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谋天算人心自算(上)
作者:云如笙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5197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我执笔写下一首陶渊明的《饮酒》,满意地看看自己的落笔,还算娟秀,这几年的苦练没有白费。

“郡主,您的字写得越来越好了。”清影在一旁磨墨,笑着说道。

“不过是练得比较勤,在书法上,我可没什么天分。”我摇了摇头,可不敢担一个好字,毕竟毛笔书法我只练了几年而已,能算得上清秀就不错了。

“奴婢不懂看,只觉得看着舒服。”清影笑盈盈地接过我手上的毛笔,放置一边,待我舒展一下身体,才上前递来一杯清茶。

“这是什么茶?好香!”我轻啜了一口清茶,觉得这茶饮下后唇齿留香,茶味鲜爽,脱口问了一句。

“郡主忘了?这不是詧殿下前几日为了郡主今年十二岁的生辰,特意送来的庐山云雾吗?”清影提醒了一句,我才恍然,在畅雪轩里虽然不见外人,可是这位三哥却频频送来好玩、好吃的东西,每年的生辰还会送礼物来,听说我对茶有兴趣,今年还特意送来了庐山云雾。

“三哥可有什么话?”我不觉微笑,无论在畅雪轩里过得多舒适,被限制了自由总是很痛苦的,还好这位三哥时时送些小物事,才让我在枯燥的学习中得到几分鲜活的色彩。

“詧殿下说,小妹又要做姑姑了,且准备好礼物,倒时三哥是要来讨的。”清影绘声绘色地将萧詧的话复述出来,这几年相处下来,她年龄愈大,性子倒是开朗了些。

“是吗?”我面上带着淡淡的笑容,心中却自有想法。

在畅雪轩住了将近六年,我仿佛远离喧嚣了六年,每日学识字、练书法,阮修容还会亲自教我下棋,对于乐器我是一窍不通,她也曾找过教习来教我,可是在频频失败后,只好放弃。

这六年,我无不听从阮修容的话,努力学习她让我学习的每一件事,并非是我没有主见,而是在我看来,这本就是学习知识的最好时机。在我的记忆里,这几年的南梁还算是安稳,索性呢,我就猫在皇宫里好好学习。

“对了,太婆婆在哪里?”我放下茶杯,问清影道。

“阮娘娘应是在佛堂礼佛。”清影答道。

“我去看她。”

佛堂离我的书房有些远,天气已入六月,我早已经换上了薄薄的夏衫,不过在这正午灿烂的阳光下,也出了一层的细汗。

“太……”我跑进佛堂,刚想出声,看到阮修容面色肃穆地跪坐在蒲团上,微闭着眼眸,默念着佛偈。看着她端庄肃穆的模样,我忙收住声音,轻步走上前,跪在她的身旁。

这几年来,原本慵懒随心的阮修容突然开始笃信佛教,连日常的起居衣着也渐渐朴素简检起来。她几乎每日都要在佛堂中诵经数个时辰,可是原本娇媚脱俗的面容竟然日渐衰老,尤其是今年,她的鬓间已见白发,面容也日趋沉静。

“复作是念。生死何从。何缘而有。即以智慧观察所由。从生有老死。生是老死缘。生从有起。有是生缘……”阮修容的声音很小,偏偏我每个字都能听得清清楚楚,随着她的默念,我的心思慢慢沉静下来,耳畔只有她的声音,再无他物。

“相思,你来啦!”阮修容淡淡的开口,打破了我的沉思,我睁开眼睛,露出一个灿烂的笑颜。

“太婆婆,今天天气不错,相思来找太婆婆下棋。”与阮修容朝夕相处了这么多年,我已把她当成与太子同样重要的亲人,虽然始终不解她的目的,不过这并不影响我对她的信任。

“相思,你可知道太婆婆刚刚念的是什么经文?”阮修容冲我淡淡一笑,站起身来,也伸手将我扶起。

“是……”我皱眉想了想,这段经文我还是有些印象的,虽然对佛家的东西不甚感兴趣,可是偏偏对这一段还有些印象,“好像是缘起经。”

“嗯……”阮修容似乎没有想到我能说对,诧异地抬眼,又缓缓地嗯了一声,略微沉吟了一会儿,才又说道,“你懂得这段佛经的含义吗?”

“大概就是说,生死随缘,爱恨随缘,得失随缘。”我想了想那段偈语,慢慢地说出自己的感受。

“嗯,你很有悟性。”阮修容勾唇一笑,又恢复了一丝往日的姣美。

“太婆婆,咱们别说佛经了,天气这么好,相思扶着您出去走走吧!”我撒着娇,扯了扯阮修容的衣袖,惹得她轻声一笑。

“好,那就出去走走吧!”阮修容抚了抚我鬓间的一丝乱发,慈爱地说道。

六月夏初,畅雪轩的荷花池中芙蓉正艳,清风拂过,荷瓣轻颤,如娇柔少女,不胜娇羞之态。

我和阮修容坐在池中凉亭里,赏荷听风,感觉很舒畅。侍女奉上棋盘、棋子,阮修容执白,我执黑,先行,开始棋局。

我的落子习惯是先偏居一隅,再慢慢辐射开来,而阮修容则是全局纵观。我先老老实实地占了右下角的星位,而阮修容直接落子在天元,与以往的落子大为不同,我一愣,再落子贴位,而她又占了左上角的星位,再次出乎了我的意料。

“相思,你是不是在想,今日太婆婆的子,怎么落得如此奇怪?”阮修容瞥了我一眼,悠悠说道。

“嗯,是,太婆婆今日的棋风确实不同。”我老老实实地点头,手执黑子,却没有落下。

“呵呵,好了,今日太婆婆累了,就不下了。”阮修容轻轻一推棋盘,又摇了摇头,面容沉静。

“那便不下,我陪太婆婆说说话。”我也把黑子扔回棋盒,笑吟吟地说道。侍女上前将棋盘和棋盒收走,腾出空桌,又上了两杯清茶和几碟细点。

“相思啊,你在我这里住了多久了?”阮修容拈起一小块细点,递入口中,才微笑着问道。

“六年有余。”我略想了想,回答道。

“这六年,太婆婆将你圈在这里,你可曾怨过?”阮修容依旧微笑。

“太婆婆,相思知道太婆婆对相思好,没有怨。”哪里会有什么怨,我坚定地摇了摇头,能安稳地生活、学习,她为我做的已经很多,我哪里有立场去怨她?

“你是个心思通透的孩子,”阮修容拍了拍我的手,宽慰地笑着,“也不枉我一番考量,只是总有一日,也许你会怨我。”

“我……”我听出她的话中有话,想要问,却被她打断。

“相思,且听太婆婆说,好吗?”阮修容微闭眼眸,眉间的疲色尽显,我收了声,等待她的下文。

阮修容挥了挥手,将随侍的宫女都遣了下去,只留我和她。她闭目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半响才缓缓睁开眼睛,眸色深邃,似乎藏着浓浓的心事。

“相思,你可知道我的身世?”阮修容问道。

“知道一些,不多。”我犹豫了一下,回答道。

“你且说说。”阮修容轻笑,鼓励我道。

“太婆婆是会稽余姚人,原姓石,是在天监元年进宫……”我发现阮修容似乎陷入回忆当中,故将话语放缓,没有说完。

“嗯…怎么不说了?”听到声音渐低,她抬眼看我,问道。

“太婆婆,您问相思这个做什么呀?”我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便撒着赖不肯继续说下去。

“你这怠懒丫头,就会小聪明!”阮修容似乎看出我有意不说,好气又好笑地白了我一眼,然后慨然长叹一声。

“我本姓石,闺名令嬴,本是余姚县丞的女儿,十五岁嫁给齐始王为妾,齐始王虽不好女色,待我还算亲近,他不仅让我住进王府中最大的偏院,还为我搜罗了不少珍品奇物,可是我心不在此。早在我嫁入王府时,便已将芳心寄托他人,给王爷的不过是为妾的本分。”说到芳心寄托,她狠狠地闭了一下眼睛,旋即睁开,继续说道,“可是那人却辜负了我,为了什么所谓的天道,将我舍弃……”

“天道?”听到这里,我一愣,难道说,她喜欢的,是个算命的?

“为了他的天道,他怂恿王爷谋反,以至王爷被杀,我被没入东昏掖庭,受尽屈辱,直到圣上起讨东昏,将我纳为彩女。”阮修容的叙述让我惊讶愕然,难道说齐始王谋反是有人怂恿,而非本意?那么这个人是如何神通,竟能对历史了解的分毫不差?我压下疑问,听着她继续说道。

“后来,我生下七符,被封修容,赐姓为阮,那时他是圣上身边的天算,为圣上谋算天下,其实我知道,他只不过是在为自己算。”阮修容说到这里,脸色变得潮红,似乎很激动,双手紧握,还禁不住身体的颤抖。

“皇爷爷身边,似乎没有这样的人呢?”我忍不住问了一句。

“是啊,当然没有,”阮修容冷笑一声,“这世上哪有什么天算,若是有,我也要他算不成!”

“太婆婆,那么,那个人死了吗?”我问道。

“不,我不会杀他,我只是设法让圣上驱逐了他,我要让他看着,他苦苦归位的历史,再次乱起来……”阮修容只喃喃了一句,却让我感觉有些寒冷,我隐约发觉,她为我所做的一切,似乎都与这个天算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