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燕三公子。”孙平在凝视,他的声音,就像痛苦的梦呓。
衣涧扉慢慢抽出了他的秋水涧,沉闷的水声,渐渐激越起来,一剑刺出,水声立止。
他离燕碧城尚远,这一剑,刺在虚空里。
这一剑刺入虚空里的时候,就已经消失。
一道飞涧忽然幻起,奔腾而上,又从半空里倾泻下来,倒映天光,散射着眩目的水雾,在焕发的雷鸣声里,向着燕碧城直贯而去。
燕碧城没有动,他在看着这一片美丽,壮丽的水光,就像瀑布下面耸立着的一块山岩,顷刻已经被淹没。
却有一点碧绿的光芒,在倾水中突然浮现,迅疾的明亮起来,忽然散射,于是这一片晶亮的水光,顷刻被映成了碧色,在半空里盈盈的闪动不息。
就像一条碧绿波动的垂帘,悬挂在天际。
围观的三个人已经目瞪口呆,为了如此精妙和不可思议的武功。
也为了如此惊人的美丽。
这一场不死不能休的决战,上演在这一张以雪幕作帷幕的舞台上,竟然如此的美丽,美得令人魂断神迷,暗自神伤。
为什么如此残酷悲凉的一战,却偏偏要如此的壮美?
一连串剑刃的撞击声响彻雪野,尖锐的几乎让人耳膜爆裂,却又偏偏如此动听,让人欲止却不能,暗合着一个韵律,一个将三个人的心房都要鼓动起来的韵律。
一个为生命哭泣,喜悦的韵律。
一个讲述死亡的韵律。
一个爱和恨,一同深入心底,纠缠难分,却又顷刻洞悉的韵律。
一个呈现光明与黑暗,极致的混杂,却又极致分割的韵律。
忽然黑暗,初始的黑暗,黑暗的如此绝望,如此盼望,却又偏偏能数算帷幕上每一朵雪花的每一个纹理。
顷刻已有光亮,初生,便如此光明,光明的让所有的一切都变得剔透晶莹,灿烂辉煌,却又偏偏让人眼不能见,耀目成盲。
一道碧绿的光影,在雪亮透明的飞涧上穿行,逆水而上,深潜漂浮。
飞涧回流,流回就凝结在一处,一处深潭,深潭却在旋转,转成一个漩涡,一个宁静却狂烈的漩涡,就像空气里的一处破洞。
三个人已经再退五丈,张开口,急促的喘息。
他们刚刚回到空气里。
又退五丈。
雪,已经在慢慢飘到他们身上,方落,却又立刻飞去,被一声巨响震飞而去。
也让他们的衣袂,在无风里飘飞不止,荡去了他们脸面身上的一切尘埃。
衣涧扉的身体已经从半空掉了下来,就象落下一块沉重僵硬的冰,一点耀目的绿芒自半空疾飞而落,象一颗突生的流星,在撞击到地面的瞬间忽然迷离散射,凝聚成一个躯体,一个生命。
炫目的绿芒依然在燕碧城的身体上凝滞翻涌,在瞬间四射出去,消没了。
飞雪重新能够落下。
衣涧扉的衣服依然是雪白的,躺卧在冰洁的雪地上,他的脸也已经变的雪白。
鲜艳的血红忽然有一线浮出在他的胸肋,瞬间已经喷涌,染红了他的整个胸膛。
他张开嘴,微笑了一下,于是鲜血立刻流在他的下巴上。
他安静下来,看着天空,他的双眼本是清亮的,在这一刻却忽然剧烈的燃烧起来,然后就迅速的黯淡下去,就象已经耗尽,在冷却的光亮。
落雪已经开始覆盖他的脸。
燕碧城在望着天际,望着夕阳会出现的方向,他的眼睛里平淡的就象一面深沉的湖水,却又忽然倾泻,仿佛他看到了衣涧扉想要再看到却已经不能的夕阳,这一线夕阳,刚刚落去了。
雪依然在按着既定的旋律飘落,云层依然在持续着未尽的阴沉。
风亦如常。
世界,还是以前的样子。
如同千年之前。
也如同千年以后。
“燕三公子一路辛苦了。”昌易如叹息着,“如此的结局,实在出人意料,这实在是一个无法让人愉快的江湖。”他在悲凉。
“好在,毕竟都已经过去了。”孙平呼出一口气。
“幸好,已经过去了。”韦帆守在慢慢点着头。
这也并不是一个让人愉快的场面。
至少在这里,看起来没有人觉得愉快。
天忽然起了大风,盘旋着带着呼啸。
“今年好怪的天气。”昌易如笑着,他的笑容本就僵硬,却又忽然凝住了。
烈风吹动着衣涧扉的尸体,尸体忽然分解开来,在极短的时间里,消弭的无影无踪,仿佛在阳光下蒸发尽净的水。
“燕三公子好绝妙的武功。”
燕碧城顿住,良久才淡然的说:“不是因为我的武功。”
于是在很长的时间里,没有人再说话。
“如此也好。”韦帆守低声说:“如此,就都了结了,如此,也合衣庄主的个性。”
三个人一起默认,一起认为这是一件自然的事情,虽然它看起来如此的匪夷所思。
但这仿佛又是如此的自然而然,因为它发生在已经落败,已经身死的衣涧扉身上。
在一个中午,他失去了为之努力二十年,每一天都在盼望在数算的成就,并且也失去了他的性命。
在这个世界上,他并没有留下任何他可以去珍惜的东西,如此,他甚至也不肯把他的尸体留下来。
那么这的确是一件顺理成章的事情。
不论他做过多么惊天动地的事情,也不论他的计划是多么的漫长和庞大,或者他曾经为了他的目标,投入了多少的心血和耐心,还有别人无法想象的忍耐。
这都无法阻止他在顷刻间就失去性命,失掉一切。
这一切的发生用了二十年。
这一切的结束,只用了半个正午。
这片古老的雪野,依然如同千年之前,也如同千年以后,没有丝毫改变。
雪野里,是一片从未被填充过的空白。
“再过十五日,就是原定的武林盟主大会。”昌易如说:“会有许多人来,燕三公子的壮举,实在值得江湖中人时时感念,我老昌也佩服的很,只是”
“只是不论衣涧扉如何可怕,有一件事情他的确没有看错,这个江湖,实在需要一位盟主,过去这二十年里的悲剧,我们也都深受其害。”韦帆守惆怅着,“谁能担保不会重演?”
“燕三公子本就名扬天下,这一次又独力揭穿了整个阴谋,我看”昌易如说:“不知公子意下”
“揭穿阴谋的不单是我。”燕碧城说:“孙兄所做的,并不比我的少。家父淡泊名利,退隐多年,在下的秉性,也同家父相像,如此重任,燕三无力,也无愿担当。”
“我们明白。”韦帆守叹息着:“这是无法勉强的事,可是江湖纷乱方息,大局尚未落定,如今盟主一事中途作罢,恐怕又生变数,致令尘埃再起,那么这个江湖唉。”
“既然燕公子无意于此,我们两个年事已高,就算心有余,也怕力已不足,孙平这小子我看不错,韦兄”
“衣涧扉一事,实在也多亏他忍辱负重,又能巧施奇谋,借重燕三公子的机智武功,不错,有勇有谋,既然燕公子推拒,我看这个位置让给孙平,也并无不妥,我看很好。”
“晚辈只是无法对这个惊天阴谋袖手旁观,盟主这个位置,从未想过,也怕才智不足。”
“衣涧扉为了这个位子,机关算尽,无所不为,眼下你们却推来推去,世事,有时侯真是讽刺。”昌易如苦笑着说:“莫非我们还要求你才成?”
“孙平不敢。”孙平急忙抱拳:“此事非同小可,晚辈只怕辜负了天下人的希望。”
“你不会的。”韦帆守沉声说。
“天已过午,燕公子是不是吃过饭再走。”昌易如说:“这顿火锅,涧扉的本意,要趁着雪景吃喝谈笑到傍晚的,现在主人已经其实也在,孙平就是飞涧山庄的新主人,涧扉一生励精图治,也没留下子嗣,庄主既已新丧,副庄主接任,也是理所当然,不久后我们就会把这件事情的真相公示天下,相信人心自有公道,加上我们两个老家伙的一点微薄声望,盟主一事想必不会出什么波折,飞涧山庄更不会有问题如此”他的语声渐低,至不可闻。
雪已经无声的停下,却没有人知道,究竟停在什么时候。
孙平忽然挥了挥手,屹立的飞涧卫,顷刻消失无踪。
燕碧城在这个瞬间,觉得有一阵失落从他低沉的心底清晰地浮现出来,仿佛他有什么东西,已经被带走,他却并不知道被带走的,究竟是什么。
他只是知道,这件东西,很重要。
这顿饭,衣涧扉还没有来得及吃上一口,他只喝了几杯酒。
“在下还有些琐事,相信善后事宜,以及追索风弃天下落,两位前辈和孙兄会处理得很好,在下要先告辞了,请恕在下无礼。”他黯然着躬身抱拳,已经转身离去。
他的身影在雪地里依然孤独,并且寂寞。
就像他来的时候一样。
这一次离开,好像他并没有带走什么,却仿佛失去了什么。
其实一望无尽的雪地本就是寂寞的,不论谁独自走在上面,都会寂寞。
只是,有的人不论在哪里,即使在街市,在人群,也依然是寂寞的,寂寞并且突出。
衣涧扉就是这样的人。
如今衣涧扉已经不必再寂寞,或者,终于已经更加寂寞。
失去了如画之后的燕碧城,也已经成为了一样的人,一个随时随在,都会寂寞的人。
或许是因为他们都曾经遭遇过一次彻底的背叛。
衣涧扉找到了解决问题的方法,但他没有成功。
他失败在成功前的十五日。
燕碧城是不是也找到了他的方法?
什么是他的方法?
他又要如何才能成功?
雪已停住,他却像一片雪花,没有寄托,不知道落处。
没有什么,他现在可以继续抓住。
命中了目标,之后,他不知道他要如何继续飞行。
这个世界上,也许已经没有他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