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宰相君的手里接过一件外袍,将我整个人都裹住后,藤原道無抱着我坐进一辆外面没有家族纹样装饰的网代车(当时官吏常使用的一种牛车,轻便,宜于急行),赶车的人,在空中挥舞着皮鞭,发出仿佛撕裂的声音,车子随即前行,车旁,四五个随从拿着火把跟着跑。
这是上巳的日子啊,我才想起来。
像人偶般被抱着,我垂下眼帘,藤原道無的身上还穿着非常正式的官服,冰冷光亮的衣料下面传来了一阵阵兰花的香气。
渐渐的,车外的人声,安静下来,不时的,还伴随着一种拖得很长的鼓声。
我有些好奇,微微的挣扎,攀着藤原道無的胳膊透过车子纸格窗户拉开的一道缝隙向外看去。
街道,因为无数高举的火把和方形的火柜而变得透亮,街道的两旁,所有人,都静静的驻足观望着,街道的中央,穿上盛装的女童,手里分别捧着香炉、酒皿、桃枝、比例缩小的乐器等等精巧的物品,整齐的排成两列,一小步一小步慢慢的行走,后面,是身着忌衣(白麻布上印着蓝花的衣服)、踩着高齿木屐的法师,他们肩负着鼓,按照一定的节律敲打。
我的眼睛一瞬不瞬的望着那游行队伍,直到我们的车子转向另一条街道。
听到流水声音的时候,车子停下来,藤原道無似乎并不打算下车,他伸出一只手,将车门帘子后面的一层厚实的布帷掀开,挂起来。
是......鴨川(位于现京都市的北区)?
我看到,结伴的人们,有的提着灯笼,有的跪在河边,他们的面目虔诚,一边在口中低吟着祝祭的词语,一边往河中心投放剪成人形的纸片。
那是かたしろ(形代)吧,用写着自己名字的人形纸片来代替本人,特别在这一日,将承载着本人在过去一年中的业债的人形投入河水,当人形顺着水流飘走,对于本人身上污秽的拔除和净化也就完成了。
业债和罪孽,是可以这样轻易的洗去的吗?我轻轻勾起嘴角。在这幅美丽的场景中的人们,他们犹如生活在一个巨大的童话中,可是,即使再甜美,也还是假的,不是吗?
那么你呢?我仰起脸,看向藤原道無,他立刻就感应到了,也低下头,与我对视。
就好像天人,这个人的眼睛里,既没有痛苦和悲伤,也没有喜悦,更没有......我。
是仿佛虫豸般的存在吗?
那一刻,我,突然的,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和,心跳声中无法抑制的恐慌的感觉。
藤原道無,他移开了视线,抬手,将自己和服的袖子展开,遮盖住我的脸,隐约间,对谁吩咐了什么,不一会儿,我们乘坐的车子又行进起来。
兰花的香气越来越清晰,一丝一丝的渗入呼吸,呼吸,我恢复了平静。
车子,到了石清水八幡宮(神社),通过東総門直接进到里面,停在主殿前石燈籠の参道旁边,附近,已经停了一圈的车子,大都没有任何家族的纹饰。
藤原道無移开了遮盖在我脸上的袖子,我懒懒的睁开眼睛,这里是在举行石清水祭的试乐(在正式的祭奠前练习歌舞)吧。
夜,冰凉,松枝火把的烟气在火光中缭绕飞散,筚篥、高丽笛被吹得很细,笏拍子的声音有些沉重,等到和琴响起来,舞人,脚踏着拍子,渐次的出来,这个时候,歌者便开始唱颂《有度浜》(专门用于祭祀的古乐曲《东游》中的一篇歌词),舞人跟着抖开了叠得非常整齐的袖口,右边的胳膊优雅的垂下,左边的手臂缓慢的平举,面朝着西方,在原地踏着步子。
我侧靠在藤原道無的胸前,眼前的画面还在继续,可是我已经看不见也听不见了,我的思绪整个的陷入了回忆,回想着前世丈夫曾经带我去的汽车电影院和歌剧院,当时......
忽然,一名亲随模样的人几乎有些张惶的奔跑向对面的一辆车子,弄出了很大的声音,那辆车子的车帘半升起来,坐在里面的人......是源氏太政大臣?(源氏的氏神就供奉在石清水八幡宮内)
很快,那辆车调转了头离开了。
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了吗?这样的匆忙。
深夜,在我们返回二条院的路上,一辆车子拦住了我们,藤原道無推开车窗看了一眼,便唤过一名亲随,吩咐了几句后,他放开我,独自的下车。
原本拦在前面的那辆车子已经移到路旁,我坐的车子再次跑起来。
背脊一点点冷下来,感到有一些饿了,我的双手扶着车窗的窗楞,下巴磕在右手的手背上,后面,藤原道無正走上停在路边的那辆车子。
当然,我当然知道是谁来迎接藤原道無的,那是他的妻子,橘兵部卿的女儿。
-----注解-----
上巳:
源于中国春秋时期,在魏晋后正式定在每年阴历的三月三日,后来传到日本,人们专门在这一日到水边进行拔除,或举办曲水流觞的宴会等等。同时,这一日也是女儿节哦。
兰花:
一般,这个时代的日本人会认为兰花是有灵性的,常常在斋戒前沐浴的时候加入浴汤中。
石清水八幡宮:
这座神社在京都的位置其实有些偏,此处,请假设它与二条院的距离在一个小时左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