。”
“晤,这样的理由真有些荒唐。那侦探是谁?”
“他叫蔡长福,是东区警署里的一个探目。他听得我的志薪说,志薪曾和惠杰同桌吃过饭,又曾在书房中喝茶谈话,所以便疑心他。但和惠杰同桌吃饭的人,除了志薪以外,还有守祖的亲生子师雄,和守祖的内侄姚荷轩。那个饭桶侦探不疑他们两个人,却只疑志薪。你道可恶不可恶?”
“他们四弟兄同桌吃饭在什么时候?”
“就是昨晚上的晚餐。”
“四人中哪一个年纪最长?”
“死的惠杰最长;荷轩和志薪同年,都是二十岁;最幼的是师雄,今年只有十七岁。”
“有人结过婚没有?”
“都没有。”
“亲戚中可还有什么别的人在场?”
“我和内人和守祖的内兄姚尔强还有我的表叔李崇道等虽都在场,不过不曾和惠杰一起吃饭,没有接触的机会。”
“那末据蔡侦探的意见,是不是就因着同桌的缘故,就说志薪下毒谋害?”
“侦探很注意茶杯中的黑汁。他知道志薪和死者在书室中谈过话,就此疑他。
至于同食的关系是夏医官的见解。因为惠杰未死之前,曾呕吐数次,夏医官把那吐出来的东西略略验了一验,假定是中毒。因此便说和他同桌而食的人不能无关系。“
“这夏医官也只疑令郎?”
“不,他说他先得把吐出来的东西仔细查验。查明了什么毒质,然后互相参证,方可指定。”
霍桑点头道:“这话还觉得中听。但茶杯中的黑汁,他曾察验过吗?”
韩承祖道:“他已分取了一半,预备带回去查验。这黑水究竟是什么东西,现在还不知道。”
霍桑低一低头,交抱了两手在深思。室中静一静。电扇好像没有用,来客的额汗还是在分沁。我始终采取旁听态度。
一会霍桑又问道:“那个亲生子师雄和惠杰,往日里的感情怎么样?”
承祖道:“师雄去年才进上海中学,人还忠厚。他们弟兄俩的感情怎样,我不知道。因为他们俩在两地求学,平时不常在一起,外人自然不容易知道。”
“惠杰的表弟姚荷轩呢?”
“他似乎比较师雄厉害得多。他的父亲姚尔强是个律师,荷轩也在研究法律。”
“那姚尔强可就是已故的守祖的妻弟?”
“不,他是次弟妇姚氏的长兄。”
“荷轩和惠杰的感情又怎么样?”
“他们起先曾同过学,彼此似乎很投机。”
霍桑的目光又在地席上停一停,便立起来,伸了伸腰。
他说:“这案子的情节,大概我都已了解。现在我得向各方面调查一下。你放心,别白白地忧急。事情只能一步一步地进行,总有个水落石出。天气这样热,急坏了反而不妙。现在你把那夏医官的姓名和姚荷轩的住址写明了,安心些回去吧。”
韩承祖果真安慰得多,态度也比初来时从容些。他把住址写在纸上,接着便摇着折扇,千谢万谢地辞别出去。
二、推车撞壁
霍桑把电扇关了,仍旧拿起了他的折扇,又烧着一支纸烟,回到藤椅上去。
他闭着眼睛,且吸且缓缓地摇着扇于,分明在那里思索。
一会,他张开眼睛来问我:“包朗,你可能陪我走一道?”
我应道:“你要往长滨路韩家去?”
“韩家当然是要去的,但此刻先得去见见那医官夏芝苏。”
“好。你对于这件案子有什么见解?”
霍桑把烟灰弹去了些,答道:“据我想,这只是一件寻常的遗产纠纷案。”
我略略有些失望:“你想蔡长福的举动不太鲁莽吗?”
霍桑微微叹口气:“他这样子随便拘人,简直是胡闹。”他顿一顿,又表示他的见解:“你想他所以怀疑志薪,据说就根据志薪和惠杰曾在书室内饮过茶谈过话的缘故。但茶杯中的黑水是不是毒药,不是可以随便指定的。假使是毒,惠杰的死是不是就因着这毒药致命?这两个要点都还没有证明,他便贸贸然将志靳捕去。你说不是胡闹是什么?”
我也不禁叹气说:“这原是侦探们的惯技!他们高兴要抓一个人,就随便抓一个进去玩玩,抓错了也绝对不负什么责任。”
霍桑喷出了一口烟,说:“这就是我们努力的对象。这种公务员随便玩法的现象,我们决不能让它延续下去!”
他的声调带些愤激。
我静一静,又问:“那末你的主见怎么样?能不能先说给我听听?”
霍桑吐了一口烟,点头道:“也好。这案子既然说不上什么疑难离奇,我不妨破一次例,把我的看法预先说一下子。”
我非常欢喜。因为霍桑每探一案,总是郑重其事,不肯预先说明他的见解,好似一落迹象,如果不能实现,会伤失他的令名。所以总得等到全案结束,他才肯把闷葫芦打破。此番他居然肯破例,我自然不由不高兴。
霍桑说:“我看案情大概总不外乎遗产问题。但在确定之前有一个先决问题:就是惠杰的死是否真正中毒?假使不是中毒,或因长途冒暑,或因别的急病而死,那不消说这疑案就根本不能成立。如果确是中毒,我相信中毒的缘由,十之**会和遗产有关。因为惠杰是一个嗣子,而且他宣布过守祖的口头遗嘱,自然不免要引起他人的竞争。竞争上有直接嫌疑的人,当然是守祖的嫡子师雄的女儿娟宝。
我问道:“你想那志薪和荷轩不会有关系?”
“这两个人只有间接的嫌疑。因为他们对于守祖的遗产本来没有分。即使毒死了惠杰,遗产只能归师雄独享,不会分润给他们。不过通同的可能也不能说一定没有。就是名分上虽没有承受守祖的遗产的权利,暗中也许和师雄通同。如果他们先煽惑师雄,他们中有人把惠杰毒死了,师雄应给报酬若干。要是师雄同意了,那末这两个人也就有间接谋害的可能。”
“还有其他可能性吗?”
“除此以外,志薪或荷轩平时和惠杰有怨隙,这时他们看见惠杰承袭遗产,而且独霸财权,洋洋得意,他们或者就因怨生妒,就此毒害他。不过我看这一着的可能性并不大。”。
“除了这几个人以外,还有别的可疑人吗?”
“别的人虽多,可是对于谋产案上没有充分的根据,我们不能凭空推疑。即使下毒的人,也许有什么佣仆等辈,不过主动的决不会是仆人们。”
我想一想。又问:“我看佣仆中间有一个人似乎有主谋的可能。”
霍桑放下了纸烟,带着诧异的神气,反问道:“喔?是谁?”
我答道:“据韩承祖说,抚养娟宝的有个姓朱的乳娘。或者伊因着回护娟宝或小主人师雄,觉得惠杰这样子独霸,遗产,深恐小主人将来受祸,就趁老主人新丧的机会,下手毒死他。你想可能不可能?”
霍桑沉吟了一下,说:“晤,可能性不能说没有。不过在没有勘问之先,我们不能够下任何论断。”
他立起来,放下了扇子,扣一扣白纺绸的领带,走到衣架那边去。我暗想这事经过了霍桑这样推度,事实的真相谅来也相差不远。这的确不像是怎样疑难的案子。
我说:“霍桑,这回事不见得怎样困难,现在你去查勘,也没有什么特别手续。
我这里有些未了的笔墨,不如你一个人去走一趟吧。“
霍桑向我做一个嘴脸:“唉!包朗,你真狡猾!你叫我把案中的情由先给你说一说,现在你对于案情既已有了一个影子,以为再去探究,也没有多大兴味,便怕到外边去流汗了!是不是?”
我笑道:“对,我的心事被你猜中了。不过要是你一定要我去,我也决不怕热不出去。”
霍桑穿上了那件国产章华白哔叽外褂,挥挥手:“算了罢。你既然怕热贪懒,我也用不着勉强你。不过这是一种教训,下一次你若再要我先说案情,我不能不审慎些了。”他把草帽取下来。
我又问:“你此刻直接去见夏芝苏医官?”
霍桑点点头,开抽屉拿应用的东西。
我道:“那末你问明了是毒不是毒的问题,能不能先行打一个电话给我?”
他答道:“好,你安安逸逸地听好消息吧。”他冒暑走出去。
我就收束神思,把未完稿的《江南燕新案》继续写下去。这一节恰巧是案中的紧张部分,写到案情危险的当儿,我自己也差不多化身进去,头部的汗液淋漓地泻下来。约摸过了一个钟头,电话机上的铃声琅琅地震动。我急忙掷笔去接,果真是霍桑从夏芝苏那里打来的。
我问道:“怎么样?毒物可曾验明白?”
霍桑道:“验明了。惠杰的死实在是中了砒毒,不过毒量并不多。”
“茶杯中的黑水究竟是不是毒汁?”
“不是。那是蔡长福闹笑话。茶杯中的黑水是浓茶。那泡茶的水大概为着水管生锈的缘故,含着一些铁质,一经茶叶中的丹宁酸的化合,自然就会变成深黑色。
这原是很普通的化学原理,那不学无术的蔡长福竞把它当做凶案的证据,贸贸然怀疑人家。你说他是不是一个胡闹大家?“
“那末你可曾见过这一位善于胡闹的大侦探?”
“我刚才已经打电话给他。他听得茶杯中的黑水不是毒汁,是浓茶,似乎也有些自觉卤莽。现在我就要往韩守祖家去。如果查得了真凶,那韩志薪的嫌疑就不难立刻洗刷清。”
电话断了以后,我重新着笔,又写了两个多钟头,觉得有些疲乏,便收拾稿件立起来。
时候已是六点多钟。一轮炎威垂尽的残日渐渐儿向西沉下去。天空的暑气因着失去了日光的撑腰,不免振作不起,逐渐地衰落,风姨却开始抬头了。气候觉得凉爽一些。我洗了一个澡,还不见霍桑归来。直等到暮色滨海,街上的电灯都放了光,我才见霍桑垂头丧气地踱进来。这形状给我一种意外的惊异。为什么?
莫非有什么意外的事?
他卸下哔叽短褂,又把草帽向桌子上一丢,倒身在他的藤椅上。
他说:“包朗,我失败了!”
我大惊道:“失败了?怎么——”
“我已经向韩家的许多人一个一个仔细问过,竞寻不出一个真凶!”
“你问过几个人?”
“刚才我不是假定过关于谋害惠杰的有直接嫌疑的人,就是守祖亲生子女师雄和娟宝两个人吗?这两个人都是天真末熟的小儿女,人事尚且不明,哪里会干这种谋财害命的勾当?那姚荷轩父子,人虽然厉害,但是对于这件事谈吐间很公允坦率,况且他们的家境也还好。我又查明荷轩和惠杰平时非常莫逆,在情势上也不致出此毒手。”
“那姓朱的乳母怎么样?”
“伊是个吃素念佛的人,年纪已经五十,心地似乎很慈祥。”
“吃素人未必都是善良的。”
“不错,不过我相信我的眼睛还不会溺职。我问伊时,伊也坦白地实说。伊的确觉得惠杰独霸财产,很替小主们担扰。但是伊究竟是个佣仆,除了心里怀疑以外,也无法抵抗。所以下毒谋命,我料定这老妇人断断不会干。”
我想了一想,又问:“此外可还有没有别的人?譬如亲戚佣仆等辈?”
霍桑摇摇头:“我也和我们的委托人的表叔李祟道谈过一谈。他是个七十多岁的道学先生,完全没有可疑。我又问过一个男仆和两个女仆,也寻不出什么疑迹。”
“韩家里烧饭的是谁?”
“晤,你疑心厨子下毒吗?那不近情理。因为同桌吃饭的有弟兄四个人,如果食物里面有毒,何以单单死了惠杰一个人?”
“那末惠杰的死难道是自杀的?”
霍桑低沉了头不答。他的眉峰间的皱纹刻划得很深。
我又道:“霍桑,那个被拘的志薪不会真有什么可疑处吗?我们会不会受成见的支配7”
霍桑道:“我虽没有见他,但从情势上推测和听各方面的口气,我也敢说志薪决不是杀人的真凶。可是我虽相信他含冤,寻不到证据,又怎能给他洗刷,回复他的自由?”他叹口气。“包朗,我失败了!我受了他的父亲承祖的嘱托,又轻许他终可以水落石出。现在水既不落,石也不出!你想我怎样对付他?”
他的神气沮丧了,声音也变了常度。低垂着头,把目光注在地席上。
唉,一件看似平凡的案子竟会处处撞壁,找不到一条出路!霍桑从事探案以来,虽也不免有失着之处,可是从来没有像这一件案子的山穷水尽。他起先也以为这是一件寻常案子,不难着手成功,谁知竞这么幻秘,反使他陷进了失败的境域2现在怎么办?卸了责任不理会吧?他已经应允于先,食言固然不应当,失败的声名也不能逃。再打算进行吧?听他的说话,差不多已是推车上壁,无路可通。
这样看,进退两难,他这一次的失败免不掉了罢?
三、一种考试
霍桑立起身来,向书架的顶上取下了那只提琴的皮盒,拂去了些灰尘,开了皮盒,把那乐器取出来。
他说:“包朗,这东西我好久没弄了。你听我拉一会。”
霍桑对于音乐有相当的嗜好。他所擅长的,只有一种伐乌林。我有时向他取笑,他是否也沾染了那班没心肝朋友的“摩登毒”,故而只喜欢西洋乐器。他便声色俱厉地说出一篇大道理。他说音乐是艺术之一种,艺术本来是没有国界的。
本国的乐器太单纯,又偏于缓弱萎靡,所以不喜欢。他绝不承认像那些奴性的人们,脑中装满了西洋偶像,事事物物,不分青红皂白,都迷信着西洋。他说的话自然是合理的。
因为音乐是属于美感的。人们的审美情绪既然彼此不一,嗜好也当然不能够强同。
这时他在懊丧失望之中,却仍有闲情雅致玩弄音乐,我真佩服他的镇静精神。
他抑扬顿挫地拉了一会,把乐器放下来,又取了一支纸烟和一把折扇,重新归座。我从电灯光中望过去,他的脸上的神色似乎比前焕发了些,已不像刚回来时那么灰白丧沮。他常说音乐是精神上的补益剂,从这一次例证上看,他的话当真不错。
他一壁吸着烟,一壁摇着扇子,闭目静思,一回儿紧皱着双眉,一回儿忽又暗暗点头,末了他的眉宇好像明朗些,仿佛阴霾沉沉的天空忽然透露些淡淡的阳光。
他也许已经寻得了什么出路了吧?
我问道:“霍桑,你可是想出了什么解决方法?”
霍桑疑迟道:“不是方法,只有两种设想,但是渺茫得很。”
“有了设想,终比束手无策的强。你可能说出来商酌商酌?”
“晤,也好。你方才疑心惠杰或者自己服毒,这是情理中必无的事。他既然有了承袭遗产的机会,前途的希望无穷;而且当他向众亲戚宣布遗嘱的时候,还是兴高采烈的,当然不会自杀。不过你这提示,使我想起了他是才从南京回来的。
或者他在未归之前,遭了人家的毒害,等到回家后,毒发作了,便酿成这一桩疑案。“
“对,这分析有些近情。但你有什么根据没有?”霍桑思索了一下,才说:“关于理论方面,或者惠杰在学校里面有什么仇敌,听得他的嗣父将死,他有承产的希望,便因疾妒的缘故暗暗地害他。关于事实方面,也觉得符合。据夏医官检验,毒质非常轻淡。那末毒性的发作也当然迟缓。所以他若在外面受毒,等到回家的第二天才发作而死,也很近情。”
我答道:“理由很充足,但是有一个前提。韩惠杰生前的为人怎么样?是不是真有像你所说的仇家?你得先查一查。”
霍桑点头道:“不错。这一层我早已想到。惠杰很厉害,不但他的嗣父守祖不满意他,亲戚们也众口一词。别的莫说,但瞧他生前弟兄辈中最莫逆的,只有姚荷轩一个,就是一个明证。因为我觉得荷轩是一个精核不过的人,惠杰所以单单和他友善,当然是气味相投。因此,他生前有没有怨家,也不难推想而知。”
“那末你何不就从这一条线路进行?”
“是,这条路进行固然还不难,不过我还有一种想法,两者之间,一时竞无从抉择。”
“喔,还有一种想法,是不是更近于事实?”
“我看似乎更近些,但着手的方法却完全没有头绪。”
我进逼一句:“那末这又是怎样一种想法?”
霍桑道:“据我调查,守祖生前和惠杰的感情并不融洽,但他到临终的时候,竟会把财产的全权交托惠杰,所以亲戚们都觉得出乎意外。我又听得娟宝的乳娘说,守祖在跟惠杰回来会面之后和气绝之前,曾有两封信叫朱乳娘投入邮筒。这也是一件值得注意的事。”
“对,这两封信一定有关系。你可曾查明白?”
“没有。朱乳娘不识字,不知道寄给谁。我到邮局里去问过,但信没有挂号,无从根究。”
“你想这信有什么作用?会不会是守祖真遗嘱?或是他向什么知心朋友去托孤?”
“我不知道。这事真困人的头脑:如果另有遗嘱,那就早早应得预备好,何必等到临终前方才发落?若说托孤,他既已把帐册,房折,田契交给惠杰,明明指定惠杰是受托人,何必又另托他人?”
我失望地说:“唉,真困脑筋!那末你的设想怎么样?”
霍桑摇几摇扇子,把思绪理一理,才说:“第一点,守祖平时既然不喜欢惠杰,惠杰又不是他自己生的,但守祖临终时却把财权完全交付惠杰。我认为这是反常的。
第二点,那两封信的投递是在守祖和惠杰会晤以后,也显然别有用意。我根据这两点,觉得惠杰的死,和守祖本人似乎有关系。可惜现在守祖已经死了,再不能够取证,那两封信又没有着落。所以我虽然怀疑,却没有着手的方法。“他的眉尖又蹙紧了。”唉,包朗,这回事可算得棘手已极2我的失败大概免不掉吧!
“
沉默控制了这空问。在爱莫能助的局势下,我不知道怎样回答。分忧解困是朋友应尽的义务。我当然很愿意给霍桑分忧,可是我能做些什么呀?
霍桑默默地摇着扇子,额汗还是在蒸发。我无言相对了一会,找出了一句慰藉。
“霍桑,放弃了吧,别再苦思哩。人谁没有失败?”
他突的站起来。“不!我没有到筋疲力尽的地步,决不放弃我的希望!”
“喔?你还有希望?”
“是。我再要到韩守祖家去查一查!”他放下了折扇,又去取衣架上的短褂。
我问道:“你再要查什么——”
玲玲玲!……一阵门铃声挫断了我的问句。施桂引进一个人来。
那人穿一身淡青灰色的西装。一副阔边眼镜罩住了一双黑色有力的眼睛。他的年纪在四十左右,身材颀长,行步时的状态轩昂而稳重,似乎是个饱经修养的人物。
霍桑欢迎道:“夏医官,难得你光顾。不是有什么关于毒杀案的消息吗?”
我才知这就是夏芝苏医官。夏芝苏和我打了一个招呼,彼此坐下来。
他笑嘻嘻地答道:“正是呢。霍先生,我刚才听得你的高论,竭力替韩志薪声辩,说他是冤枉的,谋害的一定另有他人。我因此引起了好奇心,很想知道这件事的真相。现在我来问一问,哪一个是真凶,你已经查明了没有?”
霍桑定一定神,眼光从斜侧里射向医士。他带笑说:“唉!夏医官,你来考试我?……晤,也好。我就给你考一考!你问我真凶是哪一个吗?这何必我说?
你也早已知道了啊!“
答复很巧妙,防御态势中有着反攻的策略。可是对方也太狡黠。
夏芝苏点点头,也笑道:“不错,我已经知道了。不过我要你先说出来。”
唉,考题相当凶!我不禁替霍桑担忧。几分钟前,霍桑还没有把稳,此刻又怎么能够回答?不过我听夏医士的口气,似乎真凶已有了着落,这又是一种意外的喜讯。在一喜一惧的情绪交织之下,我简直不能自持。
我瞧瞧霍桑。他仍不慌不忙。他从藤椅靠手上拿起了那把折扇,又把一腿叠在膝上,缓缓地扇着。他的目光仍凝注着来客。
他仍含笑说:“你这位考官真厉害!好,你既然要我先说,我姑且说一句隐语。
我以为那凶手非常狡黠。他捷足先逃,法律的罗网已经罩不住他。夏考官,你说对不对?“
夏芝苏呆一呆,向霍桑瞧一瞧,又微笑说:“隐语不算数。你得直说出来!”
真厉害!我仍暗暗地给霍桑捏汗。他到底应付得下吗?
霍桑仍镇静地说:“怎么?难道我的答案还不能合题旨?”
“晤,题旨是合——晤,你答的太含混。你别探我的口气。你得清清楚楚地指出来!”
“好,那也容易。我说的凶手已经捷足先逃,是说他已经逃到了别一世界里去!
这已够清楚吗?“
“晤,还不够。你得说出凶手的姓名!”
“韩守祖!”
霍桑道三个字的答语,像迅雷,像奔电,给予对方和我的刺激简直不能用文字形容!
夏芝苏坐直了身子,目光灼灼地从眼镜后面射出来,直射向我的朋友的脸上。
他的神气分明已从诙谐而带些讥讽的变为惊异而敬佩的。考卷当然是合题了。
但我实在不知道霍桑具什么神通,竞能在片刻之间,知道了行凶的凶手!而且凶手又是这样出乎意想的一个!
霍桑舒了一口气,摇着扇子,说:“夏考官,我大概可以及格了吧?凶手是惠杰的嗣父。他比惠杰先死,法律自然再及不到他的身上。是不是?”
夏芝苏惊叹道:“霍先生,你的本领真不小!照我看这一件案子实在出乎寻常,所以特地来试你一试,不料到底瞒不过你!可是你究竟凭什么方法探究出来的?”
霍桑笑着道:“你还问我?……嘿嘿嘿:老实说吧。我虽然有这样一个设想,可是还不能确定。给我确定的还是你!换一句说,就是你自己告诉我的!”
夏芝苏偻着身子,疑讶道:“什么?我说过什么话?你虽像在刺探我,我可不曾说什么啊。”
“你的嘴里虽没有说,可是你的神气态度早已暗示我了。好了,我的考试已经交卷,你也得把你所知道的宣布出来了。”
夏芝苏不回答,从衣袋里摸出一张纸来授给霍桑:“你瞧罢。这是我录下来的副本。那封原信是从邮局寄给殷厅长的。信是韩守祖亲笔写的。”
霍桑丢下了折扇,把纸接过了,就着电灯光朗声念道:“这信发表的时候,我希望我的嗣子惠杰也已同归于尽!我承认他的死是我毒死的。因为他是一个阴险狠心的人,背后又有人援助。他的心目中完全不把我看做嗣父,只希望我早一天死,他可以夺取我的产业。所以我死以后,不但财权要被他独占,我儿师雄年幼,也不免要受他的欺害。我的病现在已经绝望,为着防患未然起见,便决意牺牲我自己,乘机杀死他。
“我先发电叫他回来,回来后我用温语向他托孤,并将废弃的帐簿契折取出来给他,使他信任不疑。他果然很高兴。那时我预先将猛烈的毒砒放入我的药里。
当他送药给我的时候,我叫他先尝一口,试一试药味怎么样。他果然用力地喝了一口。
那时他喝了一口药,当着我的面,似乎不好意思吐出来,只得勉强咽了下去。
他告诉我药味很苦。我也就把药喝完了,又和他谈了几句,随即把契据交给他。
他完全不觉察我的计谋,高高兴兴地下楼去。
“我知道我的生机快尽了,急忙草好了两封遗信:一封投给警厅,一封寄给我的知己朋友在无锡开保康堂药店的许义高,预备说明惠杰的死是我下毒,和师雄或其他人没有关系。因为我怕惠杰死了之后,也许有人要疑及师雄,那就违反我的本意了。
“唉,我写到这里,毒性渐渐在发作了。我明知迟早之间惠杰也要和我走同样的路,可是我不能够眼见他先死,还是一件恨事!我死之后,一切财产均归我子师雄和女儿娟宝承袭。我这一次的举动实在是万不得已。恕我罪我,只能听凭公论了。”
这件案子会有这样的结果,我就说一句“梦想不到”也并不夸张。霍桑虽然也已推想到这一层,可是若没有这一封韩守祖的亲笔信发表,他只凭着空洞的想象,当然不能够结局,那就也终于免不掉失败。所以他事后回想,觉得这一次的成功,实在是太侥幸,也是非常危险的。
那封信经法院发表以后,又得到许义高的证实,韩志薪当然就恢复自由。一星期后,韩承祖又满头大汗地赶来。他带了几盒人参来送给霍桑。霍桑是最反对吃补品的人,可是在承祖的盛情难却之下,只得勉强受下了。承祖说了许多感激话,说等志薪大考终了,还要叫他亲自登门道谢。他告诉我们守祖的遗产,因着惠杰既死,又不会成婚,他的本房中也没有嗣续,只能按照守祖的遗言处理。这一笔遗产私有的无聊帐,我们既不感兴趣,就也不去多管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