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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她会对他说谎,他确知这一点。
他确知的另外一点是,她的确正在向他隐瞒着一些事情。
他可以感觉到。
是什么?
为什么?
所以他缓慢的说:“你的确可以为我做一件事情,你只要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把神龙峰的秘密泄露出去?”他盯着她的眼睛。
他看到她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哀伤。
她却已经开始微笑。
“不是飞烟说出去的,三公子的秘密,飞烟不会告诉给任何人的。”
“你要让我,如何相信你?”
她低下头想了想,才又轻缓的说:“飞烟为什么要做不利于三公子的事情呢?”
“我在希望你会告诉我。”
“没有理由的,飞烟没有,也永远不会这样做。”
“你有的,只是我还不知道,你也不肯说出来。”他的心里掠过一阵刺痛,他想起了如画。
是,如画也有的。
曾经也有。
现在,是楚飞烟。
每一个女人,都有不能告诉给男人的秘密吗?
甚至是她们所爱的男人?
为什么他会一再的遇到?
他在同时,也已经看到,相同的刺痛,也已经掠过了她的眼睛。
“我没有,真的没有,你相信我,可以吗?”
“那么你老实告诉我,不许说谎,你究竟,有没有事情在瞒着我?”
她低下头,握着毛巾的手,依然背在身后。
她在此刻是如此的娇弱,令人怜爱,偏偏又在娇弱的倔强着,不肯说话。
他在心里叹息。
她毕竟,这一次没有说谎。
不肯说话,总要比说谎好得多。
“你自己刚才也已经说过的,如果不是你,这件事情要如何解释?我真的想不出来,你能给我另外一个答案吗?”
“我能的。”她叹息着,很轻,很小心的说:“三公子从来没有想过,也许也许是如画吗?”
她并不喜欢说出这句话,但如今,她已经没有别的办法。
她已经无路可走。
这一点,作为一种可能,他曾经想到过,甚至相信过,但却很快改变了他的看法。
所以这句话,已经重新激起了他的愤怒,刚刚因为一点心软,被软化下去的愤怒。
“你当然希望我会这样想。”他冰冷的说:“因为你知道,不论你把什么事情推到如画身上,她都已经不能反驳你。”
“不是的。”她慢慢摇着头,很温和的说:“三公子,你和如画之间的事,虽然从未向我提起过,可是,我知道一定发生了一些很特别,很出人意料的事情,才会不然的话,你的机智和武功,不会容许如画失去的。我也想到,这样的事情,该是因为如画而起的,因为那天你们一起告别的时候,我曾经在如画的眼神里看到很不寻常的东西,好像她已经预知,会发生可怕的事,所以我并不想让你多伤心一次,也不想你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只是”她没有继续说下去。
“我只是想要提醒你,你该想到,说出这个秘密的,是枫如画。”他在愤怒里,明白她的意思,他的愤怒本已潜伏,甚至有一点动摇,现在被再次激起。
并且因此变得更加强烈。
她一定要说如画出卖了自己的父亲,她偏偏不肯承认,是她说出去的。
只是这些,本就在他的预料之中。
因为她本就不是一个习惯于说真话的女人。
“为什么是如画,为什么不是你?”
如此平易的一句话,平淡的就像一杯结了冰的白开水。他说的很慢,他的嘴和他的牙齿,也仿佛根本没有动过。
这也仿佛是一个平易的真理。
为什么是如画,为什么不是楚飞烟?没有人可以回答这个问题。
楚飞烟自己也不能。
她却已经被这句话击中,击中的伤口让她剧痛并且垂危,她的心,凝结了一段漫长的时间,仿佛不再跳动。
“为什么要是我,为什么,必须要是我。”她喘息着,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已经在颤栗,她受了重创,还不能恢复。
“因为你本来就一直在骗我,你本来就一直对我说谎,你说的话,我连一个字都不能确定,不能相信,无法分辨。”
她已经摇摇欲坠,她的脸苍白的仿佛已经断绝了生命的气息。
“我没有,我”
“你有,你从一开始,就要骗我,也想要挟我,难道你现在忽然变好了吗?”
“一开始,我是,我错了,可是”
“可是现在也一样,你在想着什么,在期望什么,我根本从来都不知道,你又在计划着什么?”
她的眼泪在迟钝了很久之后终于流下来。
有点像从一个深重的伤口里面流出的鲜血,要等一等,才会开始流出来,才会开始痛。
开始流的时候,就很难停下来。
并且如此汹涌,令人畏惧。
“我所有的事情,你都已经知道,从五年前离开五花八色门,一直到现在,所有这些,我都和你说过,和你一起经历的,也一直在依靠你,我知道你会做好,就是这样的,我又会,会有什么,要骗你,要瞒着你?”
她低着头,所以她的眼泪就一直滴在地上,就象下着温暖并且带着咸味的雨。
她的声音,却平静的一如往昔。
“真的吗?”他笑了起来。
他笑的同样无声,也没有丝毫笑意。
她轻点着头说:“是真的,三公子,是真的。”
“看起来是的。”他说,并且敛起了笑容,“只不过,在我和如画刚爬过一座山,刚去到一间客栈,刚坐下来吃了几口饭,你和冷锋,就恰好出现,就恰好出现了那一幕有些可笑的场景,然后你恰好就有事情要我帮你做,你要做的事情,又恰好和我要做的几乎一致。”
她没有说话,还是低着头,他看不到她的脸,以及她的神色。
“不久之后,我又恰好看到了冷锋的尸体,一路赶回来,又恰好遇见你被攻击,救下你之后,我才发现,客栈的掌柜,根本就记不起曾经有人寄存过那样的一封信,你是不是真的以为,我对此从来都不会有丝毫的惊奇?”
她依然沉默。
“然后我又恰好从你那里找到了继续追查的线索。从一开始,你那里就变成我所有的唯一的线索,现在看起来,我回去找你,几乎是一件必然的事情,而你的那封信纸的线索,是不是也是必然要发生的?”
她抬起头凝视着他,她的神色,仿佛在听他讲一个有趣,她却早已经听过的故事。
“现在想起来,从我遇到你,一直到现在,几乎每一件事情,都在按照你的心意发生,从我们住的客栈到我们用的饮食,无所出其外,你却一直都是这样的,又温和又可亲,还会常常微笑起来,从来都不生气发怒,你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女人?或者我不知道,可是我佩服你,天下象你这般厉害的女人,不会很多的。”
“是不是所有的事”她缓慢地问:“你现在都在怀疑?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怎么会如此的?”
“有。”他的眼睛里,因为她的这句话,泛出极致的愤怒,就象刺出了一把剑:“因为你,因为你是一个诡计多端,为了一件小事就会随便说谎的女人。”
“就算你厌恶我,你不愿意相信我,可是,我又为什么,要象你说的那样子对你,即使抛开一切,至少从目的上,我们也是一致的,我又为什么要那样子去做?”
“我喜欢你说目的这个词,因为这是你念念不忘的事情,我的确不知道你因为什么要这样去做,我不知道的事情很多,我也不知道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这个世界上见过楚飞烟的人,都已经死掉了,即使是花惜语,也只是听说过你而已,而我知道的所有关于你的事情,都是你告诉我的。”他盯着她,缓慢地说:“所以我甚至根本无法确定,你就是楚飞烟,我根本就不知道,你到底是谁。”
他说的并没有错,他的确无法确定楚飞烟的身份,或者这个自称是楚飞烟的女人的身份。
正如他无法确定冷锋究竟是不是真的叫冷锋一样。
她既然可以不是颜妃,她当然也可以不是楚飞烟。
冷锋又究竟因何而死?
“我现在能确定的唯一的一件事情是,神龙峰曾经被蓄意攻击过,而神龙峰的秘密,我又恰好告诉过你,只告诉过你。”
过度的剧痛会让人麻木。
楚飞烟现在看起来,就有些神志不清,甚至神态古怪,她明明是在伤悲,可是她的神情,偏偏已经不可自抑的冷静。
甚至平淡。
“是枫如画。”她平缓的说:“我知道是枫如画,因为我知道不是我自己,就象你知道不是你自己一样。”
然后她说:“你真的没有想过,这本来也是最合情理的吗?因为你无法接受这一点,不肯承认,所以,一切在你眼里,都变成了谎言,其实,尽管她曾经向你隐瞒过什么”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又低下头想了想,才抬起头,“可是,你不能因为这样就不相信所有的事情,你该知道,你会把真实看作谎言,正是因为你把一件不真实的事情认定成事实。”
也许他已经学会,不去信任任何人,任何事。或者他已经忘记了该如何去相信一个人,一件事。
只是她说的究竟是不是对的,已经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在这个时候说出这样的一句话,只会导致一个结果。
几乎在这句话结束的同时,甚至还要早一点,他已经转身,走出去。
她看着他慢慢走远的背影,即将,正在,远离,越来越远。
她正在失去他,就在这一刻,她亲眼目睹着,在缓慢,渐渐的失去。
他们两个人同样清楚的是,他走了,就不再会回来。
“三公子。”她站在原处,已经忘记要走过去,“刚刚只记着说话,其实我已经给你煮了一碗汤,现在应该正好可以入口了,天气湿寒,三公子把它喝了,好不好?”
他们说话的时间并不长,他从外面游荡回来,呆在家里的时间,同样很短。
这段时间正好适合让一碗滚热的汤,凉到合适的温度。
这段时间已经足够让他的心,和她的希望,彻底冰冷。
他听到这句话,停下,却没转过身来。
她依然立在原处,握着刚刚给他擦过雪的毛巾,看着他有些模糊的背影。
雪还在下,好大的雪。
他的背影模糊,却是如此的坚硬,就象飞雪里屹立的一支冰锥。
坚硬并且尖锐。
她的眼神如同在望着自己将定的命运,在战兢里,听到他的话,随着雪飘扬在半空:“不要叫我三公子,我不准你叫我三公子。”
接着他举步,继续离去。
他可以不准她叫他三公子。
他却不能不准她心碎,不能不准她的伤口,在麻木之后,终于开始强烈的剧痛。
她知道如此的剧痛,只不过才刚刚开始,深重的痛苦,还会在不久后,接踵而来,愈来愈汹涌。
一直到让她撕裂,无可承受。
她知道的另外一件事情是,他的离去不可挽回。
所以她的灾难,也不可挽回。
她的悲哀,其实最多的不在于痛苦,在于她在痛苦之前以及刚开始痛苦的时候,就已经知道,这种痛苦无法改变,并且不可忍受。
她眼看着他离去,看着他关上门。
于是他被隔绝了。
痛苦,可以专心蹂躏她的心,和她的意志。
她的从小就已经学会不肯低头不肯向痛苦沉沦的意志,这一次终于被找到了报复的机会,积攒了许多年的报复,今天终于反扑上来。
她已经软弱,在痛苦刚刚开始的时候就已经知道这一次她不可能再战胜。
所以她的败亡,会惊人的可怕。
因为甚至在痛苦还没有真的展开攻势的时候,她就已经失败。
他也并不愉快,实际上他和她一样孤独,在落雪里,孤独的就象一只无所躲藏,疲惫绝望的燕子。
他本该南飞的,只是他为什么,竟然没有走。
他的身影在飞雪里,渐渐空无。
渐渐明显。
他的身影出现在第二天的正午。
这个正午依然是阴沉阴暗的,没有风,并且因此显得温暖。
仿佛他已经在雪里,走了一夜。
雪没有停,正如他的步伐一样,缓慢,却无可阻止。
四个人正在一间帐篷里,敞着开阔的帐口,在等候。
等候已经蒸腾的火锅,沸腾起来。
两个家仆正在小心照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