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发了燕乌龟,沈觉非将卖身契约还给了李谪凡父子。那李氏父子感激不已,李谪凡对父亲耳语几句,然后向沈觉非跪下道:“恩人拔救谪凡脱离苦海,谪凡无以为报,愿意跟随恩公,效鞍马之劳。”
沈觉非一边想怎么穿越时空的人都会遇到这样的情形,一边扶起李谪凡道:“我见你是个孝子,不忍见你父子分离,才相助而已。也不过举手之劳,何足挂齿?你父子方才相逢,你应该陪伴父亲,承欢膝下。”古装戏看多了,不伦不类的言语也学了个够。
李父道:“恩公切莫推辞。恩公有移山之力,这些事情自然不在眼中;对我父子确是恩深如海。没有恩公,我父子下场难料。小儿也还不太愚笨,读过几句书,还请恩公收下,让在在恩公身边也学习学习。”刚才李谪凡在他耳边已经说了沈觉非的身份,他也是聪明人,大好的机会当然不会放过。
沈觉非笑了,话到了这个地步,还说什么?他本就喜爱李谪凡人物文采,收下也是好事。乃道:“如此,就委屈令郎了。”
李氏父子大喜。
又听沈觉非道:“令郎文才是好的,我也不敢放在身边作奴仆使唤,浪费了。现在戚继光将军在训练新军,军中正缺少英俊干练之人,不如我写一封书信将令郎介绍给戚将军。先生看如何?”
李父犹豫了,明代人羞作军人,贱视行伍,从军并不是好前程。再说了现在太平之世,行伍上也难以立功,就算有战事,他也不愿意儿子沙场厮杀,平平安安到公卿才是福气啊。
却见李谪凡毅然说道:“父亲,孩儿愿意从军。不闻‘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诺个书生万户侯’,孩儿此去定当努力,博取功名,封侯衣锦还乡。”
众人大多不已为然,唐郎面无表情,冷峻的脸庞上分明写着“好大的口气”几个字,而安宁则是盯着李谪凡直笑。
“壮哉!”沈觉非赞道,“不过你怎么知道定能封侯还乡?”
李谪凡道:“谪凡观史书,大抵王朝承平日久,总有刀兵之难,如唐之安史之乱,宋之靖康之难。现在我朝承平已经二百年,问题自然不少。”他既然已经知道沈觉非的来历,言语上就谨慎了许多;而现在又不得不表现一翻。“虽然几代天子圣明,奈何大臣不得其人,武备不修,不料敌,复不量几。如果有事,恐怕后果难以料想。”
“大胆。你是何等人!敢妄言朝政。”唐郎道。
李谪凡面不改色,只是缓缓低下头。
沈觉非摆摆说道:“不防事,你只管说下去。”
“但是现在情况有了不同,自从当今圣上即位,江陵张相公秉政,大力改革,整顿军备。看来是皇上有心纠正弊病,学习太祖成祖之事,扬威四海。皇上春秋方富,来日方长,我辈不跟从皇上建功立业,上报皇上国家,下而光耀祖宗,更待何时!”
沈觉非大喜,回首和陈于陛相视一笑,这一百两银子花得值啊。得一青年俊才,又是孝子良人。当即让安宁问沈小山取来笔墨,亲自给戚继光写了一封信,盖上自己随身携带的印玺。信中说道:“此子非百里之才,将来必成大器,望将军琢之磨之,玉成之,善待之。”
到了这时,李父也只得依他,抚摸着李谪凡脸庞道:“军中不比在家,万事要加小心谨慎。”李谪凡强忍了泪道:“父亲回乡,不要以孩儿为念,多加餐饭,添衣防寒。”又拜托沈小山照料他父亲几日,待身体复原了,雇马车回乡。然后接了沈觉非介绍书信,自去投靠戚继光不提。
这件事情了解了,陈于陛见天色不早了,便提请沈觉非回宫。沈觉非玩性正浓厚,很是不愿,说道:“舅舅家在附近,不如去他家吧。前几日母亲还说好久没见到外公和舅舅了,今日正好去看望看望。”
陈于陛只是侍臣,见沈觉非抬出太后来,无可奈何,只好同意。当即一行人离了德昌楼,往武清伯李伟的宅子而去。早有跟班的小子先一步报知李府,李伟的小儿子李遥先已经在门口等待微服的皇帝外甥了。
沈觉非毕竟是后世人,不大讲究礼法;这李遥也是不喜欢读书的,年轻时候贫困是穷快和,后来富贵了就做富贵散人。吃喝玩乐样样精通,和沈觉非很是谈得来,君臣间如同朋友,没有多少约束的。现在沈觉非微服来到,甥舅两人在门口言笑自若,亲情融融。
到了内厅,沈觉非问道:“怎么府上只有舅舅一人,外公他们呢?”
“你外公到白云观去了,和道士求长生之法。”李遥笑道,“人越老就越怕死。”
沈觉非也是一笑。
“你大舅也跟去了,他原本就不惯在家住,爱去寺院道观的。”
沈觉非知道李家虽是外戚,却没有实权,只能富贵逍遥。李伟好道;李遥做富贵散人;而大舅舅还要不幸些,幼年迫于生计,做了太监。后来李家富贵了,他出宫回家,却已经是与他无关了,只是吃素礼佛,不问世事,形同死灰。
“那李光呢?跑哪里去了,朕来了也不出来?”李遥没有儿子,李光是他过继来的儿子,算来是沈觉非的表兄。
“那个呆小子现在在致德公学上学。”李遥笑骂道,“不知道在家享福,跑去学校受苦。”话是如此,他的口吻却是得意的。李光那小子人虽木讷了点,可十分的好学勤学。
“进致德公学,那是好事情啊。”沈觉非道,致德公学是在他的要求下,仿照后世贵族学校建立起来的。招收皇家王室勋贵之家子弟,一来养育英才;二来将这些衙内养在学校,也好过在地方上胡作非为。致德公学分年级教学,学期为五年,每一学年分成三个学期,学期之间有一个半月的休假。开设的科目主要有经史艺体四大类。经类是儒家经典,史类学习历史,还包括天文﹑历法﹑地理﹑水利之类,艺类学习文学﹑礼仪﹑应对﹑琴棋书画,体类者是体育锻炼,有骑术﹑剑术﹑射箭﹑游泳﹑火器等科目。教师聘请的都是各科有名的大家,还有一部分是在朝中唱反调而又大有名头不方便收拾的士人,也让沈觉非调了过来。
本来沈觉非是想建立一所大学,发展近代学术。可是身边没有人才,传统士人只会经史,少数人还研究些算学天文音律之事;至于自然科学就几乎是无人问津。而派去南方寻找传教士也还没有消息。因此只得先搞一个致德公学,试验一下。
致德公学是去年设立的,第一届共招收各王府和勋贵子弟三百多人,不过大多多人没有坚持多久就退学了,到年末只剩不到百人。今年第二届也是如此。想不到李光居然主动去了,还坚持了下来。
方要表扬几句,又听得家人来报,“吏部张大人来访。”
“他来干什么?”沈觉非想。
李遥暗骂没眼的奴才,也不看看场合!心中也知道张瀚此时来,想必有事情。只是皇帝在场,不好安排。
沈觉非笑道:“张大人既然来了,就请进来吧。”
那管家自去。李遥笑道:“张瀚腿到快,知道皇上在我这儿,后脚就跟来了,莫不是有什么大事?”
“朕本想在舅舅家讨一顿好酒吃,他却来败兴。”沈觉非笑道,在宫中,李太后虽然已经搬到了慈宁宫,但是对万历管教还是很严。好容易出宫,这老儒道学又来了。
“臣张瀚参见皇上。”花白双鬓的张瀚一身半旧儒服,看来倒像是一位久考不中的举子。他已经知道皇上在此,心中有备,也不慌张。
“免礼,朕今日在舅舅家乃是微服。”沈觉非道,“张大人晚间来访,想必有事,要不朕回避一下?”
“老臣不敢!”张瀚忙道,“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事。臣与武清侯爷略有交情,又都好道,今日来就是想和张侯爷谈论道术的,不想侯爷又不在家。”
“可不巧,家父去了白云观,要好几天才能回来。让张大人白跑一趟了。”李遥笑道。
“既如此,臣就告退了。”
“去吧。”
送走张瀚,李遥道:“这老儿快六十了,还这么热心。”
沈觉非明白他话中意思,道:“走了好,他在我们也不自在。上次你说藏了几坛好桂花酒,今儿怎么还不拿出来?”
“好,好”李遥笑道,吩咐开宴。沈觉非坐了上首,李遥主位,陈于陛唐郎左右相陪,其余卫士都在厢房中。席上只用几个二八少女行酒,廊下安排了家妓用丝竹伴奏,演唱时下新曲。
酒是好酒,人是佳人。
沈觉非虽然酒量不大,也吃了不少,面红耳热,解下外袍,斜依在榻上,看他三人吃酒行令。陈于陛辞彩飞扬,李遥言语风趣,唐郎酒量洪大,三人先前还障着沈觉非在不敢放肆,渐渐的酒意上来,吃得十分热闹。
沈觉非却在琢磨今日之事,其中有很多值得注意之处,比如刚才张瀚来访就透露出一丝诡异,虽一时还没有头绪,也不能放过了。弄不好,会要了自己的小命,熟悉历史的他明白,即使是皇上也不是绝对安全的。历史上万历平安寿终,但自己是个冒牌货,又干了不少得罪人的事情,危机响响应就大了许多。何况就算是那个真的万历,不也差点被李太后废了么?
想到此,沈觉非一阵头痛。于是离了席,出去走走。唐郎虽酒兴不浅,见此也跟了出来,沈觉非道:“你且去吃酒,让两个卫士跟着就行了。在舅舅家不用这样。”唐郎依了。
给夜风一吹,人清明了不少。沈觉非在此提醒自己要“步步小心”,自己还没有完全控制局面,比如刚破茧而出的飞蛾,十分的脆弱。
隐隐听得风送过来一阵琴声,霎是动听,凤尾深深,龙吟细细,绝非市井教坊所出。
侧耳一听,却又没了。
在山石上坐了许久,沈觉非才回到席上。却见席上三人已经没有再饮酒,正襟危坐,面色沉重。
“发生什么事了?”
陈于陛恭敬地道:“回禀陛下,刚才司礼监来报,首相张大人的父亲张文明大人去世了。”
该来的还是来了。
接下里应该是“夺情”之争,和张居正荣归故里吧。
在沈觉非看来,这是张居正﹑是历史上万历皇帝﹑也是自己最危险的时候。按照礼制,张居正因应该回家守孝,可是张居正一去,朝中反对势力必然反弹,改革就会被废止。如果情况恶化一步的话,自己也会处在危险中。
“知道了,回宫吧。”
他情绪低落,不愿在此多呆。李遥还以为是张居正父亲去世的关系。
回到宫中,沈觉非径直去了慈宁宫,询问该如何处理。虽然他有自己的主意,可是现在还必须将李太后的意见放在第一位。最后的决定是先派人去慰问张居正,其他的事情看事情的进展再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