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项圈与表链
在我的许多朋友和那些见面时照例点头实际上还够不上称朋友的人们中,很有几个类似小说憎恶者的相好。他们常有一种近乎讥讽的见解:“小说中的悲欢离合的情节往往曲折幻复得使读者休目惊心,尤其是侦探小说,其实都是出于作者的想象,都是作者的故弄手段,事实上决不致如此。”这种议论的来由是否因着他们对于小说有什么特殊的恶感,故意要贬损小说的价值,我固然不得而知,但我敢证明,这见解实在是错误的。
凡稍有些阅世经验的人,大概总可以承认事实的离奇往往会超出理想的范畴。
一件事情时常会迷离扑朔得使人无从猜测它的结局。这种事我经历得已多,并不算得稀罕。此刻所记的一案,也就是一个显明的例证。
那是九月十三日的清早。新秋的早晨,空气清凉而疏爽,使人精神上感到一种爽豁舒畅的愉快。早餐完了之后,我和霍桑一块儿默默地坐在办事室中。书桌的一角,一枝新折的雁来红在一只铜瓶中骚然弄姿。壁炉檐上的小瓷钟在滴答滴答地响。
送报的已经把几份报纸送进来。霍桑并不浏览,冗自靠着那张磨擦得光滑的藤椅,衔着纸烟缓缓地吸着。他的目光瞧着古铜瓶中的红叶,不过不像是在欣赏。
我知道这几天他闲着没事,大概已有些耐不住。连日的报纸上又都是些混乱扰攘的新闻,更觉使人无聊。虽然如此,我仍将书桌上的报纸取了一份,借此消遣一回。我正翻开了专电栏,忽听得霍桑喃喃地说着:“九点钟过三分了。”
我的眼光从报纸上端透出去,瞧见他的双眉紧锁,脸上现着焦灼的神气。
我问道:“你可是等什么人来?”
他点头道:“是。汪银林昨夜里有电话来,说今天九点钟来见我。”
“有什么案子来请教你?”
“他虽没有说明,但我相信他‘无事不登三宝殿’。”
“晤,这也怪不得你。这几天你——”
霍桑突然从藤椅上仰直了身子,一手从嘴里取下了烟尾,使我不由不住口。
他止住我:“且住!外边有人来哩。”
我果真听得开门的声音,料想是汪银林来了。施桂传进一张名刺来。不是。
我接过名片一瞧,片上印着“南京公学理化专科教员高亚子”。我觉得这个人并不相识。霍桑的眼光只在那名片上一瞥,早射向办事室的门口去。来客已站在门口,是一个二十六七岁的西装少年。他穿一套白色柳条法兰绒的衣裤,圆角的短褂,阔大的裤脚,式样很入时。他的足上的一双白鹿皮靴子也是崭新的。但是他的蓝绸的领带扣结得不整齐。他的草帽拿在手中,露出那本来膏泽的头发也蓬乱不曾梳理。我瞧他的脸部,更显露着惊慌的神气。他的黑眉美目位置原很挺秀,这时面颊上却惨白无血;两眼张大,瞧人时目光直视。并且眶圈上还泛出些黑色,分明是失睡的征象。
他从门口里跨进了一步,一手执着草帽,一手插在外褂袋里,向霍桑微微地鞠躬。霍桑和我都立起来,来客说:“霍先生,我认得你。五年前你给我们学校里破过一件化学仪器被窃案,我曾看见过你。”
霍桑也鞠躬答礼道:“对不起。我可不认识你了。你说的是旦华大学?”
来客点头道:“正是。我就是在那一年毕业的。但是今天我来请教你的,比那件事还离奇得多。我——”
他的插在衣袋中的一只手像要伸出来,却又疑迟不决。霍桑的锐利的眼光仍向对方瞧着。
他安静地问道:“什么事呀?你请坐下来讲。”
高亚子似乎没有听得,仍站着说:“霍先生,我不是贼;请你也不要把我当作疯子或幻术家看待。我虽然会变戏法,但这件事比戏法更奇怪,竟使我疑心在做梦!
可是这实在不是梦,我有证物!……唉!这里也有一种证物呢!“
言语太突冗,使人摸不着头脑。我踏前一步。他似乎刚才瞧见了我,向我点一点头,便从我的手中将报纸拿过去。他翻到了本埠新闻,便指着给霍桑瞧。
他道:“霍先生,请先瞧瞧这个。”
我瞧他所指的新闻,是一节旦华大学十周纪念会的记事。那新闻并无可异,只是照例记着些来客怎样众多,游艺怎样动人,此外又有几个名人演说等等。可是那末后一节竟引动我的眼光。
那末节记着:“……如此盛会,有一点美中不足。传闻赵校长的女公子赵素馨女士失落了一条玛瑙项圈,价值不小,失落的情由也很奇秘。这件事当时没有发表,究竟如何尚不能深悉。本报有闻必录,姑且纪着,留待后证。”
霍桑看完了新闻,又看看那教员的脸,才指着这末后一节,开始发问。
他道:“高先生,你可是为这件事来的?”
高亚子连连点头道:“正是。正是。”
霍桑道:“据报上的记载,这件事似乎还只是传闻,没有确定。你可是说这事是实在的?”
高亚子忙应道:“是!实在的……实在的!”
他的插在衣袋中的左手忽又瑟缩不宁,两只眼睛也灼灼地注着霍桑。这个人的形状如此奇特,莫非当真有些儿疯?霍桑似乎也和我有同样的见解。他的眼睛瞧在那少年的脸上,他的右手在他的左肩上轻轻拍一下。
他婉声说:“好,你坐定了讲。要不要喝一杯水定定神?”
霍桑就顺手把他推到一只沙发椅上。我连忙注了一杯沙滤水,送到来客面前。
他接过饮了两口。霍柔和我也归座。
霍桑说:“高先生,现在你从头讲来,不必再这样子惊疑。如果有为难的地方,我们的能力所及,一定给你尽力。请你不用怀疑或顾忌。”
这几句同情话显然已刺中了那人的心坎。他的脸上的神色果然略略宁静些。
略停一停,他便开始讲他的故事。他道:“好,我从头讲。我本在南京教书,这一次因着母校开纪念大会,特地赶回上海来。一班老同学们知道我会幻术,所以昨晚的游艺之中,都要我表演一下。我自然也义不容辞地答应参加。当时宾主们都很快乐,想不到会有什么意外事发生。到了十点钟光景,全体宾主摄好了一张镁光照片,方才散会。我耽搁在东大旅社。我的两个老同学陪着我一同回去。
到了旅馆,彼此说笑了几句,他们就辞别回家——“
霍桑忽插口道:“这两个同学是谁?”
高亚子道:“一个叫陆荣芳,在中华通信社里办事。还有一个是荣芳的表弟,叫钱馥葆,在兴华制革厂里当技师。他们俩是住在一起的。”
“住在一起?在哪里?”
“长洪路兰馨坊十八号。”
霍桑点一点头:“好。请说下去。”
高亚子继续道:“现在要说到奇怪事情了。我送陆荣芳和钱馥葆出去以后,叫茶房端一盆脸水进来,打算洗了脸睡。这时我把这一件外褂卸下来,忽觉得衣袋中有一种细碎的磨擦声音。我暗暗地惊疑,伸手一模,不禁大吃一惊。”
他顿住了,眼珠向我们俩乱转,面色也灰白了。霍桑仍稳定地发问。
“你的衣袋中有一条项圈?是不是?”
“是!一条玛瑙项圈!”
“是一条真玛瑙的项圈?”
“是的!”
“你看清楚?”
“当然。那粒粒的金星还在电灯光中灿灼耀目!……唉,霍先生,那时候我真假进了梦境;可是那决不是梦!我实在不知道这东西怎样会进我的袋中。霍先生,你想奇怪不奇怪?”
这故事使我回想起好几年前霍桑也曾经历一件类似的案子,我纪述过一篇“幻术家的暗示”。不过那章守丰的故事完全是出于神经上的幻想。这个人莫非也有同样的情况?
霍桑仍一眼不眨地瞧在高亚子的脸上,问道,“那么这条项圈呢?”
高亚子不再犹豫,那支进门时就插在衣袋中的左手突的拔出来,拿出一个白巾小包。
他答道:“在这里!”
他且说且把手巾包打开。我们三个人的眼睛同时都瞧在这个包上。他既然有实质的项圈,显见已不是凭空的幻想。我刚才的料想明明已不能成立。手巾包打开以后,另有一张报纸裹着。等到报纸也给打开了,有一种黄色的东西接触我的眼帘。
我不禁失声道:“这是一条金表链啊!”
霍桑霍的立起来,早把那链子取在手中。
他说:“不是。是铜的!高先生。你说的玛瑶项圈在那里呀?”
二、来踪去迹
高亚子慌了—半也许近乎疯了!他的右手中的草帽早已落在地上,两只空手在发抖,脸上也满现着惊骇。他的眼睛张得像胡桃般大,额角上缀满了汗珠,嘴也开着,尽塞得下一个浑圆的汤团!
他作惊怪声道:“怪事!……怪事!……唉,怎么会变了这个东西?”
霍桑笑嘻嘻地说:“高先生,你是擅长幻术的,是不是想显显手法给我们瞧?”
霍桑的声音状态告诉我他的话不是调笑,是想调剂一下空气,震慑对方的过度惊异的神经。但是高亚子仍认真地竭力声辩:“霍先生,不,不!你别误会。
我决不是和你开玩笑。这件事委实太奇怪。我明明亲手将玛瑙项圈包好,不知怎样,竟会变做了这条铜表链!“他显得非常着急,忽然抓头,忽而摸耳,却总想不出答案。
霍桑重新坐下,沉吟了一下,才说:“是,的确很奇怪。你说的那条项圈,来由既然暗昧不明,现在忽又这样子变化,太不可思议。现在你定一定神,答复我几个问题。你说那项圈是你亲手包好的。你在什么时候包的?”
高亚子道:“昨天晚上。”
“包了以后放在那里?”
“当时我看见了这重价的东西,心中惊疑不定,既不知它怎样会在我的袋中,又不知是谁的东西。昨晚上我看见素馨的颈项间戴着一条美丽的玛瑙项圈,但在拍照以后,伊的项圈似乎便不见了。不过我还不能确定我袋里发见的东西是不是伊的。
假使果真是素馨的东西,怎么会进我的袋中,我也猜想不出。那时候已晚,我不便再出去,就定意等到今天早晨,再打破这个疑团。故而我当时把项圈包好了,藏在我的枕头底下。“
“你藏项圈时,可曾被什么人瞧见?”
“没有。我发见这东西的时候,荣芳和馥葆已经走了。后来一个麻脸茶房送面水进来,我特地把这东西藏过;等他出去以后,我关上了房门,才把那项圈包好藏匿。”
“以后可有什么人来过?”
“没有。以后我锁了门就睡,没有任何人进来。”
“今天清早怎么样?”
“昨夜我因着翻翻覆覆地睡不着,今天起得很早。我起身以后,又把这包打开,项圈还在里面。我寻思怎样处置才算万全,却到底想不出什么方法。一会,晨报来了,我展开来一瞧,看见了这一节新闻,才知我昨夜的推想果真不错。这项圈果真是赵素馨的。我觉得尴尬了。怎么办?不瞒先生们说,从前我和素馨的交情本来很密切,不过因着齐大非偶,我还不敢闯进恋爱的***。此刻伊既已和别的人订了婚,不久就要结婚,我当然不能再和伊怎样接近。
“我自己寻思:我能将项圈直接还给伊吗?但这东西伊是失窃的。若使伊问我怎样得到,我又如何回答?我和伊以前既有过一重小小的嫌疑,说话行动更不能不有些忌避。我想来想去,没有妥当的方法,后来才定意到你这里来请教。所以梳洗完毕,我吃了些早餐,就带了这东西到这里来。谁知道这东西竟又变换!”
情由显明了。我也不能不承认事情太觉离奇,除非这个人真是故意来开我们的玩笑,可是我相信决不致如此。
来客说完了,仍把惶惑的眼睛注视着霍桑。
霍桑沉着地说:“今天早晨可有人进过你的卧室去?”
高亚子疑迟道:“除了那麻子茶房和一个卖报人以外,没有别的人进出过。”
霍桑瞧着他的脸,遏着道:“你应得实说,究竟有没有别的人?”
高亚子楼着身子,把落在地上的草帽取了起来,又顿了一顿,方才答话。
他说:“是——有一个朋友来过。不过那时候我已经走出卧室,这手巾包也早已放在袋里。”
霍桑道:“我想这个朋友大概是个女性吧?”
高亚子又吞吞吐吐地答道:“是——是的。但这回事和伊绝对没有关系。我因着心事重重,和伊没有谈句话便分手。接着我就乘电车到——”他的眼睛又张大。
“唉!我记起来了!电车中挤得很紧。我袋里的东西谅必就在那时候被什么剪亟的掉换的。”他拿起那块白巾来细瞧,眉毛又蹙紧了。“真奇怪!这手巾还像是我自己的!”
霍桑皱皱眉,微笑说:“奇怪的事真是太多了!这个剪亟贼既已捞摸到手,却还给你换一条表链,又用你自己的手巾给你包好,真是再道地没有!”他停一停。
“慢。今天早晨来看你的这个女朋友是谁?”
“伊——伊是陆荣芳的妹妹,陆芝英。”
“你是向来和伊认识的?”
“是,我在旦华读书时,就和伊相识,以后也时常通信。但这件事伊一定没有关系。”
“我原没有说伊和这件事有关。你何必发急?伊今天来看你有什么事?”
“没有——没有什么。伊只是随便来瞧瞧我。我已经说过,我们并没有多谈。”
“那么昨夜纪念会中伊可也在场?”
“是,伊跟着伊的哥哥荣芳一块儿去的。还有伊的同学戈秀爱也在。戈小姐是擅长舞蹈的,交际场中很有些声誉。昨夜伊也表演过一次。可是这些事都不关本题。
我要请求你的,就是这东西怎样会到我的袋里?现在又到哪里去了?这两个疑团真会叫我发疯!霍先生,你想你能够解决不能?“
问题果真太幻秘,说得夸张些,简直近于神话。我承认我虽也绞过一会脑汁,可是再也想不出一个合理的解释。霍桑既然毫无依据,又没有超自然的本领,怎么能够看得透?他把那久息的纸烟重新燃着了,低垂了目光,分明在那里思索。
一会他扬起头来:“你这问题确实是很离奇复杂的。解决的方法必须分别来踪和去迹,可是也很困难。现在我们姑且先就所知的事实,把项圈怎样会到你的袋中的问题推想一下。好不好?”
“唉,好极!”
“这里面好像有一个或两个人,瞧见了那重价的玛瑙项圈,忽然起了盗念。
那人趁着拍镁光照的当儿,或是另有别的机会,便把那东西取到了手。但这人怕事情会立时发觉,不易脱身,故而想利用一个人给他藏赃。因此那人就把东西又悄悄地放在你的袋中,以备万一发觉,有什么搜查的举动,窃圈的人仍可以安然脱身。“
“但是当时并没有发觉,更没有搜查的事啊。”
“我知道的。但窃圈的人却不能不先自预防。”
“虽然,假使你的见解不错,那人只想暂时利用我,事后应当向我索回。怎么那人会让我带到旅馆中去?”
“现在那项圈不是已不在你的手中了吗?在你回旅馆以前索回,和在你到了旅馆以后动手,又有什么分别?”
“那末你可是说此刻项圈的再度不见,就是被先前窃圈的人取去的吗?”
“晤,也许——晤,大概如此,不过直接间接还难说。”
“这个人是谁?”
“晤——我不知道。”
霍桑的头又低下去,皱着眉峰,努力吸烟,好似这里面还有难解之点,他的推想也不能贯通。我觉得就是他所假定的也近乎空泛。我旁听了好久,这时禁不住开口。
我说:“我也有一个见解。这个人把项圈放在你的袋中,也许是出于误会的。
那人或者有一个同党,模样儿很像你。那人得圈以后,也许因着一时慌乱,把你误认做同党,便悄悄地把赃物塞在你的袋中。你可记得昨夜里有没有和你同样打扮的人?“
高亚子寻思道:“晤,有的。我记得有一个人也穿着同样的柳条法兰绒西装。
晤,个子也跟我一样高!“
霍桑忽从嘴里取出了烟尾,顺手丢在灰盆中,点头道:“这推理也可能。如果如此,那倒容易破获。”
高亚子高兴地说:“唉,但愿如此!霍先生,请问你有什么方法?”
霍桑想了一想,答道:“要是包朗兄的推理不错,最简便的方法就是按图索骏。
你们不是拍过一张全体照吗?我们但须从照片上找寻那个穿柳条衣服的人。
那人假使果真趁着拍照的机会行窃,那末这动手的人的站立的地位,也势必和赵素馨相近。
我们也许可以连带地找出这个人来。“
高亚子道:“唉,这方法真好。不过那人既然蓄意要做行窃的勾当,未必肯把真相在照片中显露清楚。如果如此,那不免又为难了。”
霍桑道:“这个别过虑。你姑且把照相馆的牌号告诉我们。”
高亚子道:“那是南京路的心印照相馆。”
霍桑点了点头:“好,现在你回去。这条铜表链姑且留在我这里。我少停还要到你的旅馆里去一次。假使今天有什么人来看你,你得留心防备着。最好你今天不要出外。”
高亚子应道:“好。不过你打算从哪方面进行?你要追寻这项圈的来踪?还是探究它的去迹?”
霍桑道:“我们打算双方并进。现在你赶紧回旅馆去,别的事再谈。”
高亚子去后,霍桑开始整理他身上的衣服。他的眉尖蹙紧着。
他向我道:“包朗,这回事太蹊跷,我委实把握不定。现在姑且试一试,各走一条路。你去侦查项圈的来由,我去探求它的去路。”
我道:“你想我应得从那一条路着手?”
霍桑寻思道:“我瞧那项圈的来由,除非超出了想象的范畴,大概不出我们先前所料的两种可能。因为除此以外,虽不能说没有第三种,就是素馨自己把这项圈放在高亚子的袋中。不过素馨已经和另一人订婚,若是开玩笑,也不会延搁到这许多时候,未免不近情理。所以根据你我所料想的,那窃圈的人无论暂时利用亚子移赃,或出于误会,事后势必要向他追回的。现在项圈虽已得而复失,仅是瞧情势,不像就是行窃的人直接拿去的。这里面也许另有第三个人。所以你姑且到心印照相馆去探听一下,是否已有人去要求看照相的底片,那人若使果真因误会而把项圈放在高亚子的袋中,势必也要从照片上找他的踪迹。”
我同意说:“不错,这是一条线路。如果我找到这个人,决不放过他。”
霍桑点点头。“你先走吧,我也要往旅馆里去走一趟,再打算去看看那陆荣芳和钱馥葆。”
我整一整领带,取了草帽先自出门。我临行时听得电话铃响,霍桑走进电话室中去接谈。他招呼的第一句,我听得是警察总署的侦探长汪银林。
我到了南京路心印照相馆里,向一个职员接洽,请求瞧瞧那旦华大学纪念照片的底片。不料那底片还没有洗出。我问他曾否已有别的人来瞧过。据说已经有两个人来问过:一个是穿白法兰绒的西装少年男子,另一个是漂亮的少女。他们都说是昨夜纪念会中的来宾,但因着底片没有洗出,都有些失望。当时馆中的职员告诉他们,底片在午后可以洗晒,故而那两个人说不定下半天再要去瞧。
我们的设想会不会已成事实?这两个人不会就是案中的关系人吗?如果这样,这一条线路已经有些眉目,我得赶紧回去和霍桑商量一下,派一个人到这里来悄悄地守伺。
离开了照相馆,我一直回寓。霍桑还没有回来。我坐下来等他,烧着了一支烟,又作一番小小的推想。现在项圈的来由,已经有了几分把握,但后来的变换,还不知道是什么人干的。霍桑正在向这一方面进行,但愿他也有些头绪。我等了约摸一刻钟工夫,仍不见霍桑回来,心中有些不耐。幸亏照相馆里的底片必须下午才可洗出,眼前还不必着急。
三、转变
我烧完了第三支烟,忽听得前门上铃声大震,接着有一个人踉跄地奔进来,是先前来过的高亚子。他的形状非常奇怪,脸色通红,口眼大张,额角和鼻尖上缀满了汗。
他满口嚷道:“霍先生呢?……霍先生在哪里?”
我答道:“他到你的旅馆里去找项圈的下落了。你没有看见他?”
“没有。我此刻正从旅馆里来啊!……包先生,你——你可有法子跟霍先生接洽一声?”
“接洽什么?”
“我——我叫他不要再费心了!”他的呼吸很急促,一壁用一块白巾在他的脸上乱一抹。
我暗暗地惊异,问道:“什么意思?”
“我请他不要再找寻那项圈了!”
“为什么?可是你自己找到了?”
“不是。”
“那末那项圈实际上没有遗失?”
“也不是。项圈果真是失去的,此刻也没有找回,不过实在没有找回来的价值。”
“奇怪!究竟什么意思?”
“那是一条假玛瑙项圈,并不值什么钱!”
奇怪!事情会有这样的转变;我忽觉脸上一阵子热灼,但还看不透这回事的内幕。
我庄容问道:“高先生,你当真来和我们开玩笑?”
高亚子竭力辩道:“不是,包先生,不是。我怎敢如此?我是受了人家的玩笑!
包先生,我一百个对不起你们!在半点钟前,我接到这封信。现在你姑且瞧一瞧,就可以完全明白。“
他拿出一封淡蓝色信封的信来。我接着抽出来一瞧,信是用紫色墨水钢笔写的,字迹细弱娟秀,像是女子的手笔,那信道:“亚哥伟鉴:我知道你此刻认假作真,有些心慌意乱吧?现在请你定定神,不必再为着那条不值钱的玻璃项圈惊惶奔走了!
“我告诉你,昨夜纪念会中,我的表兄馥葆看见你双目灼灼地瞧着素馨,似乎你很注意伊的头颈上的那条玛瑙项圈。他觉得你的样子太惹目了,才打算你开一下玩笑。他特地回出去买了一条假的,悄悄地塞在你的袋中。后来他陪你一同回旅馆,你到底没有发觉,他就再进一步地捉弄你。你知道家兄担任着几家报馆的通信。馥葆家兄寄新闻稿子的时候,竟私下添注了一节失物的新闻。直到今天早晨,馥葆才和家兄说明。家兄虽责斥他不应如此恶作剧,因为这一来会影响他的职务,可是除了等明天更正以外,已没法挽回。馥葆说你平日善变戏法,喜欢作弄人,所以也跟你玩一玩,瞧瞧你的眼力究竟怎么样。
“我知道了这回事,今天早晨特地赶来看你。不料你正忽忽出外,不容我开口。
我跟着你同走,瞧你到哪里去。你果然认真起来,去请教大侦探霍桑了!因此,我不待表兄们的同意,先把这个疑团给你打破了。不过你也不必怨人。你昨晚上的行径确实有些不是,莫怪馥葆要看你不得。如果我说一句‘自作自受’,你总也不能抵赖吧?
陆芝英上。九月十三日“
果然,这封信揭露了一个谜,可是同时引起了我的羞愧。我仰起头来,瞧见高亚子的脸忽红忽白,似乎有些忸怩不安。其实那时候我若是照一照镜子,我的面部的表情谅必也和他仿佛。因为这件事他直接受了人家的戏弄,我和霍桑却做了间接的傀儡:霍桑此刻还在外面白白地奔走,若被人家知道了,岂不要闹出笑话?
高亚子又道:“包先生,现在你总明白了。这件事馥葆如此恶作剧,我少不得要向他算帐。只是破费了你们两位的光阴,我着实过意不去。”他取出一个信封,里面分明藏着一叠钞票。“这是我的微意,请你收下了吧。”
我又尴尬起来。接收了吧,似乎受之有愧;拒绝了吧,觉得空忙了一回,太不值得。我又不知道霍桑对于这注报酬的意见怎样。高亚子已恭恭敬敬地把信封送到我的面前。我的手却伸不出来,一时真不知所措。
“包朗,收了罢。这是我们服务应得的酬报,不必客气。”
说话的是霍桑。他走进来时,我和高亚子都不曾觉察。他叫我接受这注款子,谅必还不知道这里面的把戏。
我说:“霍桑,你还不知道哩。我们只是白忙一回罢了。”
霍桑正色道:“怎么说白忙?这位朋友所请求我们的,就是查明那条项圈的来踪去迹。此刻这两点都已有了成就,我们原应当拿酬报的啊。”
他把高亚子手中所执的信封接过了,顺手纳在袋中。
但他的手从衣袋中回出来时,已另换一种东西。那是一条黄色金星玛瑙的项圈。
他说:“高先生,你遗失的东西在这里了。你留着做一个纪念吧。这东西也值好几块钱呢。”
诧异又充满了我的脑子。这项圈他从哪里取得的?他的口气又像已经知这是条假圈。他也明白了内幕中的情由了吗?高亚子接了那条项圈,却目定口张地说不出话。
霍桑继续道:“高先生,回去吧。这件事总算不辱君命。但我有一句忠告。
要是你是个宿命论的信徒,那我敢说你现在正交着厄运,以后的行动应得谨慎些儿。
换一句说,你的恋爱的途径上已经长了一株小小的荆棘。你得小心进行,才有到达终点的希望。“
高亚子的呆木神气解除了,连连点着头,好似一半领受霍桑的训话,一半又表示敬佩。我的诧异又加强了,霍桑在一刹那间,怎么竟已探明了这事的内幕。
故而一等到高亚子别去以后,我便急不容缓地向霍桑询问。
我道:“霍桑,这样一出把戏,我事前实在想象不出。你凭什么查明白的?
你的智能竟有些不可思议!“
霍桑忽连连摇手:“不是,不是智能!我这一次依凭的是机运!”
“机运?什么意思?”
霍桑忽慨喟地摇摇头:“包朗,你总记得我常说人世间最神秘和最难解的就是这个‘机运’。数学上的或然律对这神秘的‘机运’也不能下一个答案。举一个最浅显的例证吧。‘叉麻雀’是我们东南一带家喻户晓的一种玩意儿。因着用金钱作输赢,它是一种废时、耗钱、伤和、损脑的赌博,但从它上面可以显示出机运的神秘性而无从否定它。譬如一只‘老麻雀’会斗不过一个初出茅庐的生手。
老麻雀弹精竭虑审己度敌地谋算,要是机运不照顾他,牌脚尽管好,可一连几圈和不出一副。
反之,一个不会谋算不顾利害的新手,却会连续地三翻五翻!这理由是什么?
包朗,你除了归之于机运,还有别的解释吗?“
我默瞧着他,我的脸上也许有某种表情,我自己也不知道。因为我急于要知道的,是他探究这离奇迷悯而事前无从索解的疑案的过程,他却在发挥关于机运的议论,似乎和本题不相干。
他向我点点头,继续说:“是的,我的话是有关系的,我在给你辩证啊:你不是已经把我们探案的经历发表了不少吗?有一部分自以为抱着现实主义的读者,因着探案中有时牵涉到偶然性极强的机运,便认为实际上万无其事而指斥它是虚构的。
其实机运尽管无从理解,它是存在于我们实际生活间的。你不妨纪录下来,做一种平心静气的答辩。因为我们一切事业成功的主因,固然依靠我们的心智才能和努力,但有时候‘机运’忽然眷顾你,你的成功便会出于意外地迅速。这一件事我幸而没有失败,也无非靠凑巧的机运罢了。“
我领会地点点头:“那么你遇到了怎样的机运?”
“我不是告诉你汪银林本约今天九点钟来看我的吗?他自然是为着另一件事来的,但当他如约到达我们的寓所时,忽见有一个少年女子尾随着一个少年男子,一块儿到这里。银林瞧伊的形状非常诡秘,自然引起了他的注意。这一男一女到了这里的门口,那男子按铃进来;女的忽退回去。银林越觉得伊的可疑,便也跟着伊同去,一直跟到长洪路兰馨坊十八号。接着他就打电话通告我,以备我对于那来请教我的少年如果有什么疑点,这一点也可以做一种线索。他的电话就是在你出门时我接到的。”
“唉,真凑巧!”
“是。所谓凑巧,也就是机运的别名啊。我听了这个报告,觉得这女子确有注意的价值。我根据高亚子的话,知道这女子就是他到这里来以前去看他的陆芝英,而且地址也相同。因此我就改变路线,先到长洪路去。因为我本来也要去看看这陆钱二人。等到我见了陆芝英,伊也并不隐瞒,我才发觉了这把戏的秘幕。”
我恍然大悟,说:“喂,真是巧极,可是也险极!不然你也不免要走到错路上去了。”
“是。你想这举动会出于玩笑,而且高亚子又糊涂得真假不分,说定是一条真玛瑙项圈,我们怎么能料想得到?”
我想一想,点头道:“是,焦点果真在他说得太确定。我看他的眼睛也给恋爱的翳障蒙住了。”
霍桑的嘴角牵一牵:“对。我看这种恶作剧的玩笑也有些作用。”
“是酸素作用?”
“当然。我瞧亚子和芝英间的关系,内中却夹着这一个钱馥葆,他的前途真未免有些危险。”
我想到了项圈的变换问题,又问:“那末那条假玛瑙圈怎样给换掉的?你又怎样追回来的?”
“这一点原没有困难,我早料到变化发生在旅馆中。因为这东西到了亚子手中以后,既没有别的人和他接近,只有旅馆的茶房最可疑。所以我早就打算往旅馆里去查究。我从长洪路兰馨坊出来以后,又到东大旅社去,因着那条铜表链的引线,立即查出了那是个麻皮侍者,叫吴锡森。这人因着上夜里听了亚子在卧室中的惊呼声音,引动了他的好奇心。他曾从门上的锁孔中偷窥,看见亚子把这东西藏在枕底下,自然也以假作真,认做是重价的东西。到了今天清早,这吴锡森忽然发生了盗念,就乘亚子洗脸的当儿,私下把他的一条铜表链掉换了。”
秘幕一经揭晓,疑问就不成其为疑问。不过有一点我还不明白。
我说:“奇怪!他偷了东西,怎么还掉一条铜表链在里面?”
霍桑答道:“这也不是没有理由的。这麻子很细心,卸责的计划也就特别周密。
他所以要用一条表链,就防亚子会在未离旅馆前马上发觉。但是这麻皮把假项圈弄到手以后,眼光倒比亚子清楚,立即瞧出是假的,可是一时他又不知道怎样挽回。
所以等我去时,没有三五句话,他便慌得和盘托出。现在这件小事我已交给汪银林去办,铜表链也叫给他了。“
故事结束了,一切疑窦都已给正确的事实填充了,便觉得这把戏也平淡无奇。
但在结束之前,它的迷离扑朔,仿佛给一层厚幕掩蔽着,谁又看得透它的幕后?
霍桑说完了,拿起一把扇子,又向我道:“包朗,你快叫苏妈备饭。午饭过后,汪银林将有一件惊奇的案子来报告我们。你准备着收拾好资料罢。”
那天午后汪银林带来的案子果真很奇怪动人,但是不在本篇范围之内。这一件小小的疑案还有一种尾声,第二天报纸上的来函栏中,旦华校长赵学源登着一段更正的启事,声明他的女儿家馨失窃项圈的事出于误传,完全没有这一回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