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一日,日蚀。
这一夜,幸子说不能睡。
申时末刻,天空突然发暗,当人们注意到的时候,太阳已经缺了半角。
整个日蚀的过程持续了两刻(约一个小时)。
暮色时分,家里的下人奔走,各处庭园,一堆一堆柴薪和无数支火把点燃,殿室内,高的矮的灯烛也一一点亮。
父亲在宫禁之中,未得归,据说那里有阴阳寮的阴阳师彻夜举行镇魂祭,无需担心。
我被送到北院,与椿夫人在一起。
他们相信,当天照大神发怒,将自己幽闭于高天原的磐石石窟,日蚀发生,各种凶神、灾祸纷纷现世。失去太阳神力的护佑,人的心智和魂魄落在黑暗中,会有邪鬼来蛊惑、诅咒,令人获病变坏。
现在不知道是什么时间,眼睛所看到的地方,无不灯火通明。过多的纸烛,关闭的门窗,让空气里充满了烟火的气味。隔着屏风和障子,侍女们三三两两的,压低了声音说笑。她们倒是不害怕日蚀天灾,只是有些担心被诅咒,或身体不豫(即生病)。
椿夫人在缝制一件男子的常礼服,二蓝色的织锦,绣着藤纹,灯光下,她穿着山吹花颜色的唐衣,密实的头发整齐的披在肩后,微笑着让我坐到她的身边。
‘倦吗?忍一忍,待明天日出后,就可以睡了。’
我点点头。
‘若是饿了,外间有准备夜食。’
侍女下去,端了一盅松子甜粥进来。
‘我看到大人这么珍爱你,很希望自己也能为他生下一子半女,好令他高兴。’
我垂下眼帘,父亲他不想走藤原氏的老路,不想当外戚,并且坚信藤原氏要败了,所以不肯要子嗣,即使是小竹,即使是我,那是他的决定,而她的决定呢?橘氏呢?
‘你还记得自己的生母吗?’
似乎谁都没有在我的面前提过小竹的生母,这可能是父亲授意的。实际上,我一直有些好奇,她是谁,为何住在山中,到底用了什么方法怀上他的子嗣,真的是一夜情吗?那很难想像,完全不像是他会做出来的事情。
下半夜,周围守夜的侍女一个两个的,不是在屏风或几帐的后面打瞌睡,就是溜到什么地方去睡觉了,我因为在椿夫人的跟前,只能勉强撑着。
外面奏报时刻的人,每隔一个时辰便击着鼓经过,天快亮了。
黎明的时候,下人将长鸣鸟(鸡)放出去啼叫,使太阳复生,等第一缕阳光重现大地的那一刻,恶事啊诅咒啊就都驱除了。
我木然沉着脸,返回正院偏殿,毫无胃口,匆匆洗漱了,终于有暖烘烘黑漆漆的被窝给我静静睡觉。
一旦躺下来,之前北院殿室内的冷梅薰香突然就变得清晰起来。
现在,我一动也不想动。
迷迷糊糊的有人拉着我摇晃,我困倦的要命,努力睁大眼睛,刚刚想要发脾气,却看到他,身上还穿着朝服,面上没有喜怒,但那双布着血丝的眼睛里,不见了沉寂和清冷,焦虑和忧恼的神色却清清楚楚。
我的心猛的跳动了一下。
他是在担忧,还是害怕?当时,我无故昏迷数日,他其实是痛恨的,这个人,对于那种自己无法控制的情况,一点也不肯接受。法师和阴阳师都对他解释,说失魂症,许是被鬼迷住了,需要佛法或灵器镇魂,比睿山上的法师似乎曾劝他让我到寺里去住一段时间直到成年,他没有答应,只从我的头上剪下一截头发作为延替,送到寺里供养。
我不知道这种感觉是好的还是不好的,只是很矛盾。
我呆呆的看着他。
我的心里没有广袤的疆域,现在和将来,我不愿意想,对于生活,我大概不是很懂,在我看来,井底之蛙头顶上巴掌大小的天空,已然足够。
‘今天还要去太政官的朝所吗?’我眨了眨还透着浓浓睡意的眼睛,问他。
他收敛了神色,摇头,转首,向外面唤了一声,宰相君带着两名侍从进来,服侍他换下朝服,洗漱,很快又都退出去。
见他走近,我眯缝着眼睛向后挪了挪,拉着他的衣袖示意他躺下来,将唯一的枕头献给他,反手拿被子盖住他,他的身上,是习惯的兰香,绢染的里衣腻着肌肤,我钻到他的怀里,缩了缩身子,打着哈欠,一面将手和脚都缠上去,房间里静极了,彼此的心跳和呼吸都听得见,我觉得这样才好,闭上眼睛,全身骨头松松软软的舒服。
像养熟的猫,这么主动的亲近他,让他愣了一下,随即双臂微微收紧,轻笑道:‘怎么越大越缠人了?’
‘我好困,’我说,一动不动。
他闷闷的笑着,翻身躺平,我连带的趴在他的身上,他的手指懒洋洋的卷绕在我的发丝里。
这次日蚀让天皇有了更换年号的想法。没有卜卦出日蚀发生的天文博士,却要倒霉了。阴阳寮里面,依附于各个势力的阴阳师大概会有所变动。那位华山法皇,变得越来越有趣了。
----------
申时:
下午3时正至下午5时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