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弃天败逃,还有风二。他们之所以逃得掉,是因为风三和风四拼死阻挡我和童大帅。你没有见过当年的风云十四骑,坦率地说,这一次的风云帮,已经逊色了许多,就连风弃天和风二,也早已不复当年之气魄。只不过,在我终于结束这一战的时候,我的感触,我所学到的,我所见到的,已经足够我彻底的改变我自己的意念,信念,还有我的决定。”决定。决定其实是一个人将要成为的样子,于是他改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他清楚这一点,他有话要说,但他却发现他不知从何说起,于是,所以,他继续沉默。
“那一战结束的时候,也依然在黄昏,依然有夕阳,我和童大帅一起躺在地上,就在看着夕阳,真的很美,很让人迷醉,生命的美。如此的美丽,如今,我们已经不再可能一起去分享。一直以来,我都喜欢,只要有时间,就会看着夕阳,直到它慢慢落尽,夕阳,是我所喜爱的,热爱的。你有没有曾经用心的去看过夕阳?”
“有,在我很小的时候。在我很小的时候,我也许曾经用心的去看过每一件东西,至少我,曾经努力的,要去用心的去看一看,我所能看到的,每一件东西。”
“是,等我们长大了,懂得的事情多起来,思考的事情也多起来,却会忽略那些最美,最玄妙的东西,其实我常常以为,一个人的长大,成熟,开始懂得思虑,是一种悲剧。”
“你现在还是喜欢看着夕阳?”
“我还是喜欢,这几乎已经变成了我的一个习惯,无法改变。我喜欢那种壮阔动人心魄的美,像一片无所不在的火焰,可以让我的眼睛,我的脸,我的呼吸,我的意识,我的身体,我的存在,我的一切,都和它一起壮丽起来,一起燃烧,我也一直都想知道,在夕阳尽落之前,我还能有多少时间,我还来得及吗?是不是还来得及,做我要做的事情”
“所以你会一直喜欢看着夕阳。因为你在数算你自己的野心和你所剩下的时间,哪一个更多一些。”
“也许是,也许,是,你说得对。”
“你要做的事情,又是什么?”
“很多,其实也并不多,你要知道,何不过来和我站在一起,看看今天的夕阳,或者明天的,每一天的,好吗?”
“你要我和你站在一起?”
“我要你和我站在一起。你真正需要的,我都可以给你,我才能够给你,你不要和我为敌,也不要和你自己的渴望为敌,因为我就是你,或者是一个你现在还不懂得的你,因为你就是我,我曾经是的我,我还年轻,还在幻想,憧憬中的我,我在过去的我。”
“你要我去和你站在一起,我若和你站在一起,真正得到渴望的,是你自己,并不是我。”
“你错了。我的都会是你的,夕阳就算再美,毕竟已将落去,我就算不愿意,也没有办法,我奈何之,何其奈何?你却是朝阳,是希望,也是我的希望,交给你,我就可以安然落去了。”
“你打算打下这一片江湖,在你以后,我来作主?”
“是。我已经拿到了,只是我要打下的不仅仅是这一片江湖,还有这一片天下,江湖只是一步,我若走不完第二步,你可以继续走。”
“我的确没有想到,你要的,远远不止武林盟主。”
“当今天下,江湖纷乱,散乱如沙,殊无斗志,才容风云帮之鼠辈横行无忌,朝廷无能,豺狼当道,小人专权,内忧外患,民不聊生,我所要做的,即使就算是我想要的,又有什么不对?谁能说我不对?因何不对?谁是谁非?你呢?你想要吗?”
“就算我想要,有了你,我只是在你之下,是吗?”
“是。但你也可以不这么想,我当燕三公子是我的朋友,现在是,以后是,永远都是,可是公子意下如何?”
“我只记得,童铁也曾经把你当作是他的朋友。”
“你又错了。童铁的事情,即便你现在已经知道是我杀了他,又能证明什么?这件事情的真相,远远不象你现在认为的那么简单。”
“你可以告诉我。”
“我不能。”
“你不能?”
“因为我已经答应过他,也已经答应过我自己。”
“你是在说甚至连童铁,也有自己的阴谋?”
“是。”
“他又因何如此?”
“因为他也会有他自己的野心,因为破雪岭之一战,所改变的,并不仅仅是我衣涧扉一个人。”
“你又如何知道?
“我当然有我的办法,莫非你以为这20年来,我都在吃饭睡觉吗?”
“你早就知道这件事情?”
“就算不太早,也至少有几年了。但我却一直当作不知道,如果他没有真的做到绝境上,我依然还可以当他是我的朋友,如今,尽管我已经杀了他,我依然还当他是我的朋友。”
“因为你能理解他的改变,正如你了解你自己的改变一样?”
他长长的叹息,然后慢慢点头,“是。”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你相不相信,是你自己的事情,不过我倒是想问你,你真的不相信吗?还是你只是不愿意相信而已?”
这个问题,忽然给他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他对这个问题的思索也是似曾相识的,那么他的答案又如何?
“所以你决定联手风云帮,一统这个在你看来曾经背叛过你的江湖?”
“最早提出这个想法的人不是我,是风弃天。”
“正合你意,你当然会同意。”
“其实我思考了几天。当年破雪岭一战之后,我就在飞涧山庄招聚人手,之后就到处查访风弃天的下落,终于被我找到了,这大概也是注定的事情。”
“破雪岭一战风云帮受了重创,只剩下两个人,显然在那个时候,风弃天并没有与你一战之力。”
“风弃天这个人虽然疯狂,却并不蠢,他当然知道他根本没有胜的希望。”
“于是他就提出了这个可怕的阴谋?”
“他只是问了我一个问题,你如此这般尽心竭力,究竟为了什么?为了这个江湖?”
“你是不是发现,你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其实我能回答,而且回答的豪情满怀,理所当然。只不过,如此的回答,在我自己也已经成了笑话,我虽然是一个会对别人说谎的人,但我从来不对自己说谎。”
“于是你打算坦诚的与他合作?”
“这个决定并不容易下,我需要思考,所以我反复思考了几天,考虑到各种可能,譬如风弃天的诚意,譬如我的胜算有多少,结局会如何,结局之后又会如何,等等诸如此类的问题。”
“显然你不会以为风弃天是一个可以信任的人。”
“我当然不会,没有人会,只是,我也想到这是他唯一的出路,并且这件事情如果能成功,对他并没有坏处。”
“对你的好处也很多。”
“所以我打算试一试,毕竟这个世界上能提前知道全部结果的事情并不多。”
“其实没有。”
“你看,你也能理解,我的决定并没有错。”
“从现在的结果看起来,你也的确没有错。”
“谢谢。”
“风弃天所要的,无非和你一样,你们既然联起手来,这个江湖就落进你们的口袋,于是此后,你在明,他在暗,你们的各种好处都可以分享。”
“这个天下很大,这个江湖也很大。”
“甚至在这个计划结束之后,整个风云帮,只剩下风弃天还活着,你也为风弃天免去了很多不需要的麻烦。”
“我从来不带着锅吃饭,显然风弃天也不会。”
“我相信现在你们两个都很满意。”
“所以这是一个不错的计划。”
“其实这也是一个简单的计划。”
“但能想到的人并不多。”
“坦白说,在确定你之前,我也并没有想到这个计划的全部面貌。”
“你已经很不错了。”
“那么整个风云帮复出的举动,还有飞涧山庄的一战,只不过是你们很卖力的演了一场戏?”
“我并不想说你说错了,只不过,你也该想到,如果风弃天真的在这一战里把我除掉,那么他根本就不会再需要和我一起合作什么。”
“显然从一开始,风弃天就已经想到了这一点。”
“所以我并不怀疑他对这个计划的诚意。”
“风弃天也该想到,你显然也会在时机成熟的时候,毫不犹豫的把他除掉。”
“就连我在他面前,都不会否认这一点,所以他既然会有诚意,他当然也会有保证。”
“这个保证当然不会是你的承诺。”
“我也不会无聊到向他承诺什么。”
“既然不论这一战是胜是败,风弃天都已经立于不败之地,看起来你好象吃亏一些。”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我说过有时候总要试一试的。”
“所以风弃天对于这一战,一直都不遗余力。”
“我应付的实在也并不轻松。”
“但你知道你会赢,你甚至也已经在很早之前就看到了结局。”
“试一试的意思通常并不意味着缺少信心,也并不是只看运气。”
“整件事情的发生,也根本都在你的计算之中,是吗?”
“其实也有失控的事情,譬如五花八色门的绝灭。毕竟风弃天是什么样子的人,你和我都很清楚,你也该知道,我不可能在所有的细节上,都按照我所希望的去进行。”
“可是如此毫无人性的一个人,你却依然让他活着,并且还要和他分享你的成就?”
“我想你已经知道了这个问题的答案。或者,你在以后会知道。”
“我也该承认这是一个不错的计划,简单,并且有效。”
“通常真正有效的计划都不会太复杂。”
“风云十四骑复出,掀起整个江湖的血腥,其结果,竟然把你推上了武林盟主的宝座。”
“绝大多数的人,通常都要面临可怕的绝境,才会有决心去做一件正确的事情。上一次我流血流汗,结果只换来了背叛,这一次我打算为自己做点事情。”
“你要为自己做的事情,就是用无辜受害者的鲜血,铺垫你自己的台阶。”
“其实风云帮复出是一件必然的事,要杀的,他们还是一样会杀的,没有我衣涧扉,死的人会更多,我最多只是出手晚了一点,所以我实在并不需要为此自责,实际上,我也并不认为我做错了什么。”
“那么你认为天下什么样子的事情才算是错的?”
“就算你不赞同我的方法,你也该知道做事情总要付出些代价的,这件事情非同小可,只是牺牲了几个大大小小的帮派,就成就了如此的功业,我觉得实在很划算。”
“牺牲别人的性命,来成就你自己的功业,你的野心,你觉得划算,实在并不奇怪。”
“受益的并不仅仅是我自己,这个江湖需要一个领导者,才能产生秩序,才能让风云十四骑的悲剧不再重演,才能让每一个人尽量受到公正的对待,才有安全。你是聪明人,你该知道,我说的,并没有错。你也该知道,如果二十年前的江湖不是如此的纷乱不堪,风云帮这群土匪,早就被灭绝了,又何来今日之后患?所以,我不能再容许这种错误继续发生。”
“你改正错误的方法就是让风弃天继续活着,而且活得很好?”
“风弃天是不是还活着其实无关大局,无论如何,这个江湖不会再有风云帮,也不会再有看着别人接连被杀,女人被蹂躏,只能躲进自己家里恐惧战兢,苟且偷生的景况。”
“这句话,在你之前早已经有人说过,在你之后也会有人再说。”
“这个世界本来就没有什么新鲜的事情,一代过去,一代又来,前人说过的话,后人还会再说,前人做过的事,后人还会再做,只是,话总要有人说,事情也总要有人做的。如今,就是我衣涧扉说这句话,做这件事。”
“从头至尾,你所做的事情,就是在伸张江湖正义?”
“至少是我所认为的正义,一个人毕竟只能去做他认为正确的事情,或者是不得不做的事情。”
“你有没有想过,那些死在这个残酷阴谋之下的人,他们的正义,要如何伸张?”
他的神情忽然充满了同情和体谅,“我知道枫小姐的事情对你的伤害很大,我也并不喜欢这样的事情发生,只是你我毕竟是对立的,这是我不能不做的,不过那一次依然不能除掉你,我实在没有想到,也只能感叹天意如此,夫复何为,也因此决定说服你和我站在一起,你是唯一有实力和我站在一起的人。”
“你只不过是在妄想,痴人说梦,难道你竟然会认为我今天来找你,是为了要和你站在一起?”
“你既然能找到今天这个机会,我知道你也是有备而来,你我之间,也只有一个人能走出这一片雪地,是吗?”
“是。”
“是不是无论我怎样,都已经没有办法改变你的决定?”
“没有,因为你本就该死,因为我来,就是为了要杀你。”
他在叹息:“就算你今天可以杀了我,又如何?这个江湖会重新变成一团散沙,各自为政,自攻自耗,过去的事情,都已经过去,无可改变,你为什么不学一学向前看一看,看一看一个有序的江湖,一个有序的天下,会是怎样的一幅景象?会有多么的壮观,美丽,动人心魄?”
“你所谓的目标,秩序,都只不过是你的借口,你用一个卑鄙残酷的阴谋,牺牲了千百条人命,来成就你自己的野心。你用满手的血腥,来摆布这个江湖,还要口口声声说你在为这个江湖带来和平。全天下,也只有你这个疯子,会相信你自己说的话,你用邪恶来开始,你若成功,这个江湖永远都不会有正义,也不会有希望,这个天下正是因为有太多像你这样的人,才会变成今天的样子。每一个人,都要为他所做过的事情付出代价,不论他有着怎样动听的理由。你和风弃天根本就没有区别,你们根本就是同一类人,所以你们也可以狼狈为奸,如今还要一起分享你们的成就,你们就坐在无辜者的鲜血上呼风唤雨,恣意欢庆,像你们这样的人,根本就不应该活在这个世界上。”
“你是不是已经见过了童铁的尸体?”
“我的确已经见过。”
“你又如何知道童铁为我所杀?”
“因为你在那个雨天,偷偷去埋葬尸体的时候,无意中为人所见。”
“人算毕竟不如天算,我衣涧扉再精明,也总有算不到的事情,如此说来,你有了人证?”
他沉默。
“我也有人证,证明童铁根本就是被你所杀,你相信吗?”
他继续沉默。
“你兜转了这么久,才能来这里和我对质,你有没有一件确定的证据,证明我就是你要找的人?”
“我没有。”
“我却能在半天里制造几十个证据,证明同风云帮联手的人,正是碧玉山庄,燕庄主当年声势正盛,忽然隐居,又刚好隐居在风云帮第一次出现江湖的前不久。燕三公子剑出倾城,一战成名,又恰好成名在风云帮复出江湖的前几年。可能很多人都不理解,碧玉山庄之声名如日中天,偏偏竟肯自敛不出,两耳不闻天下事,所为何来?当他们知道真相的时候,我相信,碧玉山庄的安乐日子,也已经所剩无几。你该知道,风云十四骑这一群土匪穷凶极恶,在江湖上结成的血海深仇,恐怕不只一处两处,如今聚集在飞涧山庄外的武林豪杰们,近万,其中有许多人,正红着眼睛,盯着杆子上挂着的那十二颗人头,咬牙切齿,怒气无处发泄。”他叹息着:“仇恨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你会带着他们去把怒气发泄到碧玉山庄上?”
“你不需要怀疑我所提供的证据的说服力,我保证连我自己都会相信。只是如此一来,恐怕燕公子因为一时冲动在这里犯下的错误,其后果,实在是可怕的,不仅自己送了命,还连累到无辜的家人老小。我实在不敢想象,这许多怒气冲天的人,顷刻间冲进碧玉山庄,会是怎样惨绝人寰的一件事情。你于心,又何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