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雷浩慢慢地重复了一遍。他低下头细细地品味着,猛然间他满脸通红地抬起头,略显激动地说道:
“队长,我懂了。医院里的到底是谁并不重要,只要他们是中国人,是在杀……”下面的话他忽然打住不说了。
肖彦梁并没有想到雷浩会这么样理解他随口说出的话。可是看到雷浩生生把想说的话憋回去的样子,不由得笑了。虽然没有因为雷浩说漏嘴的话而发脾气,但他也没有让雷浩继续说下去,岔开话题,问道:“雷子,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个人老是有些优柔寡断?”
“不是。”雷浩老老实实地说道,“队长您这个人我看不懂。有时候好像你挺很日本人的,有时候你好像又很结巴日本人。队长,我知道您对咱们兄弟好,处处为兄弟们着想。我……我……”
说到这,雷浩迟疑了一下,似乎在作什么决定。
“队长,我也不瞒您什么了,有机会我就脱下这身衣服,不给日本人做事了。”终于下定决心的雷浩说出了自己最大的秘密。
“这么机密的事都要告诉我?就不怕……?”肖彦梁笑着问道。雷浩的话让肖彦梁着实吃了一惊,队里到底还有多少人有这种想法?可是他又不能显得太过于吃惊,以表现出自己什么也不知道。
“不怕。兄弟们都说您肖队长不是那种拿兄弟们脑袋往上爬的人。尤其是你在德贵媳妇出殡时说的话,大家都还记得呢。我只是怕到时我离开了会连累其他兄弟们,先告诉您,好有个准备。”肖彦梁没有出现一丝的惊讶,也大大出乎雷浩的意料,一时间他有些后悔把自己的秘密告诉肖彦梁。
“谢谢你们的信任。可是雷子,你能到什么地方去?这周围,除了**,就是土匪,那种苦日子你能忍受?”在这乱世当中,能够得到这种信任,肖彦梁心里一阵温暖。
“再苦也比给日本人当狗强吧?队长,咱们队里的兄弟那个身上没有日本人的血债?那个愿意被人在后面叫‘汉奸’?原先只想到怎么样保住性命,可是现在想起来,保住了性命又怎么样?行尸走肉一样的日子,还不如当初和日本人拼了。”既然秘密已经说出来了,雷浩索性实话实说。
“行了,看你越说越离谱,让别人听到,可就麻烦了。走,我不反对,也不阻拦,人各有各的活法,是不是?回去吧。”肖彦梁阻止了雷浩下面的话。
“还有多少人有这种想法呢?说话做事越来越没遮掩,这样的话,迟早还要出大事。”望着雷浩的背影,肖彦梁想道。
那边忽然传来几声沉闷的爆炸,院子里本来还在小声议论的人都住口不说了,相互看着对方,让后都站起来往医院那头望去。
“干什么?都回去睡觉去?白天休息吗?”听到爆炸声,黄长羽也走了出来,看见这种场景,不由得大声训斥道。
黄长羽这么一说,人们就四下散了。
“德贵,你出去看看怎么回事,小心点。”肖彦梁对德贵说道。说完走到黄长羽身边问候了一句。一旁的张旭也走了过来。
“妈的,我的右眼总是跳,该不会有什么吧?”黄长羽揉了揉右眼,说道。
“局座,有什么事好怕的?怕就怕赵广文会不会以我们城外巡逻不利,给咱们扣屎盆子。”张旭掏出一根烟给肖彦梁,点燃后说道。
“他敢?”黄长羽眼露凶光,提高声音说道。
“我估计他也不敢。难道这事就没有他们城里巡查的事了?”肖彦梁弹了弹烟灰,附和着说道。
“不错。对了,怎么我好像没有看见王树心呢?”黄长羽点点头,话锋一转,问道。
张旭心里一沉,还在想怎么说,那边肖彦梁已经回答了。
“唉,局座,他小子和陈长生上次在宪兵队的事,您也知道。本来想这事就算是给他们个教训好了,谁想两个人竟然从此吓得不敢出门,看见皇军来了,就缩在一旁瑟瑟发抖。昨天两个人找到我们,说是想回乡下住一阵子,我和张大哥商量了一下也同意了,我还特意要李志和刘西陪着他们去。”
“的确是这样的,本来想给局座您汇报的,可是没想到出了这事。唉,您是没有看见他们的那个可怜样。”张旭紧跟着“声情并茂”地“补充”道。
“走就走吧,他们俩能保住性命已经算是烧了高香了。”黄长羽叹了口气,轻声说道。
“局长,队长,不好了,日本人开始在医院外面戒严了,看架势,是要准备强攻了。我听那声音,好像连炮都带来了。”德贵喘着粗气跑进来说道。
本来已经散去的便衣队队员们再次因为德贵的话,又都出来望着这边。
“慌什么慌?皇军清剿土匪,有什么大惊小怪的?都散了。”黄长羽听了,本来也是一惊,可是看见下面的人这种样子,登时气不打一处来。
人群再次散去。黄长羽转过头望向医院那边。张旭、肖彦梁、德贵也跟着望向医院那边。也就在此时,黄长羽、肖彦梁竟然不约而同冒出同一个念头:
“要强攻,竟然不要便衣队打头阵,大介洋三情愿自己承担可能的大量伤亡,到底是为什么?医院到底是有什么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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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声已经渐渐停止了,
王树心睁大着眼睛一动不动地靠在刘西肩上。刘西鼻子一酸,头仰起靠在墙上,两行热泪顺着鼻梁悄然滑落。
李志这次没有哭出声来,只是红肿着眼睛,牙齿紧咬拼命忍着。
“来,把树心兄弟、长生兄弟放到这个地方。”刘西指着弹药箱对李志说道。
“嗯。”李志答应一声,站起来,按刘西的要求,把弹药箱摆在中间,再走到王树心身边,先将王树心扶好靠在墙上,把他抱着陈长生身子的手一点点挪开,仿佛害怕惊醒一个熟睡中的人。李志小心地抱起陈长生,把他的头轻轻地放在弹药箱的一个边上,由于床沿巨大的冲击,陈长生的鼻梁骨、颊骨早就碎了,脸变形变得很厉害。李志伸出手,小心而又细致地擦去陈长生脸上的灰尘。李志心里忽然觉得很羡慕陈长生。
死了真好!不用再担心。再害怕,也不必再面对生死离别,当然也不必再去面对各种各样的困难。
“树心哥说得没错,他和长生哥你真的很‘自私’,撇下我自己个跑了。”奇怪的是,李志虽然心里想着这些,却并不是太难过。
收拾完陈长生,李志来到王树心面前蹲下。王树心的眼睛依然睁着,就好像他还没有死,只是在用心观察什么似的。
李志望着王树心,伸手想把他的双眼合上,却怎么也不行,忍不住喊道:“树心哥,你把眼闭上啊!闭上啊!”原本一直压抑的悲痛终于爆发,身子一软,跪在地上,用手捂住脸失声痛哭起来。
“行了,小李子,别哭了。”本来闭上眼睛想休息一会的刘西,被李志撕心裂肺的哭声惊醒过来,一只手拍了拍李志的肩膀。
“刘西哥,你看,树心哥到死还把眼睛睁开的,他死不瞑目啊!”李志勉强止住哭泣,一边抽耸着肩膀,一边说道。
“胡说!”刘西想都没想就说道。
“刘西哥,我……”刘西的话使得李志满脸惊愕地抬起头来。
望着李志尤挂在脸上的泪水,刘西叹了一声,说道:“小李子,你树心哥不是死不瞑目,而是舍不得眼前的大好河山。他是想睁开眼看着日本人被赶出中国。”
“睁开眼看着日本人被赶出中国?”李志慢慢咀嚼着这句话。半晌他抬起头,郑重地点点头,站起来说道:“我明白了。”
说完,他弯下腰抱起王树心,对王树心说道:“树心哥,我这就带你去该去的地方,你记着在下面等我。”
放好王树心,李志来到刘西身旁,挨着他坐下。他伸出手替刘西把额头的汗水抹去,问道:“刘西哥,你要不要喝水?”
一阵疼痛袭来,刘西张开嘴吸了口凉气把疼痛压了下去。听到李志的问话,偏过头看着他,嘴角挤出一丝微笑,摇了摇头。
“小李子,我也该走啦。”盯着李志的眼睛。刘西说道。
听到这话,李志的身子明显一颤。他抓住刘西的胳膊,头慢慢地靠在他身上。
“可惜啊!”刘西爱怜地抚摸着李志的头发,似乎是在对李志说,又好像是在自言自语,“‘细菌实验室’是个什么东西?鬼子这么紧张?还有日军在徐州集中,调动大量兵力的情报,看来是只有自己带走了。”
“刘西哥,”李志靠在刘西身上,抬起头说道:“你说德贵现在被救出来了吗?”
“我想,救出来了吧。德贵不是说过,队长他们一会就会到他家里去吗?”说起德贵,刘西就想起张旭、想起肖彦梁。德贵家的老人被日本人杀了,媳妇被日本人糟蹋了,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深仇大恨?是一笔什么样的血债!可是从来没有看见德贵对日本人表现出哪怕一丁点仇恨。
“原来我们真的冤枉德贵了”人死之前,思维特别清晰,现在想通了德贵的事,想通了队长长挂在嘴边的“好好活着”的意思,刘西倒是更加坚定了毁容以不连累兄弟们的想法。
“刘西哥,咦?鬼子怎么没有打枪了?”李志惊讶地坐直了身子,说道。
刘西倒没觉得有什么奇怪,鬼子停止射击,也许是要换枪管,也许是子弹打完了,总之就他而言,非常正常。
“天亮了。”见刘西没有说话,李志只好安静地看着他。沉默中,刘西忽然冒出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来。
闻言李志把目光投向了阳台。可不是嘛,先前还漆黑一片的天空,已经开始发白了,那些树枝、树叶也能够看得清清楚楚了。
“刘西哥,你说队长他们以后会不会来看我们?”望着渐渐亮起来的天空,以及日本人突然停止射击造成的寂静,李志心里蓦地涌起一股恐惧,这种恐惧使得他再次牢牢地抓紧了刘西的胳膊。
“当然会。”刘西轻轻拍着李志,说道,“不仅会常来看我们,等日本人被赶出中国的时候,他们也会在第一时间告诉我们。”
说道这,刘西不由得挺了挺身子,微微活动了一下有些发麻的腿,眼睛里发出灼人的光芒。他语气坚定地重复说道:
“他们一定会来看我们的,也一定会在最短的时间告诉我们抗战胜利的消息。”
“轰~~”话音刚落,阳台上忽然落下密集的炮弹,早已被打得千疮百孔的阳台,登时碎成了瓦砾,随着激射的气流四处飞溅。
“哗~~”屋顶上也落下了不少炮弹,半边的楼顶被掀开,整个住院部都在这炮弹的蹂躏中颤抖,大量的碎砖碎石“哗啦啦”地落下。
出奇地,刘西和李志竟然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炮击没有任何反映,没有做出任何规避动作,倒显得他们似乎早就料到会这样一般。
“小李子,我们走的时间到了。来,你先把那些机枪拿来。”炮击中,刘西冷静地说道。他们坐的地方,离阳台还有一段距离,那些碎石什么的,倒也还暂时飞不过来。
“刘西哥,你要干什么?你的伤……”听刘西要机枪,李志吓了一大跳。他看了刘西肚子一眼,那里缠上的厚厚的绷带,并没有阻止血液的渗出,雪白的绷带已经红了一大片。这样的身体还有用机枪去还击吗?
“傻子。你看我还能用机枪吗?”刘西苦笑着摇摇头,说道,“我们死了,难道还要把那两挺机枪再还给日本鬼子去杀中国人吗?我是要把它们都卸了放到弹药箱里去,待会一爆炸,不给鬼子留半点渣。”
“嘿嘿~”刘西的解释,让李志豁然开朗,自己并不会拆卸这日本人的玩意儿,只有刘西能拆卸,刘西当然是要向自己要机枪了。
由于腹部受的伤,刘西拆卸的动作很慢,但是最终还是把两挺机枪拆成了一堆零件,再把四杆步枪也拆成了一堆零件。把这些零件放到弹药箱了时,才发觉鬼子的炮击不知什么时候又停了。
“好了,小李子,我们也该走了,耽误了这么长时间,小心你树心哥怪罪你喔。”收拾完枪支,刘西似笑非笑地看着李志说道。
李志没有答腔,他静静地望着弹药箱边上的陈长生和王树心的尸首。过了一会,他站起来走到刘西身边坐下,抬起头对刘西说道:
“刘西哥,我怕!”说这话的时候,李志脸上却没有半分害怕的神情。
“你?……怎么回事,有什么问题吗?”刘西大吃一惊,眼色渐渐凝重起来。
“刘西哥,你别误会,我并不是怕死。”李志一下子明白刘西误会了自己,连忙解释说。
他长出了口气,才慢慢说道:“我现在算是明白树心哥走的时候说的‘自私’时什么意思。能够先走一步真的是一件很幸福的享受。刘西哥,都到了这个时候,怕死有什么用?我,我,我是害怕你走之后我一个人不能完成剩下的事。”
说到这,李志抱着头,痛苦地说道:“我一个人,真的很害怕。”
刘西心里一下子明白了李志的痛苦,他挣扎着坐起来,伸手把李志紧紧搂在怀里,眼泪跟着流下来,落在李志的头发上、衣领上。李志也在刘西怀里“呜呜”地哭起来。
“好兄弟,行,你刘西哥答应你,让你先走。我来完成剩下的事。”刘西抚摸着李志的头发,哽咽着说道。李志听了,哭得更加的厉害了。
阳台那边再次响起了炮弹爆炸的声音,而且比上一次距离刘西他们又近了许多。灰尘在正幢楼的剧烈震动中“瑟瑟”而下。
李志从刘西怀里挣脱出来,看了一眼阳台,忽然对着刘西直挺挺跪下,“咚咚咚”,用力给刘西磕了三个很重的响头,抬起头来的时候,额头上已经是鲜血淋淋了。
“兄弟!”刘西大叫一声,挣扎着伸出手想阻止李志的动作。
“刘西哥,小弟没用,不敢一个人后走,只有把你留下,自己先走了。小弟这里给你跪下磕头赔个不是。也谢谢哥哥你的成全之恩。”李志没有起来,还是跪着的样子,双手抱拳对刘西一拱说道。
“好,好,你先走,记着和树心兄弟他们说一声,一定要等着我。”事到如今,刘西反而安静下来,对着李志说道。
“谢谢大哥。”李志说完,自己个爬到弹药箱边上,把头枕在第三个边沿上,掏出驳壳枪,“哗啦”一声把子弹顶上膛,闭上眼睛,把枪管抵在下颌处,心里说道:
“树心哥,长生哥,我来了。”
“啪!”
枪声响起,李志身子软了下去,鲜血顺着头颅流到弹药箱里,把里面的子弹染红了一片!
刘西没有悲痛,李志闭上眼的那一霎那,是那么地安详,那么地满足!
“该我了。”他心里说了一句,举手把衣服扣子一个一个扣好,又把肩上落下的灰尘一一弹掉,趴下身子,一步一步挪到弹药箱那里。
自己的头和其他三个人靠在一起,刘西忽然想起好多事。杜老板、手下的兄弟、**排长、老兵、张旭、肖彦梁……一个个熟悉的脸像放电影一样依次出现在脑海里。
他先把驳壳枪拆了,两只手各抓起一个手榴弹,拉掉保险,眼前忽然想起在许子乡,那几个共党伤员被日本人刺死之前喊的话,不由得学着喊道: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打倒汉奸卖国贼!”
声音高亢响亮,甚至于鬼子炮弹的呼啸声也不能掩饰它!
喊完,刘西两手一松,四十八瓣的东西滚进了弹药箱,他平静地闭上双眼,心里一片祥和,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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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大介洋三正站在住院部的三楼上,刚才巨大的爆炸声使他确信,他眼前的敌人放弃抵抗,自杀了。
破碎的场景,处处显示出这里在不久前还曾经是一个地狱。他想找的匪徒,已经找不到了,只有从现场几只残缺的手和脚上,才能分出敌人和自己人。
大介洋三感到一丝寒气从脚下冒起。
“这是几个怎么样的支那人啊!”
外面,天,已经完全亮了,太阳也突然跳了出来,火红火红的。
刺眼的阳光透过破碎的屋顶照在那几只残缺的手脚上,仿佛给他们抹了一层金色的油彩,那么鲜艳,那么神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