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百多年前(公元710年),元明天皇将都城从藤原京迁移到更北面的奈良,仿照大唐国首都长安,按比例缩小四分之一兴建(长安当时人口超过百万,奈良仅二十万左右)。
第四天下午,我们到达平城京平城为奈良的古称)。
罗城门前,一群穿着各色衣袍的官员和贵族平人必恭必敬地迎接我们。
车列驶上将近七八十米宽的朱雀大路,道路两旁栽种着柳树和银杏,银杏树的叶片最近刚刚开始转成金黄。
藤原骑马,带着几名侍从,随驻守奈良的官员去交割公事,安排那二十几车为中宫御产而准备的供奉物和三百名兵卫府府生的暂寄居处,我和我们自己的行李则直接前往藤原氏在这边的宅邸。
除了规模大小,奈良给我的最初影响,跟京都差不多,皇宫同样坐北朝南,同样没有城墙,格局同样犹如棋盘,道路笔直,街区方形,分左京、右京、条和坊。
藤原氏在奈良有多处宅邸,我们这次要住的这座位于左京二条二坊上,占地四町,叫做东二坊邸。
我下车,脚步略微虚浮,上前,我摇了摇头,自己走两步,缓过来。
东二坊邸的管家出面接待,为我准备的殿室是西翼协殿。
看得出这名管家是藤原氏的老人,他不多言,对待我的态度很亲善,各种安排十分妥当。
抵达没一会儿,天空忽然急遽的暗下来。一滴两滴,雨很快倾覆,淅淅沥沥地顺着屋檐挂落,就像一连串冰凝水晶的珠子。
藤原还要很久吧。今天晚上肯定有欢迎地酒宴。他虽然不喜欢那些。却不得不参加。
指挥着下人将浴桶和热水运进内室。立起屏风。调水温。
我挥了下手。要他们都退下去。
当皮肤接触到热水。不论我是否愿意。这具身体里积累地疲倦。一次全部泄露出来。毛孔啊神经啊还挣扎着不肯松弛。我很深地吐息再呼吸。刻板地深呼吸。这么虔诚地做着。仿佛确实能够将那些陈腐地排出体内。伸手。扶着浴桶边缘。下巴搁在手背上。闭上眼睛。
简直是不可思议。此刻。我地灵魂平静安宁。我地心里却正源源不断地涌出一种乐观地情绪。抑制不住也不想抑制。每一秒钟。我都想微笑。
头向后仰。长发像浮萍般飘散。慢慢睁开眼睛。微笑。藏在瞳眸中。
听到击掌声,眼帘低垂的走进内室。他的视线避开我,往浴桶里添热水。
从浴桶中出来,穿上白色生绢的里衣,头发用细纱棉布拭干,窗户没有全关拢,外面雨溅落地面地声音非常清晰,细细的雨流,清脆冰凉的雨声。
我有些冷,没有睡着。趴在被褥上。留下一盏灯走出房间,我知道。藤原回来,我知道,他走进协殿的殿室,我知道,他抱起我,我知道。
习惯,有时候需要很多年去养成,有时候,仅仅三夜。
东二坊邸地主宅呈品字形分布,依次为前殿、后殿和两翼协殿,次日,我醒来,在后殿藤原的寝台上。在去春日神社和兴福寺还愿参拜之前,必须先在家中洁身谨行,这就意味着今日及以后的数日,都不会有人来打扰,也不需要外出应酬。所以,藤原此时还睡着。
我害怕吵醒他,一动不动,只转着眼睛打量四周,这间殿室的结构、室内地摆设和装饰大气古朴,讲究,却不着痕迹,隔断室内空间的五连扇紫檀屏风,上下两端镂空成花纹,中间分别雕刻着喜、怒、忧、思、恐五种脸谱。
外面还在下雨,因为关着门窗,雨声变得有些遥远。
十三岁的孩子已经不再合适跟父母同寝,而我们理所当然,我理所当然地靠近他从他的身上汲取体温,他呢,他从我这里得到了什么?如果说我对藤原抱有一种复杂的感情,他对我呢?是始终独独属于他的孩子,特殊的永远的留在他的身边,可那并不是被保护着,实际上我是被禁锢着,抛开所谓地氏族将来,他要怎么解释?这何尝不也是一种复杂的感情?
我无声地笑起来,皱着鼻子眼睛,嘴角微微上扬,我不贪心,绝不。
接下来的几天,我和藤原躲在东二坊里安静简单的生活,雨时停时落,我毫不在意,天空阴沉,刮大风,这些,我全都不在意,能够影响我心情的事情,至少这几天,都不会有。
东二坊主宅的庭园,整整齐齐地铺着一条青石小道,小道蜿蜒,曲径幽深,旁侧,有各种树木搭配成景,也有小桥、架空地渡廊、浅池、引水的空竹筒等等,这里很多树木我都叫不出名字。
藤原似乎真的没有事情要做,一天下来,我陪着他练字,抄写佛经。
偶尔不下雨,我们坐在屋廊上,看管家支使手下人清理庭园里的落叶。
奈良曾经是七朝天皇的都城,这里除了有皇宫,还有皇陵,至今仍然是全国第二的政治、宗教和文化中心(指小竹正生活的时代)。桓武天皇迁都平安京后(公元794年),很长一段时间,各地每年税收中的第一批货物,要先由使者送到奈良的皇陵前供奉,再运回京都。
这种仪式般地程序大概只保持了六十多年,后来被彻底废除,逐渐地,奈良与天皇的关系疏离,天皇居住并执政地地方被固定在平安京。这之后,奈良尚且闻名的,是建立在那里的众多寺院和神社。
因为有供奉藤原氏氏神的春日神社和藤原氏的氏寺兴福寺,藤原氏两百多年来一直没有放弃经营奈良,随着藤原氏在朝野的力量越来越庞大繁盛,春日神社和兴福寺在奈良的地盘(包括信仰上的和经济上的)也越来越扩大增加,现在,可以说,奈良几乎等同于藤原氏的家乡,氏族内部的学堂劝学院也办在这里。
你想进劝学院学习吗?藤原蓦地问我。
不想,我直视他,断然拒绝。
他这么问我是因为还没有忘记源氏以前的提议,还是因为愧疚?我有些心痛,苦涩地微笑,不知道该说他狡猾还是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