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势的发展总是出乎人的意思,就在大家都以为张居正不行了的时候,他偏又回转过来,第二天就还来上朝了。万历心中欢喜。忙派了车驾把张居正请到西内来。
昨夜与陈于陛﹑李谪凡﹑安歧商议了半夜的政事,主要是商讨东北的缮后事宜。根据李谪凡的建议,万历将安东都护府的兵力增加到了一万五千,其中朝廷禁卫军五千,招募辽东汉民五千,招募女真骑士五千。在给安东校尉薛论道的诏书中,万历要求他派遣小队人马向东南北三个方向探索,还特意将朝廷保存的关于奴尔干都司的材料抄写一份赐给他,言下之意相当明白:就是要恢复奴尔干都司。
对建立忠烈祠,祭祀为国效忠的将士;建立农场,安置退伍伤残军士,李谪凡都没有意见。说道:“陛下计议甚善。只是,恕臣直言,大明今日上有陛下,下有首辅大人,戚继光俞大遒将军,君臣一心,通力整顿军备,大明方才军势稍振。但依照历来的规律,时间一长,再强大的军队也会腐化,最终会与陛下继位时的卫所军士一样:手不习攻伐击刺之法,足不习坐作进退之宜,目不识旗帜之色,耳不闻金鼓之节,多而无用。”
万历点点头,这是自己所担心的,也是一只谋求解决之道的问题。这几年,万历建立“讲武堂”军校;颁布《大明军法》﹑《士卒训练章程》﹑《器械船舰马匹管理条例》等军法;兵部成立教导侍郎,向部队派遣书记官,宣扬尊王攘夷;建立忠烈祠;实行新的爵位制度;撤销太监监军;撤并迁移卫所,厘订卫所屯田,虽有各自的原因,其最终的目的都是加强军队战斗力,防止军队的**和私人化。
因问道:“见解不错,不知卿有方法打破这一规律?”
李谪凡摇头,道:“臣也没有根治之法。不过大明的对手乃是女真蒙古,臣以为可以招募两族勇士,组建成军,为我所用。一来其人素来枭勇,二来也可以借机削弱两族的实力。”
这是从另一方面解决问题。效果是有,但正如李谪凡自己所说的,不是治本之法。
“陛下,臣以为此法不可,夷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而且西晋五胡乱华和唐之安史之乱就是明证。”内务大臣陈于陛反对道。以史为鉴的陈于陛对夷人深有戒心。
李谪凡道:“陛下,臣击破女真各部,歼灭其首领,各部部民和奴隶流散。安东都护府虽然分发土地来安置这些人,但其人不乐农耕,仍然有不少人游荡漂泊,久之必然为祸。因此臣才提议收揽这些人为兵,消除隐患。”
安歧问道:“如此以国家粮食养兵,若其反噬,当如何处理?”
李谪凡反问道:“那安指挥使以为当如何处理?”
安歧方要相讥,就感到一股强大的压力,只听万历说道:“招募夷人为军,朕以为可行,但是条件有几个,就是先得把他打服气了,而且从军后,得听大明的军令,与大明士卒一视同人。”雇用外族人作战,历史上并非没有前例,而且李谪凡所说的解决东北隐患也不无道理,至于陈于陛和安歧所担心的,在万历看来,通过有效的管理是可以避免的。
天子开口,这事就定下了。这才有让薛论道招募女真人为兵的诏书。先试着招募五千人,看一看效果。
之后,又讨论了陕西军事和戚继光北征蒙古的事,结论没有大的意外。对李谪凡请求随军北征的要求,万历想了一下,说道:“卿在东北也辛苦了,这一次北征就不要参加了。现在京师修养一段时间吧,朕另有任务给你。”
然后,便让众人散了。回想昨夜的一切,万历微微笑着,愉快地翻阅着内阁送来的奏折,采用内阁大臣的票拟,在折子上批红。不一会儿,张居正便来了。大病之后,张居正消瘦了许多,须发萧索,像是隐居江湖的遗民。
万历免了他的参拜,让安宁扶着他在椅子上坐下,还特意给了他一个扶手。又说道:“先生病体还未完全康复,应该多休息几日。”
张居正道:“臣以身付医,以家事付子孙,只有国家之事还未交代过,今日精神稍好,正要与陛下论大事。”
万历鼻子一酸,即便挥退太监宫人。勤政殿中,便只剩下君臣二人。万历道:“先生,请讲。”
“皇上,本朝自从太祖立国以来,至于陛下已经二百余年,其间多有变故,兴衰数次。到嘉靖末年,已经衰败之极,内外交困。先帝继位,端拱而已,幸有高拱尽心维护。而后陛下登极,恕臣直言:其时真是大明存亡之秋,臣为首辅,也是战战兢兢。直到万历二年,陛下召见老臣,商议国事。陛下那时虽幼,但所见已经不凡,超越朝臣多矣。”张居正说道此,脸上浮现笑容,显然是在回忆当时的情景,“而后对老臣又听之信之,于今八年有余,当初君臣所议之事,大都已经取得成效,唯有蒙古未平,此害不除,臣死不明目。”
“先生,羁縻分化蒙古,成效显著,天下共见。”万历道,“近日,俺答汗病死,察哈尔土蛮西移——”
“蒙古内乱在即,正是天赐大明良机,陛下不可错过。”
“朕已经命戚继光统帅四镇兵马十万人驻扎宣化一带,待机而动。”
“戚继光?他是能够胜任。”张居正道:“但如此一来,京中兵力空虚,可有防范?”
万历笑道:“朕已经令羽林校尉唐郎前去南京,调南军大营的五万人入援京师,以防意外,三五日后就会到达。”
“如此,老臣就放心了。先帝托付陛下于老臣,今日见陛下英明睿智,老臣也可以去见先帝了。”张居正欣然说道,“政务上老臣没有什么可以教陛下的了,只有一些经验希望陛下记住:为政,需要持之以恒,最忌朝令夕改,宁愿决策时慢一点,也不要轻易变动。还有征伐蒙古本是国策,陛下若公开讨论,必然众说纷纭,争执不下,还不说会走漏消息;因此,陛下瞒过大臣派戚继光出征,也没什么问题。大臣们议论纷纷,是因为他们不用负责任啊,才如此放肆;陛下,这大明是陛下的,大明的成败也是由陛下一身承当;可以听人的意见,但大主意一定要自己拿。”
“朕明白了,先生。”
“可惜臣老了,不能看到陛下大展宏图的那一天了。”张居正道,“人固然不可以没有寿数啊。”不知道怎的,流下两行泪来。人生六十而不称夭,自己就还没到六十。
人生皆有死,如何面对死亡是每一个伟大文明都必须解决的问题。儒士们以“立德,立言,立功”这三不朽来面对死亡。他们相信只要有德,有文章传世,对人民社稷有功劳,就可以虽死尤生,永垂不朽。所以,历代儒士才重视自己的德行超过重视国家,可以不忠于君主但绝对不敢不孝;所以才会有那么多诗文传世;才有那么多人要建功立业。
于凡人看来,张居正一生事业可以说是足以不朽了,但是面对万历皇帝,想起远大的前景,到底让张居正感到自己的不足来。这才悲从衷来,大有“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巾”之恸。没在儿女面前伤心,倒在天子面前掉泪。
“当年周公辅助成王,安定周朝八百年江山;诸葛武侯辅助后主鞠躬尽瘁,英名亘古长传。先生可以与他二人鼎足而三了。”万历举出周公和诸葛武侯来,是要告诉张居正他将得到的定位,能与周公武侯并称,该是文臣的最高荣誉了吧。但是转念一想,周公早有人说他是据洛阳叛乱,诸葛武侯也被网络大虾批得体无完肌;真是再能干再忠贞的人,对身后之事都无可奈何,任人践踏。也就越发感伤。
听万历如此说,张居正稍稍释然,献上自己昨夜写好的奏折,里面都是一些关系到国家的大事,是他平日所想而还未还得及办,或者还没有完成之事,眼看自己存日无多,只好在折子中交代明白,请万历处理了。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遗折吧。万历小心地接下,放在一边,然后便让太监侍卫先送张居正去拜见两宫太后,然后再送护回张府,继续派遣太医诊治,朝廷有事让专人到张府请教。
不过,万历也明白,张居正真的没多少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