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战场上，并非只有刘嵩区区百人的骑兵。

在隋军的正面，成千上万的义军步兵再次挥舞着刀枪，袒露着胸膛，从各自藏身的地方涌出来，毫无队列地涌向了河畔，震天动地的杀声，震撼着他们敌人，也震撼着远远游奕在战场附近更待机会的刘嵩的心灵，那颗自以为除了功名利禄，已经没有任何缝隙的心。

遥遥看去，身穿着各式各色破破烂烂粗布衣衫的昔日流民，正自拎着武库中最低劣的横刀、短矛，瞪着血红的眼睛，嘶声嚎叫着，前后一波又一波，飞也一般地扑向河畔缓缓前移的铁骑之林，恍惚间，刘嵩甚至感觉自己能够看到具装铁马上高座的骑士们狰狞的面孔，嗜血的目光，仿佛在他们眼中，几百步外飞奔而来的人们不是索命的无常，倒像是成群的待宰羔羊。

突然，隋军骑阵之中响起了一声低沉的号角，前军将旗也悄然扑倒，“轰”，几千只马蹄同声而动，踩踏在松软的土地上，由缓而急，开始了动作。

“哗！”

整齐的横列之中，一杆杆硬木马槊齐齐平指，槊柄被骑士们夹在腋下，遥遥指向前方渐行渐近的义军步卒，双脚死命地磕击马腹，将速度提至了高峰。

转瞬间，两道钢铁和血肉组成的锋线结结实实地开始了碰撞，伴随着此起彼伏的锐器入体的声音，“噗哧……啊……”，隋军铁骑横扫而过，或刺或撞，或踩或踏，义军的第一波千人步兵，隐约有些形状的三排队列被冲得乱七八糟，顷刻间便死伤了一多半，而隋军骑兵却看不出有人落马，只是锋线被扯得有些曲折，依旧不减马速，向着五十步外的第二波义军步兵昂然扑去。

直到这时，一声声骨断筋折的惨叫哀嚎方才爆发出来，仿佛为那些轰然而过的战场王者所奏的一曲战场赞歌，激得那些身为始作俑者的隋军重骑的马速更快了几分，刹那间又趟过第二波、第三波义军的千人队列……

只不过，每当隋军重骑突破一波义军的阻拦，眼前五十步外肯定还会出现一群同样衣衫褴褛，眼神狂热的流民汉子，尽管他们的手中既没有强弩，也没有长槊，甚至连密集的抗骑兵队形都排不出来，但他们有鲜血，有勇气，那屡屡出现的同归于尽的打法，已经让隋军的重骑兵出现了两位数的损失，也逼得他们不得不在马力渐渐耗尽的情况下继续催马急进。

当他们再次突破了第九波义军步卒的阻碍的时候，眼前豁然开朗，原本只是隐约可见的洛阳城墙越发清晰，有那个把年轻活泼的将士见终于结束了这血腥屠杀之旅，竟自欢呼了起来。

不料，正当隋军重骑减缓马速，准备回阵换马的功夫，眼前的烟尘隐落，缓缓现出一条绵亘数里的钢铁之墙，数以千计的义军铁甲骑兵，人披两裆铠，马裹铁具装，一支支马槊斜指地面，黝黑的甲叶闪烁着晦暗的光芒，静静地凝视着自己，那目光仿如一支支若有实质的利箭，刺捅在自己的身上、脸上。

“啊……”

阵阵惊呼，伴随着强行勒马的哀鸣长嘶，刚刚还肆意践踏义军步卒的隋军骑兵急急停住了脚步，回首望去，自己的队形已经混乱不堪。长达数里的全速突进，早已将身负数百斤甲胄的坐骑折磨得疲惫至极，任各级将吏如何催促，身上的骑士如何驱策，张大鼻孔喷着白气的马儿也只是晃晃悠悠地向军旗靠拢。

而身处阵中的隋军前军骑将，鹰扬郎将达奚文都见此情景，心中也是叫苦不迭。

身为当年策马纵横北中国的鲜卑人的后裔，达奚文都深知自五胡乱华以来战争的常例，具装骑兵之间的对憾，从来都是比谁的阵列坚实，比谁的马力充沛，比谁的速度更快，甚至比谁的军人更加悍不畏死，胜负更只在碰撞的一瞬间。

而今，自己的二千铁骑除了“达奚”旗下的四百护卫，早已消耗尽了马力，队形更是前后绵延近一里，而五百步外就是杨玄感的两列骑队，组成横列对冲根本不可能了，绝望之下，他做出了有生之年最后一个决定。

只见“达奚”大旗一阵有节奏的摇动，达奚文都周围的四百骑兵也迅速地列成了一道直面钢铁之墙的横队，身后的隋军骑兵却不再向他靠拢，反而直奔后队步兵而去，而他们的头颅，仍不时向着“达奚”旗下留恋地张望。

不多时，达奚大旗下的人墙又长了半截，冲得靠前的隋军散骑并没有遵从他的意愿撤退，而是自觉地加入了他的队列。达奚文都看着眼前驰过的一个个年轻面孔，顿时老泪纵横，横槊在手，奋力怒吼：

“我辈从军，上卫天子，下保黎民，虽死尤荣……”

伴随着犹若回声一般的“虽死犹荣”的呼喝，六、七百匹陇右健马开始了突击前的疾步行进，尽管它们的鼻孔仍旧张大着喷吐着大气，不少体弱的同类口中甚至已经泛出了白沫，胸腹、腿脚的健硕肌肉也开始了律动的抽搐，但好似被自己的骑士主人的悲壮感染一般，仍旧奋尽余力，流着眼泪，跳动着开始了生命中最后的冲刺

而在他们的对面，一直冷眼审视隋军举动的杨玄感，伸手摘下了自己的头盔，对着达奚文都的大旗行了一个军礼，又在左右将士的诧异眼神中策马排众而出，手指着汹汹而来的敌军，嘶声大吼：

“大丈夫生当如是也，顶天立地！随我杀！”

说着，一挽马槊，坐骑人立而起，阳光映照之下有如天神，一马当先，直奔达奚大旗。身后的数千义军骑兵轰然应诺，紧随其后，一时间，蹄声如雷，黄尘似雾，汹汹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