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夏,北京的夜晚早已经不再寒冷,但是王崇古还是系了系身上的袍子。穿惯了官袍锦缎的他对身上这件麻布衣衫很不习惯,有多少年没穿麻布衣衫了?他冒着夜风缩着头,一边走一边回想。
还记得年轻的时候,那时自己还没有中举,也还不是进士,家里清寒,受了多少人的白眼?就连嫁到张家的姐姐也连带受气,张家是商人,上上下下都是一双势利眼;那些年可苦了姐姐。可是,谁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年的贫书生已经成了太子少保,兵部尚书?而且姐姐的孩子也已经进入内阁,距离最高峰只是一步之遥。
想到这里,王崇古满意的一笑。他是在去年接替去世的谭纶担任兵部尚书的,这当然是因为自己的才干和功劳;但是其中也有张居正的功劳,没有张居正的支持,自己在边关也立不了大功,没有张居正的支持,自己怕也坐不到兵部的位置。想到张居正,王崇古心中一黯,匆匆回望一下,又低下头,加快了脚步。
他在一所破落的宅第门前停下,四下望了望,才上前扣门。宁静的夜晚,突突的扣门身格外的清晰。王崇古很快听到了脚步声,然后大门吱呀着打开了,一个满脸皱纹的老苍头一手持着烛台,一手开了门,见是王崇古,也不说什么,引着王崇古进了院子。
烛台上微弱的火焰在夜风中苟延残喘,看的王崇古一阵阵惊心。在这黯淡的光芒下,四下的景物全不清楚,模模糊糊的,一个个看上去倒像是山海经中的怪物。王崇古也为自己这种感觉感到好笑,他暗自一笑:“难道自己老了?”
不是第一次来的王崇古自然知道,这宅子绝对不是像外表看上去那么破败,里面的设施陈列恐怕全北京城也没几处赶得上。
“舅舅来了。”是自己的外甥张四维迎了出来,王崇古略一点头,跟着外甥进入里间。自己外甥王崇古是清楚的,才干突出,为人机警,积极进取。自己和姐姐对他都是寄予了很大希望的,而这一次,如果不是因为他,自己也不会趟这池子浑水。
里间已经有三五人了,见张王二人,都纷纷起身致意。王崇古见如此多人,便有些不满,又不好形于颜色,只得一一回礼。而那两个未离座的一个是吏部尚书张瀚,他的地位高于王,对张四维来说又是前辈,因此只是强笑著点点头,招呼二人在自己身旁坐下。另外一个未离座的就是这里的主人,司礼监冯保了。
张四维咳嗽一声,说道:“内相,各位大人,今日请各位来,所为何事情,当不用我说。南边那位可要回京了,再不决断,恐怕就没有机会了。”这些人都是他穿针引线,纠合在一起的。
“正是,正是。”礼部尚书张瀚笑道,“不知道内相大人和张大人如何打算呢?”他对张四维联合冯保早有些不满,现在冯保又兴风作浪对付高拱,更是气闷。
冯保端着茶杯道:“咱家也不懂什么国家大事,只是受先皇厚恩,有个图报的心思。现在朝中有奸人,咱家自然不会旁观,诸位大人说是吧?至于该如何办,还想听听诸位的意思?”
“张居正专权,欺瞒圣上。我等朝廷大臣当鸣鼓而攻之,一齐上书弹劾他,宫中内相再助助力。定可除去奸人。”
自坐下就闭目养神的王崇古心中冷笑,听声音是一位年轻的官员,想来是张瀚等人的门生后辈,有热血却无见识吧。
果然冯保冷笑道:“皇上会准么,你们这几年上的折子还少么?皇上怎么处理的?”
这几年也不是没有过弹劾张居正的折子,但都被皇帝驳回了,有的折子上皇帝的驳文比官员的正文还要长,罗列数据,举出实例,一条一条的将人驳斥得体无完肤。
那人红了脸,犹自强道:“要是皇上不准,我们就一齐到太庙哭列祖列宗去,内阁六部再一起辞职。不信皇上不准!”
“只怕皇上还真的就会不准。”王崇古暗想。
“哼。”冯保哼了一声,道:“你们还不知道皇帝的手段,以为年纪小好欺负么?皇上今年已经十六了,这个年纪,当年嘉靖帝已经快取得大礼仪之争的胜利了。”
在场的官员都是心中一寒,当年嘉靖帝为取得大礼仪的胜利,不惜动用廷杖,杖死大臣多人。当今皇上身体内流的可是嘉靖皇帝的血,而皇帝英锐之风不减太祖,要是群臣相逼,还真有可能动用廷杖。
“那太后那边这么样?”张瀚问道,“皇上毕竟还没有成亲,太后出面在道理上也是说得通的。”
“太后么——”冯保话到口中又吞了回去。“太后那边还没有消息。张大人不也在活动么?”
张瀚笑道:“大家有共同的目标。下官自然要尽一份力。”他话题一转道:“内相大人,听说皇上遇刺一案是高拱所为。在我看来,现在的情况下,还是先放一放,下面的乃些官员已经有些不安静了。”就在今天下午,翰林院王赐爵﹑邹元标 ,监察御史陈价,都察院都御史葛守礼等人还来找个自己商议此事,给自己打哈哈应付过去了。
“正是。高大人离开朝廷已经多年,怎么做这样的事情,想必是有人冒充陷害,还请厂公深思。”众人中高拱的门生立即说道。
手中握有军队的定国公徐文璧也道:“此时还是不要节外生枝的好。”
冯保心中恼极,面上却笑道:“好说,好说。诸位的意思咱家明白,明白。”邹元标等人弹劾自己的折子司礼监的秉笔太监早传给了自己,心中正不自在,这些官员偏又提起此事,让他如何不恨!如果说原来高拱还有几分生路的话,现在却是死路一条了。
张四维明白冯保的心思,忙道:“诸位,今日还需拿个主义。你我多次相聚,难保不走露风声。当锦衣卫都是吃干饭不干事的么?在过几日,南边那人回来了,他的手段你们是知道的。诸位就是不为自己想想,也该为妻子老小考虑考虑吧?”他眼见众人纷争渐渐变大,心中大急。
众人闻言立马安静下来,一些人还露出了恐惧之色。其余的虽强制镇定,但心中却无法平静。张四维所说的都是实话,再不行动就要糟糕了。但是想来想去,却拿不出来一个对策,只得面面相嘘。
一时间气氛尴尬之极。
王崇古冷冷看着众人,心想:“空谈议论之辈,终不是干大事的人。连自己的外甥也是大话多而实谋少,不由得大是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