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边的纸,有非常细腻柔软的中国纸,也有纹理清晰可爱的高丽纸,还有,京都纸屋院制造的色彩鲜艳的纸屋纸。
藤原道無准备了几本非常华丽的册子,封面印着藤花的纹样,用紫朽色和青红色的丝线缠绕,以玉片结扣,纸的颜色是按照上深下浅来染的,又请菊地精心挑选了别致的古歌写进册子里给我当作范文,每首不过三行,汉字和假名都用草体书写,笔迹流丽生动,模仿水流和芦苇的样子,相互交错着,看起来,就好像真的在水边乱生的芦苇,据说,这样写出来的书法叫做苇手。
翻了翻,有这么一首生僻的古歌:
‘日月虽有变迁,
三室山的离宫,
却是永远不变。’
永远都不改变吗?可是,永远这个词,其实也是绝望的吧。
在春の除目(正月九日至十一日,地方官职的叙位任官仪式)时因为藤原道無的帮助而获得官职的人,或以前在二条院做事现在到地方任官的人,最近几日都赶在前往驻地的期限前来二条院道谢。
那天,藤原道無隔了帘子与一个就要到出羽(地名)任国司守的人说话,我也在旁边,透过帘子看。
来人穿着衣裾很长的礼服,带着高高的黑色礼冠,脸上涂了很厚一层粉,几乎看不出他的年龄,他伏在门口的地上行了一个全礼后才极庄严肃穆的走近前,语调起伏的说了番辞藻工整文雅的道谢的话。藤原道無没有多言,简单的慰勉后,令宰相君呈上早已准备好的礼品,大致是些没有染过的丝和绢之类的东西。这时,那个人便起身,手舞足蹈的退后几步。(这种拜谢的方式,是从中国传过来的,称拜舞,指以跪拜与舞蹈来谢恩的礼节,手足皆舞动表示全身心的喜悦和感谢的意思。)
正月三十日,雨,我在房间里练习持弓,幸子叩了叩门,报说藤原伊风就在外面,是来见我的?
我轻轻放下手中的弓,饶有兴味的看着藤原伊风进来。
这个孩子是右大臣藤原道长(道無的三哥)的次子,今年十五岁,目前任正四位近卫府左中将,我回忆起菊地前几天做给我的家谱大纲。
藤原伊风今天穿了一套樱色的直衣,外面罩着一件品红的袍子,十分明亮的感觉。他进来后,并不就座,先是挑着眉在屋内走了一圈,然后,视线才慢慢的落到我的身上,眼神里有着毫不掩饰的厌恶,真有趣,我微微勾起嘴角很有些顽劣的笑了笑。
藤原一氏,是越来越无知了吗?还是一种无奈呢?
别的姓氏都无法与这个家族比肩,所以就在内部相互争斗和倾扎吗?尤其是这一任的摄政关白藤原道隆和右大臣藤原道长两家。
藤原道無,他与自己本家的几位兄长都不是很亲厚,在他成为内大臣(正二位),迁入位于二条的私邸后,就表示出中立的态度,没有涉入任何一方势力。(道無是藤原兼家的晚年得子,与他前面的三位兄长年龄相差悬殊)
相比较而言,至少明面上,目前藤原道隆的势力更盛,不仅他自己是摄政关白,其长子藤原伊周也已经是正三位大纳言,而藤原道长的长子藤原赖通目前的官职是正四位参议宰相。
我仰起脸看向藤原伊风,他的生活里,一定充满了比较和争斗,跟那些与他同辈的优秀的堂兄弟。
可是,此刻,在他眼睛里的厌恶是为了什么?
我似乎什么也没有做过,不是吗?
是因为藤原道無吗?
他,是真的在仰慕藤原道無这个人,而不是出于父亲的命令,作为手中的筹码才去极力的争取?
然而,我这个不名誉的私生子突然的出现,不仅轻易的吸引了藤原道無的大部分注意力,并且还很受宠爱,甚至被允许住到自己寝殿的近旁。
就好像抢夺了原本应该属于他的亲情,是这样吗?
藤原伊风,在我的面前站停,他只有十五岁,还是个孩子,几乎没有人会认真的看待他相信他,他的想法和他的心情。
“比任何人都优秀,比任何人都高贵,那样一个人,我仅仅是跟在他的后面,就用尽了全部的力气,不知所措的,拼命的提高自己,每一天每一天,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这么普通的你,什么都没有做,没有努力过,没有烦恼过,这样的你,为什么能够理所当然的站在他的身边?”
藤原伊风的额头抵着我的额头,他的眼睛对着我的眼睛,他的手指深深的嵌进我肩膀的皮肤里,却,用平淡得近乎诡异的语气低语。
为什么,我又为什么应该知道呢?
我什么都没有做过,不是吗?
眼睛看到的,耳朵听到的,就是真实的吗?我不相信,我不相信藤原道無,不过也无所谓。
藤原伊风走之前,微笑着将自己的扇子塞到我的手里。
我懒懒的坐了一会儿,才打开手中的扇子,黄色的扇面上绘着很大一朵花瓣重叠轮转的白色クチナシ(梔子花),旁边还抄着和歌:
‘耳成山得无口花,
心事初来无人识。’
日文的梔子花又称为“无口”,因为它的果实即使成熟了也不裂开,所以很多时候也暗指哑巴。
我移开视线,房间里,只剩下雨的声音。
“バカ(笨蛋)。”
藤原伊风,是一个笨蛋。
-----注解-----
纸屋院:
属于中务省辖内图书寮的一个下属机构
近卫府:
负责警卫皇宫之门内
长官称大将(左右大将各一人,正三位)
次官称中将、少将(左右中将各1~4人,从四位下,左右少将各2~4人,正五位下)
‘耳成山得无口花,
心事初来无人识。’:
采得耳成山的无口花(梔子花),用它来染色,做成了衣服,穿在身上,那么就无耳无口了吧,自己的心事也就不会被别人听见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