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汉王寺外。
晨曦初现,万道霞光铺洒在大地上,高耸入云的舍利塔笼罩在平明金光之下,一众鼻青脸肿的和尚,双手合十肃立在寺门之外,排成整齐的数行,念念有词地诵经祷祝,人塔交映之下,竟是满目的宝相庄严。
他们的对面,是整整四列挺胸收腹,满脸振奋的精兵健卒,排成了九个五十人的小方阵,清一色的明光铁铠,土黄绣袍,一支支丈八步槊横竖成行,远远看去,仿如一片枪林,腰间更是一水儿的镔铁横刀,赤红的刀鞘别在腰间,分明是说不出的威武雄壮。
“哒哒哒……”
一阵马蹄声渐行渐近,只见一匹陇右五花健马缓步而来,上面高座一人,身着山文钢铠,肩披赤红大氅,头戴平顶鎏金盔,手中拎着一杆长马槊,斜指着地面,在和尚、士兵面前昂然而过,脸上满是得意之色。
眼见着此人近前,一众士兵再也压抑不住心头的狂喜,一齐举槊狂呼。转瞬之间,相望无言的沉寂化作冲天的呐喊,另一侧的僧人们也一同口唱佛号,躬身行礼。
此时,高踞马上的刘嵩刚刚行进到队伍中央,脸上的笑意更盛,猛一勒缰绳,战马人立而起,手中长槊直指苍穹,纵声大吼:
“我军……”
“威武!威武!……”
仿若回声一般,数百人的喉咙里一波又一波地涌出阵阵欢呼,刘嵩胯下坐骑适时的一声长嘶,配出了一幅金戈铁马的画轴。
“弟兄们,我们以五百人吓溃五千官兵,此战足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刘嵩话音未落,又是一阵“威武”的狂吼,伸手压了压,他继续说道:
“不过,我们可以就此止步吗?”
这话一问出,一众仍旧沉浸在胜利喜悦之中的义军将士们立时傻了眼。究竟该怎么办?呆在这里等待杨积善的大队?还是继续前进?没有人心里有答案,早在一天前,每个人的心里还只是揣着趁乱抢劫点财物,强奸几个女人的念想,究竟是死是活还不一定呢,这些单纯的脑袋又岂会思考如此长远的问题?
有句话说,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刘嵩不是上帝,可他还是想笑,肆无忌惮的大笑,但是他知道他不能,至少现在不能。
仅仅一个时辰前,自己麾下的疑兵部队在无数次的试探之后,战战兢兢地踏进了隋军的大营,除了满眼的破败之外,竟还留下了数以千计的战马、驮马,在东倒西歪的帐幕底下,在还没有拆卸的辎重车上,乱七八糟地遗弃了不计其数的铠甲、兵器。
横刀、陌刀、步槊、马槊,明光铠、山文铠、两裆铠、马甲具装,认旗、将旗、队旗、团旗,凡是军旅之中数得着的物事儿是应有尽有,丰厚的收获,几乎令这些没见过世面的义军士兵们陷入了癫狂。
而刘嵩等人,也在喊破嗓子之前,终于被寺中的和尚们扛了下来。当他们绘声绘色地讲述了杀死达奚善意的经过之后,所有知情的义军士兵都像见到外星人一样打量着他们。
九个队正,四十五个火长面面相觑,足足有一炷香的功夫一言不发,直到赵铁实在忍不住喊了一声饿之后,他们才如梦初醒地将三人一次又一次地抛向空中,用笑声和行动,肆意地渲泄心头的喜悦。
此时,刘嵩在他们的眼中,早已变得如神一般的存在,在场的四百五十条汉子个个心里都清楚得很,正是这个曾经被自己鄙视的男人,曾经跪地求饶的男人,曾经有着低贱身份的男人,带领自己获得了一生中最值得夸耀的荣誉,也许也将是镌刻在血液里的胜利。
所以,信任,乃至于盲从已在他们的心里埋下了种子,当刘嵩问起自己该怎么办的时候,所有人都下意识的将一道道目光、期冀投向马上那个其貌不扬的男人脸上,希望能从他的只言片语,甚至一个眼神,一个表情里猜测出他的想法。
就这样,所有人的身体都在无意识到前倾,仿佛前方有一块磁石吸引着他们身上的铁甲铁兜,而那块磁石也将在最后时刻指引他们的方向。
刘嵩环视四周,一应反应尽收眼底,心中顿时泛起了说不出的快意,昂然大笑:
“西面!那里是皇帝的宫殿,那里是大隋的心脏,无数财宝在等着你们,无数的美女在等着你们,难以想象的功勋在等着你们……你们说,那里是什么地方?”
“洛阳……洛阳……洛阳……”
被轻而易举的胜利烧昏了头脑的人们,毫无犹豫地接了上去,数百支陌刀、步槊高高扬起,阵阵呐喊再次助燃了士兵们的热情,金钱、美女、战功,男人最垂涎的一切仿佛就摆在众人面前,一只只眸子登时染上了片片血红,不约而同地望向了西方,那里是无与伦比的黄金之城。
“好!全军备马,目标……东都!”
刘嵩见官兵的贪婪之火已然点燃,毫不犹豫地横槊西指,仰天大吼,策马而出。
小半个时辰之后,四百五十名战士已经全数跨上了战马、驮马,骑术尚可的策马狂奔,骑术不佳的则取出绳索,将自己牢牢绑在马背上,任身躯东倒西歪地摇晃,牢牢地缀在队伍后面,不到五百人的小小骑队竟拉出了一里多长的行军队列。
刘嵩深知,似这等的业余军队若是遇到伏击,即使对方的人数只有己方的一半,自己的部下恐怕也会如鸟兽散,但不如此,那并没有损失多少人马的五千官兵恐怕便可获得喘息之机,仅仅那令人惊悸的人数对比,就足以将自己吞噬得尸骨无存。
所以,刘嵩打定了主意,即使把人跑死,把马累死,此去东都也要一路疾行,以最快的速度袭至洛水天津桥畔,在隋军惊魂未定之时,一举摧垮他们仅存的一点胆气。
事实证明,他确实赌对了。
当他的马头在东都洛阳建阳门的巨大横额下缓缓经过时,这座一门三道,纵高数十丈的巨门竟然没有一个守卫,甚至连城门都没有关。虽然此时的东都外垣不过是一道几米高的矮墙,巍峨的城门只有装饰的作用,进攻者可以轻易翻越城墙突入城内,但帝国的首都竟如此羸弱无力,也是刘嵩和他的一众部下们始料未及的。
“怎么办?”
刘嵩再次回首问出了这句话,然而此时,他的部下们再无迟疑,喉咙里喷薄而出的只有两个字:
“进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