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十年二月,北风依然凛烈,刮在脸上刀割一般疼痛。“家乡这时候该春暖花开了吧。”马背上的李谪凡一边小心的控着缰绳,一边摸摸脸庞,默默想到。虽然已经在北方生活了多年,但仍然没有习惯北方冬季的严寒,风吹得脸庞生痛,让他不由回想起了故乡。他的故乡福建,一个温暖湿润的地方,就是三九天也没有多少寒意。军旅匆忙,说起来,已经好几年没有回过故乡了;春节期间,二弟李小仙曾到京师与自己一会,说父母康健﹑家中安好﹑海上的生意也兴旺,方让李谪凡微微安心。自己身为长子,不能侍奉父母,以后恐也难有机会,心中总是有愧。
“将军,前面就是青冢了,传言王昭君埋骨此处,可否稍停留一会,让属下们观瞻观瞻?”同行的青年军官言传庆带了十多个同伴,赶上李谪凡请示道。这一次随同李谪凡赶往归化的,除了亲兵卫士,还有五十多名致德公学和讲武堂毕业的学员。言传庆就是其中一人,他讲武堂毕业,先在羽林卫呆了一年,万历见他机警,便拨给了李谪凡使用。
李谪凡闻言一笑,虽知所谓的名胜古迹大多不可靠,但见言传庆期望甚高,不便扫兴,说道:“佳人埋骨于此,想必这土也是香的,不然怎么引得你们来此?时间不多,快去快回吧。”
青年军官们一阵欢呼,各自驰马奔向古冢。
远眺过去,一座小小的坟堆,碑阙倒卧,石像残缺,坟上老长的枯草因风偃到。一代佳人,绝代风华,最终也不过一垄黄土。经过旷野的风呜呜作响,如泣如述,像是在叙说那个千年前的哀婉故事。
一会儿,青年军们回来了,一个道:“汉元帝如何让昭君远嫁胡人?以致佳人抱恨而终!真真可恨可叹!”
又一个道:“当时国家将相无能,用和亲之计,让一个弱女子对付大敌,真让天下男人害羞!”
先一个道:“难得昭君深明大义,为国捐躯。只是如此不免让我等须眉蒙羞,千载之下,还让人气闷。”
另一个道:“对仁义人将仁义,对蛮夷就当用刀剑说话。蛮人不讲仁义,无父子君臣之仪,汉家偏想用‘亲情仁义’来羁縻蛮人,真是打错了算盘。”
言传庆接着道:“和亲也未必全不对,有时还是可以起到羁縻的作用的。不过关键还是自己得有强大的武力,威慑群夷;不然亲和啊,互市啊,都是空话,必将为蛮夷所辱。将军,你说是不是?”
李谪凡先前听他们议论,觉得有些意思,见言传庆将自己扯了进去,笑骂道:“有空闲扯,还不如好好想想怎么对付蒙古吧。现在议论汉人和亲无能,对付不了蒙古,后人也要笑我们无能了。”如何对付蒙古,李谪凡心中也没底,对付女真的法子多半不能适用。因为女真之地乃是平原,可以开垦为农田,可以移民,最终同化女真人,这在草原上是行不通的。万历给李谪凡的谕旨,让他赶到归化后,与张佳胤通力合作。张佳胤是进士出身,担当过多种职务,见识才干都是上上之选,应该有所建树。
“是!将军!”众人一吆喝,齐齐驱马前进。他们在军校学习时,就早听说李谪凡大名,年纪轻轻就能独当一面,统帅大军征伐异域,开疆辟土,封侯赏赐。特别实在训导官员的宣传下,原本一分的功绩,都会被宣传成十分,何况是真有功业的?因此,李谪凡虽年纪与他们相当,却是他们的偶像。至于民间的那些无聊传言,都被选择性的遗忘了。
一行人赶到归化。城中戚继光和三娘子率领明军诸将和土默特蒙古诸首领赶到城外迎接,已经摆好香案迎接圣旨。李谪凡宣读了圣旨,一是下令撤军,二是正式诏封把汉拿吉为顺义王,三娘子为忠顺夫人,并颁赐赏赐。
对天子的撤军令,戚继光并不意外,就是天子无此圣旨,他也将请旨退兵。大军在外,粮草难以为续;而且数万大军屯于土默特的王城,把汉拿吉等人心中也不安。三娘子委婉的透露了这个意思,戚继光权衡利害,认为还是撤兵为上。耳听圣旨如此,心中欢喜,起身对李谪凡说道:“上使一路辛苦,戚某已经备下酒席,请上使移步。”虽然李谪凡是后辈晚生,但前来宣布旨意,戚继光也不便怠慢。
戚继光虽谦逊,但他是何等的身份资历?李谪凡忙道:“戚帅不必客气,晚生万万不敢当。这酒席还是免了吧,晚生来的时候,首相大人不幸薨逝了。”
戚继光闻言,神色立马黯淡下来,眼中的欣喜一扫而空。他身为大将,知道武事艰辛,这几年得万历和张居正的支持,才得以大展手脚。没想到刚见成效,张居正就去了。他喃喃自语道:“天不佑善人。”
其它大将也都黯然,要知道宋明以来,武将的地位越来越低,一二品的武将却要受三四品的文官节制。在军事上,也受到文官的诸多牵制,打胜了是文官的功劳,打败仗了就是武将的无能!在此条件下,武将要想立功,真是难上加难。张居正当国的这十多年,在万历的支持下,给了武将不少支持,提升武将的地位,解除对武将的诸多牵制。因此,这些大将才有发挥才能的机会,才能有所作为。张居正病逝,他们自然伤心,心机较深的,还想到了朝廷接下来的人事变动,是否会改变张居正的政策,不免有些担忧。
李谪凡反劝道:“大帅立功边疆,足可以告慰首辅大人了。”
戚继光稍清醒过来,忙给李谪凡引见了麾下诸将,以及土默特蒙古诸首领。李谪凡一一见过,持礼周到,对张臣麻贵等人还适当的恭维几句。李谪凡几年前突然出现在军中,立功建勋,声望骤然上升,隐隐有超越九边总兵的趋势,这些久镇边关的大将资历远在李谪凡之上,心中很是不服气。今见李谪凡人物出众,谦恭有礼,又顾忌着天子的颜面,都发作不得。李谪凡又道:“诸位将军此次立下莫大的功勋,皇上着实喜欢,已经命人铸造公侯的印玺,准备酬劳诸位,待诸位回京一体封赏。先命末将犒赏慰问,稍示天子赏功之心。”
一席话,便冲淡了哀愁,让诸将欢喜起来,与虚幻的义理相比,现实的利益对他们更有吸引力。当兵打仗,出生入死,不就为了功名嘛?诸将欢喜之余,各自心中又在估计自己能得到什么封赏了。
戚继光微微一笑,与三娘子等人引领着诸将回到城中。因为张居正的丧事,撤去了歌舞,只上了简单的酒席。一翻礼仪性的祝酒后,戚继光便将李谪凡请进了内堂,单独议事。以他的身份,自然明白万历派遣李谪凡来,绝对不是为了传几道圣旨的。留下诸将商议搭建灵堂祭祀张居正,三娘子也说要请**做法事。
“陛下的意思,是想留下一部分人马,由晚生统领,驻扎在归化一带。”后堂,李谪凡开门见山的说道,“仿效建州诏讨司的例子,对付蒙古。”
戚继光不动声色,呷了一口茶,说道:“既然是天子的意思,我等自当照办。只是蒙古和女真的情况多有不同,也当区别对待。”
“天子正是要咨询戚帅的意思,找出一个上上之计。”李谪凡道。临来之时,万历吩咐道:一两年内朝廷是无力再次大举征伐蒙古的,这期间蒙古的局势,就要看你的作为了。要他多听听老将的意见,或许有所得。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用兵之妙,在于不战而屈人之兵。如今,我朝刚刚击败察哈尔,虽然明图安汗生死未定,但相信足以震慑蒙古诸部。”
“这都是大帅用兵如神的功劳。”李谪凡赞道。
戚继光一笑,“再加上土默特蒙古又与我朝亲善,正可以让土默特的把汉拿吉传告诸部,要求会盟!趁此机会封赠诸部首领,立约盟誓,将蒙古诸部纳入朝廷的管辖下。以后,若有叛逆,便师出有名,可率其它部落共击之。”
这正与李谪凡所想一致,但是李谪凡还有疑问。“大帅刚击败察哈尔,其它部落的首领心有畏惧,恐怕不敢前来;而且即便前来会盟,也难以保证是诚心归顺。”万历的意思是用互市和宗教来控制蒙古,李谪凡总觉得有些虚幻。
“蒙古自然不是一两次战争就可以驯服的。”戚继光笑道,“不过一来我们可以利用把汉拿吉和三娘子,他们土默特蒙古本来就是草原的一大势力,他们归顺了,其它小部落容易归顺。事情总要有一个开始,对不对?而且,这一仗,我们还缴获了一件宝贝,将是大大的助力。”
说着一拍手,亲兵便从后堂端出一个红漆盘子来,放在戚继光面前。戚继光掀开覆盖在上面的锦缎,乃是十多枚大小不一颜色各异的玉玺!戚继光乃道:“这是前元所用之玉玺,顺帝北走,带到草原,后为察哈尔部世代相传。也是其号令诸部的一**宝,今日为我朝所得,岂不是天意?”
玉玺是历代王朝权力之象征,蒙元虽是夷狄,但与中华征战数百年,也渐染华风。其政制活动中,虽不如中原王朝那般看重玉玺,却也不可轻视。缴获玉玺,就给予了它重重的一击。李谪凡喜道:“大帅,玉玺已得,那可知明图安的下落?”
戚继光道:“那日大战之后,蒙古军溃,明图安向北逃窜。我军与土默特人追杀数百里,未能擒获明图安。不过蓟镇的小将王云龙带了人马跟踪追击,现在还没有回命。”大战之后,收拢各部人马,单单少了蓟镇的王云龙和龙青枫,龙青枫奉命追击速把亥,王云龙却无任命,诸将推测是追击明图安去了。两日后,龙青枫空手而回,王云龙和手下千多人马仍然没有消息,让诸将都担心起来,龙青枫更是带了三千人马向北搜寻。
李谪凡不是出生羽林卫,不属于羽林系,但对王云龙等人还是有印象的,说道:“这些人资质是好的,不然也入不了天子的法眼。只是少了经验,又有些傲气,恐怕给诸军添了不少麻烦。”对万历培养羽林卫的军官,再下放到各个部队,李谪凡是不太看好的。认为有讲武堂已经够了,不必多此一举,其中也有对万历军事才干的小小怀疑。
戚继光心道:“何止添乱”,这些天子身边出来的人,个个自命不凡,遇事多自作主张。比如龙青枫私自和**喇嘛定约一事,虽是口头协议,但自古云“人臣无外交”,单凭这一条,就足够杀龙青枫的头了。其它违背军中传统和习惯之处也不少,因此地方系﹑讲武堂系﹑禁卫军系的军官们都对其心有不满。流言蜚语也传到了戚继光的耳中,那些话绝对不能在有相似背景的李谪凡面前说的。乃道:“他们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胆子大,可还需要‘心细’,多磨练磨练。”
官样话的后面总隐藏着可琢磨的意思,李谪凡也就不再纠缠这个话题,问道:“那这土默特部近况如何,把汉拿吉是怎么样的人,三娘子又如何?”锦衣卫的情报中有他们详细的资料,但李谪凡仍想听一听戚继光的看法。
戚继光却不忙着回答他的问题,端起美丽的釉里红茶杯,吃了一口茶,说道:“这样的茶叶,这样的茶具,就是在中原江南等地也很少见。可在这塞北之地,却有了。”
李谪凡道:“俺答汗归顺以来,互市大兴,仅宣化一地,一年购入的马匹就超过四万匹,其它可知。塞外有此名贵的瓷器和茶叶当不奇怪。”
“是啊。”戚继光感叹道,“不光互市,朝廷每年也赏赐些名贵的丝绸瓷器给蒙古贵族。你这次来,想必也带了不少这类东西吧。”
李谪凡道:“这是有惯例可依的。”于朝廷此举的深意,李谪凡并非没有深究。要羁縻蒙古人,花费一些财物也是值得的。他并没有因此联想到宋对辽金的岁贡,也没觉得不妥。
戚继光放下茶杯,道:“由简入奢易,由奢入简难。习惯了中华的器物,习惯了享受中原的锦衣美食,蒙古人的狠戾之气多少会削减吧?三娘子虽聪明,恐怕也难以例外吧?”先是喜欢,渐渐的依赖上了奢华的生活,这种生活又可以通过忠诚于明朝轻易的得到,最后完全的失去对中原的威胁力量。
原来如此,李谪凡笑道:“如此,晚生当一回押运礼品的小校也值得了。”女人的野心容易满足,毕竟不是每一个女人都想都能当武则天的,“那把汉拿吉呢?”
“他么,是个好骑士,却不是一个好的部落首领。”戚继光微笑道,“这对大明来说自然是好事。不过三娘子威望很高,部中大事也多由其裁决,不可大意。这诸军之事,以三娘子的精细,其中利弊自然清楚,要她答应,恐怕不是那么容易的。”说着戚继光的表情也沉静下来,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三娘子虽一向主张与明朝亲善,但内心恐怕还是有戒心的。
与察哈尔大战之后,蒙古高原上最大的势力就是土默特人了。这时候,明朝提出驻军,意味自然很清楚,就是为了监视和防备土默特人。实现这一举措,就要考虑土默特人的感受,不要弄巧成拙,丧失已经取得的成果。因为万历还不想与土默特人翻脸,仍希望用软的手段“消灭”这个威胁。
“这一点,晚生也考虑过了。留驻的人马不会太多,必要的时候也可以不驻扎在归化城中,驻扎在附近也行。若以共同对付察哈尔为名,也许可行。”李谪凡道。想到眼下察哈尔刚刚受到重创,这个理由不免有些牵强,他也就淡淡一笑。
戚继光一时也没有良策,乃道:“此事可以明日再议。又仙你远道而来,很是辛苦,且去休息吧。”
李谪凡微笑着告退。心想戚继光对自己还是不错的,军事上的事情知无不言。历来,前任的人对继承自己位置的后任,心中多少有些不满,戚继光能如此已经难得可贵了。至于如何说服三娘子,还是自己想办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