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大人目光如炬,小人确是冒认大族……”
“那你是何出身啊?”杨玄感见刘嵩服软,冰冷的脸上也多了几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神色倨傲地虚点了点刘嵩。
“小人原籍齐郡邹平县善德里,乃是……乃是同里鲜于家赘婿……”话一出口,刘嵩便将头颅深深地埋在地上,躲避预想里那不可避免的愤怒和责难。
此时的刘嵩心中,除了悔恨外再无一物。学习历史专业的他,并非不知北朝、隋唐之际世家大族的地位,二百年后唐朝文宗皇帝发出的“我家二百年天子,顾不如崔卢耶”的感慨,他在各色论坛上也是时常得见,也正因为如此,他才处心积虑地攀附彭城刘氏这棵大树,不料竟被人识破,瞬间便由座上客沦为阶下囚,他岂能不悔恨莫名?
“你……你……”
刘嵩没有料到,最先在自己耳边响起的并不是杨玄感的雷霆之怒,反倒是那博陵崔氏出身的崔建连说了七八个你字,只听他声音便可想见说话人的嘴唇颤成了怎样的模样。
“哈哈……崔先生不必动气,腌臜败德之人,何苦劳神?倒是先生,玄感有心征为记室参军,不知可否屈就啊?!”杨玄感一声长笑,止住了正要口诛笔伐刘嵩一番的崔建,顺便抛出了一记香饵。
“呵呵……”
崔建闻言轻笑了两声,继而沉默片刻,刘嵩只听得一阵铠甲摩擦之声渐行渐近,才听崔建再次开口:“楚公高义,建虽才疏学浅,岂敢惜身?只不知这混淆清浊之人,该当……”
刘嵩听到此处,心说崔建要是再鼓动两句,自己十有**要做刀下之鬼,急忙抬头大叫:“大人饶命啊!大人饶命啊!……”
一时间,堂上堂下众人呆若木鸡,一干卫士和崔建满脸都是不可思议的神情。须知隋唐时代,民风尚气自尊,士人也多豪壮慷慨之士,似这般跪地求生,即使是贩夫走卒也为人不耻,更何况刘嵩适才一直以士人自居。
高倨堂上的杨玄感见刘嵩这副模样,眉头皱成了一团,眼睛再不屑看他,哼哼冷笑几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此等人岂是混淆清浊,分明是无德薄行之徒,拖下去……斩!”
“且慢!”
一声疾呼传来,众人顿时一愣。
只见阶下急匆匆跑来一人,挥手止住了正要上前捆人的卫士,紧跟着对着杨玄感躬身一礼,柔声说道:“楚公可否卖李密个人情,饶此人一命?”
一听这话,磕头已磕出血来的刘嵩顿时来了精神,满眼期冀地望向李密,不想李密竟似察觉一般,回头向自己略一颔首,虽只是轻轻牵了牵嘴角,那笑容投过来却好似能令人心安一般,刘嵩狂躁不安的心率竟也渐渐平复下来。
“楚公雅量高致,何必为这等人品卑污之人动气?再者此人毕竟是慕名投奔,当此将行大事之际,莫若效汉高封雍齿故事,以慰来者之心……”
“不可!”
没等李密说完,崔建已挺身而出,拱手劝谏:“蒲山公见识高远,却过于仁厚了。向日雍齿对汉高帝虽有劫夺根本之仇,然日后归汉仍是披坚执锐、谨守臣节,可见其操行自有可称之处。而此人混淆清浊,妄图以冒认世家幸进,实属丧德败行之辈,公今日赦之,日后当何以待天下英才,关东衣冠之族又当何以视公?”
崔建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杨玄感在一边听得也是连连点头,李密见他意动,面上仍是不动分毫,一丝不苟地低声说道:“楚公今日非求治世之圣贤,乃觅拨乱之鹰犬也!”
一言既出,崔建顿时语塞,憋红着脸只得望向杨玄感寻求支持,谁料入眼处,杨玄感竟陷入了沉思,一双蚕眉时皱时舒,过了好一阵儿,方才略带歉意的看了看崔建,好像恍然大悟一般地招呼卫士安顿他到偏房休息。
目送崔建下阶远去,杨玄感脸上的殷切渐渐褪去,斜眼看了看跪伏一旁的刘嵩,淡然说道:“蒲山公既求了情,我便不追究了,你……”说到这儿,杨玄感沉吟许久,原地踱步转了几圈,仍是没有下文。
见他踌躇,李密微微一笑,随意地拱手说道:“此辈用之幕府则众心不安,乍放于行伍则害公容人之名,我看他身材魁伟,藏甲带刀,倒似有几分勇力……嗯……李密此番孤身前来,身边正缺个亲兵,不如……”
刘嵩听到这儿已是兴趣缺缺,他知道作为小人物,自己的命运只能被大人物像货物一样推来送去。不过……总比掉脑袋要好些吧?可自己究竟是怎么被识破的呢?刘嵩的心头一直萦绕着这个疑惑,挥之不去。
过了好一会儿,堂上阶下的侍从将士走得干干净净,敞阔的中堂之内便只剩下李密、杨玄感二人对坐,中间支着一口茶锅,浑浊的水面也随着炭火的跳跃而翻滚,蒸腾出缕缕热气。
“法主兄何以如此看中那此人?”一只茶盏悄然递了过来,李密也毫不客气地接下,低头轻嘬了一口,好似在咂摸其中的五味一般,含混地反问:
“谁?”
“刘嵩!”杨玄感显然有些不耐烦,如同吃到了半截虫子似的,只是两个字却说得很是急促。
“哦!王仲伯已将他的豪言说与我听了,虽见识浅薄,但也算有几分真知……嗯,好茶……”李密竟将两眼闭了起来,将那混了姜葱的茶液在口中转了好几个圈,一副陶醉模样。
“怕也是道听途说的吧?哼!我看他分明是个不学无术之辈。”
“是吗?”
李密两眼微瞑,懒懒地反问了一句。见杨玄感只是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微微一笑:“不知楚公第一次面圣的时候,是何模样?”
“嘿,都是往事了,哪里记得清楚……”杨玄感听李密问起,竟也是片刻的失神,随即解嘲似的一笑,敷衍了起来。
李密见此,也是嘿嘿一笑,像是陷入了回忆中一般,幽幽说道:“我不知楚公如何,但我可是被陛下的赫赫天威吓得话都说不全了呢。”
“那是自然,先帝何等英武的人物,只看你一眼,就好像全身上下的算盘都被看穿了似的……”杨玄感听李密说起少年糗事,竟也含笑附和了起来。
“既如此,尚书累代公卿,堂上阶下甲士成群,威势仪仗怕也不下于皇帝陛下的大驾和扈从三侍,此人竟敢直斥弘农杨氏,岂不比你我当日强出百倍?”
“这个……你我岂有跪地求饶之时?”杨玄感显然也有些动摇。
“韩信不也能忍胯下之辱?这世上之人,凡有大功名心的,自然不会将什么颜面、礼法看在眼中。以尚书今日之势,我只恐他没有韩信之能!不过,密观其行止,至少也应是个‘不学有术’之徒。这关东之地藏龙卧虎,亏得当今陛下吝惜官爵,使得野有余贤。这‘贤’字可并非指高门文学,若论诗赋唱和,粉饰太平,此中人自有大用;但你我要颠覆朝廷,重开日月,恐怕还非这些披坚执锐、智谋机变的关东子不可!”
李密一席话娓娓道来,语气倒是不急不缓,可杨玄感的脸上却已是多少次的青白转换。他为官多年,靠着父祖荫蔽在士林之中多有名望,文学之士对他父子也是趋之若骛,像江左名士虞绰、王胄等人都与他为友,因此他对自己的识人用人之能也是颇为自矜。可听到李密一席若有所指的评论,他不自禁地冷汗直流。想到此处,杨玄感再不迟疑,俯身正坐拜倒,肃容拱手:
“玄感谨受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