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全来不及意识,所有的感觉和知觉是突然消失的,没有任何预兆,前一秒钟,我还在糖丸的背上,双手拉着缰绳,脑子里胡思乱想着若是有一天马这种动物绝种的假设,膝盖的内侧摩擦着马鞍的软垫,下一秒钟,一片漆黑。
意识恢复,最先感到的是一种刻骨的疼痛,整个人一阵抽搐,连挣扎或睁开眼睛也做不到,就再度昏迷。
很安静,浓烈的兰香,藤原道無,他呼吸的声音。
我醒来,静静的,看着他,他睡得很沉。
格子门拉开,宰相君端着托盘进来,她绕过几帐,跪在寝榻的旁边,将托盘放下,揭开药盅的盖子,侧过脸,红肿的眼睛,看到我正朝她看,她抬手捂住嘴,眼泪滚落。
典药寮里的医师,阴阳寮里的阴阳师,比睿山上的法师。
只是左脚脚踝在坠马时关节扭脱,还有几处擦伤。
比睿山的法师,深色的法衣外面系着一件金线袈裟,语调平淡的建议藤原道無在家中举办一场祛除鬼祟的法事。
我抬起眼帘。
他们喂我喝的汤药里面可能加入了什么,我很困,意识里,有些东西很快的闪过,我能感到自己的脸色苍白,身体明明是很虚弱的,心跳却越来越重。一具身体里,另一个灵魂进入,偏头痛,肌肉痉挛,休克,这些是后遗症,还是排斥反应?
已经很久没有生病了。
这个世界上存在两种命运,一种是偶然碰到的,还有一种是自己创造的。
四年,只是偶尔的头痛和肌肉痉挛,没有人看出来。
如果这次是排斥反应——
我瞪着藤原道無。
他伸出手,解开衣服的系带,一只手托着我的后背,另一只手将我的手从衣袖里拉出来。
血都涌到脸上,我瞪着藤原道無,他低下头,看着我,挑了挑眉,微笑,那双犹如深潭的眼睛里泛出了一丝光芒,我愣了一下,移开视线。
我啊,从来没有这么后悔过,自己刚才为什么要吵着洗澡呢?
‘疼吗?’他的手指,轻轻握住我受伤的脚踝,不等我回答,他已经放开,叫外面的人进来。
两名侍从将热水运进来,幸子和宰相君也一同进来,她们跪伏在地上向藤原道無请示。
看到藤原道無点头,我立刻就笑了,幸好,衣服没有脱光。
不能走动的期间,为了打发时间,从菊地那里学习了很多杂七杂八的东西。
我的面前摆着葛,兰草,芒草,荻,桔梗和女郎花,将这些秋草各自细细的研磨,调配,制成的薰香,叫做[轻君]。
在没有人的房间里点燃一截,等一个时辰、两个时辰、三个时辰都过去了,香气淡薄得几乎可以忘记的时候,回到房间,余香,那样的不确定,简直就像是一种记忆。
藤原道無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一个彻底的功利主义者?野心家?冷酷,残忍,可以为了自己的权力和家族的利益不顾一切、牺牲一切?
他说藤原氏会灭亡,既然灭亡的结果无法改变,那么就竭力让灭亡的方式有所改变。若是我猜得没错,他现在所做的一切,其实是在引导这个氏族走向灭亡,以一种最安全、代价最小的方式走向灭亡。
换一个角度来看,在文化的层面上,由藤原氏为代表的整个贵族阶级,他们所发展出来的文明和艺术,宣扬闲逸、奢华的生活,受其影响,这个被称为[平安]的时代变得自大、衰颓,当藤原氏完结之后,当各方势力开始参与角逐、重新分配利益的时候,一个新的、更加‘实用’的时代也将建立起来。
我不知道藤原道無是怎样的一个人,我想他应该不会死守那些所谓的礼仪道德,也不会天真的满怀着激情效命皇室,我不知道他年少的时候是否曾希望成为一名宏股之臣,在这个新旧交替的过程中,拼得丰功伟绩,名留千世。
因为基本的价值观和标准不同,我无法去设想藤原道無会是一个怎样的人,也无意探究,但我能够切实的感受到,他对待我,似乎越来越‘好’。
仅仅因为我的一句话,一夜之间,整个白色的石庭院里铺满了红色的枫叶,我坐在廊沿,呆呆的看着,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呢?
又,因为想看一看手工缝制的古代足球,我向菊地要一个蹴鞠的球,第二天,宰相君带着六个跟我同龄的孩子到偏殿。
他们都是贵族家庭的子嗣,打扮、穿着非常正式,很紧张,但脸上极力的维持镇定,依次,用发音生涩的汉语规整的报出自己的名字及各自父亲任职的官名和官位。然后,按照要求,‘欢快的’表演蹴鞠给我看。
隔着帘子,我看着他们,像牵线木偶般的玩伴,专门为我表演各种游戏?
得知糖丸在我坠马的当天就被藤原道無亲手射杀了,我的手克制不住的颤抖。
藤原道無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对他人的了解,和对自己的体悟,同样是痛苦的,对吗?
我抿了抿嘴唇,嘴角弯了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