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定了定心神,微微弯起嘴角,看着站在门口那里的明镜。“你来了,看来我还真是没有猜错。”
他穿着藏青色的长衫,眉宇间有些疲惫,与昨晚的他有些不同。“郡主。”
明镜躬身一礼,便等待我的下一句话。
“你先坐吧,我们可能会多说一会儿,我不习惯仰视着别人。”我随意地寻椅子坐下,也同时示意他也入座,明镜听到我的话,微微一愣,却没有动作。
我一挑眉头,淡淡说道。“坐,难道说,你想等我坐到桌子上,才肯坐椅子吗?”
“谢郡主赐座。”明镜也不再推诿,拱手,然后拽过椅子,端正坐好。
“娘娘薨了,你们,都得到消息了吧?”
“是。”明镜点了点头,没有多言。
“娘娘是我至亲的长辈,她疼我,怜我,为我着想,可是到现在,我还不明白,她为什么要……”
我把目光从他的身上调开,然后落在不远处的经卷上,心中的痛楚再次翻卷而来。这六年来,我从未想过,有一日,她是以如此方式与世永诀,离开得这么突然。
“郡主节哀。”明镜的声音也有些低沉。
我苦涩地抿了抿嘴唇,“节哀,呵……”
站起身,环顾着这间失了主人的屋子,我轻声地问道,“明镜,你们,是不是恨我?”
“郡主何出此言,属下绝……”明镜的语气依旧平静,可是我打断了他的否认,回身直直地看着他。
“不恨吗?”我缓缓地摇头,怎么会相信他的话,“那怎么可能呢?我都会怨恨自己,你们怎么会不恨呢?”
明镜依旧没有反驳,他只静静地坐在那里,昨晚那始终挂在唇边的微笑,此时早已经不见了踪影,没有笑容的脸庞多了几分清冷,少了几分亲和。此时的他,不再试图敷衍我了。
“如果我不出现,是不是此时的她还好好的活着?还在为了她的棋局,在一步一步悠然自在地下着呢?我不敢去想,可是我知道,你们会想,会恨……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是这样的一步,明镜,你可不可以告诉我!”
我的心绪纠结,直勾勾地盯着明镜,试图让他给我一个答案,可是他依旧端坐如山,安静如湖。
我的心慢慢平复了下来,也似乎想到了什么,想通了什么。“以后怎么办?”
“属下自当跟随郡主左右。”
明镜的话,他说出的每一个字,感觉都是那么的生硬。
“不必蒙我,”我摆了摆手,也叹了一口气,若是能与他们多相处一些时日,再加上阮修容的帮助,我相信自己可以在几个月内赢得他们的认同和效忠,可是此时,时机不对了,阮修容死了。他们骤然失去了可以约束他们的人,而我,这个狐假虎威想要接管的小丫头,还远远不够分量。“你有什么想法,就说出来吧,你们肯定也都知道,我,这个十二岁的小郡主,究竟有怎样的斤两。”
明镜站起身,沉声说道。“属下只是觉得,郡主不必多想,等过了这一阵再说。”
“哦?”我心中一动,觉得他话中有话,可是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问题太多了,一时间竟不知该问哪个。
“郡主不必担心安全,属下已经安排妥当。”
明镜依旧面无表情,语气平静。
“我怎么会担心这个,安不安全的,我已经不在乎了,我现在巴不得……”心绪波动之下,我突觉有些失言,便不再多说。
明镜走了,留下了依旧满腹疑问的我,不过,此时此刻,也不是解开疑问的好时候,此时此刻……
我回过头,看着木桌上的经卷,上前拿起一本,再细细地磨墨,慢慢地摊纸,誊写经文。此时此刻,我唯一要做的,就是为太婆婆誊写经文,积福安魂。
整整七日,我的生活起居,都是在这小小的佛堂里,每日除了诵经,就是誊写,除了清影每天为我打水送饭,再没有任何人来到这佛堂。其实自从搬入佛堂起,我便换上了粗麻丧服,居在佛堂后面的小居室里,开始为她服丧。
仿佛是时间静止了一般,我的心,从未曾有过的平静,也渐渐明白,为何她数年前修了这座佛堂,每日在佛堂中诵经,我似乎感觉得到她平静的面容下掩藏着怎样涌动的心绪。
“郡主,吃饭吧。”
已经是第八日的中午,清影和清荷一起送饭过来,清荷还带来一些宣纸。
“好。”
我聚精会神地将最后一个字写完,才收笔休息。
我接过清影递来的竹箸,问道。“宫里有没有什么消息?”
“娘娘已经入殓,明日下葬。”清影便帮我布菜,边回答着我。
“太子那里,有没有什么话?”
清影的动作顿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没有。”
“嗯。”我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便不再说什么了。
夜,万籁俱寂。
素烛即将燃尽,闪烁的烛光摇曳着,我誊写经文得有些累了,便拿起经卷来细细读着。
听见轻轻的脚步声,我顺势抬眼看过去,门口处站着一个高高的人影。他抬步走进来,是萧詧。看见他的样子,我有些微微的惊讶,几日未见,他竟然消瘦如此。
“三哥?”我放下经卷,站起身来,“你怎么会过来?”
“我看到有光,便来看看你。”萧詧走到桌边,翻看着我誊写的经文,“这几日在佛堂受苦了吧?”
“不苦,”我摇了摇头,嘴角微微勾起,也走到了桌边,随意地翻起一页纸。“在这里,我的心很平静,而且,我是在为太婆婆安魂祈福。”
“你在这里倒是安静,却不知,外面已经为你吵翻了天。”萧詧瞥了我一眼,表情有些奇怪。
“为我?”我一愣,不明白他的话意。
萧詧将手中的经文轻轻地放了回去,然后转身面对着我,神色中似乎带着些许的担忧。“朝中皆知阮娘娘薨逝前,曾经中毒,却并非是太医医治,而是,你这位涪陵郡主为她解毒,试问,你一个弱龄郡主,如何为她解毒?”
我哼了一声,眼睛直直地盯着他,“六年前,我中过同样的毒,自然就有解毒的方法,怎么,难道说,娘娘的薨逝,竟是我造成的不成?”他微怔,然后略略不自然地转移了视线。
萧詧的语调也变得有些不自在,他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转身走开了几步,才侧着身子对我说道。“话虽如此,可是,皇爷爷的态度颇为奇怪,你还是要小心一些。”
“谢谢三哥,不过我一个小小的郡主,难不成让我为娘娘陪葬?呵,若说是陪葬,六年前,我便已经离阎王殿很近了。”我轻笑一声,也不再看向他,低头摩挲着桌子上的经卷。
“你!”萧詧脸色一变,想说什么,可是嘴唇动了动,只挤出了一句,“湘儿,你对六年前的事,还记得那么清楚吗?”
“三哥就算当年我是个小孩子,可是现在,我已经十二岁了,我……”我想说,我想问,可是话到嘴边,看着他略显憔悴的面容,想起这六年他对我的关照,想问的话,便问不出口了。
萧詧却没有注意到我的欲言又止,似乎陷入了自己的回忆中,脸色变幻几分。“当年……”
“三哥,莫要再提当年了,我不想再去想当年如何,”我出声打断他的回忆,他回过神,静静地看着我,似乎在等我继续,我只好又多说了两句,“三哥,很多事情,我并不想纠缠在恩怨中,死者已矣,我只是想要一个结果。”
萧詧嘴唇微抿,腮边的酒窝显现出来,“结果?湘儿,你想要什么结果?”
“三哥,你说湘儿应该得到什么结果呢?问湘儿之前,三哥,能不能告诉湘儿,你为何深夜走到佛堂,为何要走进来与我说上这一段话,为何要问我想要什么?为何?”我没有直接地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反问了他。
想象的到,他必然是知道些什么,才会在这个让很多人难以入睡的夜晚里,徒步走到离皇子所很远的昭阳宫,走到佛堂的外面,然后,走进来和我说了一大堆当年的如何如何。
“我……”萧詧顿时语塞,半响没有开口,他苦涩地一笑,抬眼看着我,无奈地摇了摇头,“六年前,我便觉得你聪明得不若稚童,六年后,你更是通透得让我害怕,湘儿,你这番聪明通透,也不知是你之幸,还是……”
“三哥,我幸还是不幸,又能如何呢?此时的我,在这小小佛堂为太婆婆诵经,心情平静,没有杂念,三哥,你的心是不是很乱?”我微微一笑,拈出我所誊写的经文中的一张,递向萧詧。萧詧上前,伸手接过,低头去看上面的内容。
“般若波罗蜜多心经……”萧詧默默地念了一遍经文,似乎烦乱的情绪在默念后平复了一下,“湘儿,你在这里很自在?”
“这篇经文,就是让世人懂得如何观自在,观便是看,自在便是自己,这七日,我每日都看自己,自然是很自在的。”我笑着回答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丝的调侃,“难道说,三哥瞧见我的自在,自己反而不自在了?”
“你啊……”萧詧一愣,摇了摇头,也忍不住抿嘴笑了,腮边的酒窝深深的,似乎又显出几分当年的纯真可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