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你在这儿啊?”
刘嵩回头看去,赵铁和吴辰两个黑煤球一般的家伙正蹲在木梯下望着自己,四只忽闪忽闪地的白眼球径自晃来晃去。
两人眼见着刘嵩无恙,那份高兴劲就别提了,蹬蹬几步窜上木梯,扯着刘嵩上上下下好一阵端详,赵铁心直口快,张嘴便来:
“我说大人烧不死……啊……”
吴辰一听死字,脸皮一沉,一巴掌扇在赵铁的伤手上,痛得他一阵大叫,嘴巴立时闭得紧紧,委屈地看着刘嵩。见他二人的模样,适才的惶恐顿时抛到爪哇国去了,透过砖塔嵌着佛像的窗户,看了看四周汇集到人流,一把将二人手中的火把甩了出去,头前紧跑了好几层。
这舍利塔本就是空心塔,三人急切间也不管高低,一气爬将上去,伸头望下去,底下的人头已小了许多,只是那嘈杂也齐齐汇在塔下。
“贼人就在塔里……”
“赶紧杀上去啊……”
“为寺主报仇啊……”
各式各样的花样都在底下喊了出来,可那火把围成的圆圈却是半步也不曾前移,在佛塔周围丈许方圆的地方鼓噪,竟是没有一人前进半步。刘嵩看得疑惑,问向了吴辰。
“这是供奉佛祖真身舍利的地方,地下的僧俗哪个敢真的动手?”
吴辰不屑地扫了眼下面的群氓,得意地回答道。
“哦?”刘嵩还是有些奇怪。吴辰见状,也不卖关子,对他娓娓道来:
“鲜血、粪便之类的浊物是不能拿来供佛的,这地下的地宫中便是佛身舍利,若是咱们一腔鲜血流将下去,亵渎佛祖的又何止一人?他们多是些僧人、净人,哪里敢冒着身堕阿鼻地狱的风险?”
刘嵩哪里明白这许多道道,半信半疑地说道:“若是一把火点了木梯,将咱们熏死、困死在上面呢……”
一听这话,吴辰脸上笑意顿消,与赵铁惊慌地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喊了一句:
“不至于吧……”
哪料想,话音未落,底下的火把队伍已然移动,轰轰踏过几道砖券门,一齐发喊,将那火把扔上了楼梯,饶是那木梯支柱是尺把粗的大木,上上下下几百只松明火把堆砌在一处,也顿时染得烈焰熊熊,焦黑的颜色也渐渐向上延伸。
“头儿,你这嘴也太灵了吧!”赵铁吓得面如土色之下还不忘调侃刘嵩一句,哆哆嗦嗦地便要起身爬楼。乍见异变,刘嵩和吴辰也是一阵惊慌,此时却一齐出手将赵铁拽住,凝视着底下腾起的烈焰,同声嚷了起来:
“拆梯子啊!”
话音未落,两人便抓着稀里糊涂地赵铁,高高抡起横刀劈砍脚下的梯板,一边砍一边退,约莫有一层楼的长短,三人方才气喘如牛地停手。
擦了把额头的臭汗,刘嵩跌坐在楼梯上骂道:
“真***是绝户计,不敢砍人,改用火攻了……”一旁的吴辰、赵铁忙碌了半天,哪有余力搭理他,只顾吐着舌头哈哈喘气。
长梯毕竟不是什么柴堆油锅,地下烧得热乎,也全靠那堆火把顶着,上面又被他们拆了不少,除了柱子被烧得有些焦黑松动,三人倒是不虞被烤成乳猪,只是选在**层的塔身上,能上难下,终是有些不着实地的惶恐。
不等刘嵩他们缓口气的工夫,底下的人群又是一阵嘈杂,吵吵了许久,一群肩扛利斧的壮汉排众而出,围着塔中央的九根巨柱,一起发喊,刃光闪过,木屑四溅。
“这可咋办?”吴辰惊叫出声,坐倒的身子也急急上窜了两步,可随着阵阵咄咄地砍凿,三人屁股下面的旋梯越发摇晃地厉害,刘嵩却不理会他们,只是自顾自地上下左右寻觅,似是要在天上地下找出一条逃生之路。
可这上不着天,下不及地,如何能救得性命?一旁的赵铁黑脸上已露出了哭相,想是也幻想起了自己砸在地上,脑浆迸裂的惨象,一条舌头伸得越发长了。
“孬样!”刘嵩挥手在两人头上敲了两个爆栗,指了指头上半人来高的窗户,示意赵铁爬上去,这天不怕地不怕的浑人竟一阵拨浪鼓似的摇头,两只手也挥得风雨不透。
“操,你们不钻我钻!”
喊了一句,刘嵩提身一跃,爬上了窗台,两腿浪荡在塔内,脑袋胸膛却已伸出了塔外,吴辰、赵铁顿时醒悟,这家伙打得竟是这个主意,心下佩服此人混得一时是一时的急智,也紧跑两步,把着一个个窗户,有样学样地蹿了上去。
“轰隆!”
九根木柱堪堪在赵铁爬上窗台之时折断,长长的旋梯噼里啪啦地塌将下去,吓得底下的斧手们紧跑慢跑才躲过一劫。成堆的巨木残板横七竖八地堆在塔内,看那高度足有两层楼,骇得偷眼下瞧的赵铁浑身冷汗直流。
“大人……这样也不是办法……等天亮后,官兵调来弓弩手,咱还是活不成啊……”吴辰扯着嗓子吼了几声,言语间也难掩内心的担忧。上面的赵铁也来凑趣:
“就是!甭说官兵射箭,就是这么干挺,咱们爷们儿有个半天也撑不住啊……”
呆了半天,也不见刘嵩回话,二人都觉纳闷,正要出声询问,却听底下低低一声轻笑:
“撑什么,竖起耳朵听听!”
此时,料想着三人肯定活不成了,塔下的人群已渐渐散去,人声鼎沸的嘈杂也渐不可闻,一阵阵沉闷的鼓响却依稀可辨,越过西方长长的隋军营火,两人入眼处是漫山遍野的火把人流,齐齐向汉王寺涌来,两人顿时狂喜不已,几乎便要喊出声来,哪知刘嵩又跟上一句:
“长眼就看看下面……”
九层高塔之上,漫漫营火笼罩之中的隋营自然一览无余。可眼前的一幕仍然令二人讶异非常。只见成百上千的隋兵在营中穿梭狂奔,飞溅的尘土卷起了漫天黄尘,原本应该整齐有如棋盘的五里连营,此时一片狼藉,旗帜扑倒,帐幕纷飞,遍地是身穿土黄军衣狼奔豕突的军人、驮马。
炸营!
甭论是触怒了营神,还是群犬无首,反正五千装备精良的东都禁旅在达奚善意身死,义军夤夜而来的双重压力下,终于陷入了疯狂。一拨又一拨的“精兵锐卒”赤手空圈地突破了各营门的督战刀丛,将那些盔明甲亮的校尉、队正推倒在地,踩在脚下,跺成了一滩滩的肉泥……
小半个时辰,闹腾地动静方才渐渐低落下去,而塔上的几个旁观者却一直保持着石化的状态,只顾着张大嘴巴,经受着考验神经粗细的巨大震撼,而此时,被丈许高木墙、三重拒马围护的隋军大营已空无一人,只留下几匹崴了蹄子的驮马倒地哀鸣,混在渐行渐近的军鼓呐喊声中,透着无尽的诡异和荒诞。
待到这时,刘嵩再也忍受不住胸中的兴奋,捶打着砖塔的厚壁浮雕,咧嘴大笑起来,一时半刻之后,静谧的夜空中,复自添上了两道劫后余生的狂笑,经久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