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偷袭(上)
作者:潭忧公子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7595

虽说身负轻功,可从这一侧攀上山壁,也足足花了南宫忧二柱香的工夫。运了这许久的内功,他的胸腹间又在隐隐作痛。

喘息了一刻,他立刻将带上山来的麻绳拴在灌木上——说是灌木,其实也夹杂了不少一人多高的小树——再将绳垂下地面,目视着这一百余名熟苗寨兵顺着绳子缓缓爬将上来。

几个生苗踅过来解手,南宫忧弹出飞蝗石,撞中了他们的穴道,而后将他们拖入灌木林中,用绳子拴在树上,再往他们嘴里塞上了一把石块。

那几个生苗瞬间之前尚在为自己没被熟苗的弩箭射死而感到庆幸,却万万没想到从土墙踅到灌木林边解个手居然会遭遇这等从天而降的横祸。他们既被绑在树上,穴道又被封住,口中兀自塞满了石块,一动也不能动,一声也不能出,只能用那惊恐的眼光怔怔的盯着南宫忧,仿佛恨不得将自己化作一条毛虫、匍匐在地面上向他求饶一般。

南宫忧看了看这几个生苗,又扭头朝灌木林瞧了一眼。影影绰绰间,他可以看到土墙内的生苗依旧在不断的探出身体往下射箭、不断的隐在土墙后朝登上山壁的熟苗射箭、挥刀,不断的被熟苗飞上来的弩箭射中、倒下……

此时已有十余名熟苗寨兵背负着盾牌上了山壁,正忙着砍伐灌木、树立寨栅。

看着这些寨兵,南宫忧忽然从心底涌起一丝厌恶。

又要杀人了……

当然,蓝千彪早已开始杀人了。只是,他南宫忧很快将直接指挥这些熟苗寨兵杀人。

虽然,他可以不出手,即便出手也不需要杀人;可是,他手下的寨兵,却一定会杀人。

毕竟,这是两军对垒的战场。若要获胜,不杀人是做不到的。

他所指挥的手下的寨兵杀了人,跟他本人杀人已经没有任何分别。

他眼下骑在虎背上,已经下不来了。

南宫忧淡淡一笑,没有继续想下去了。

该做什么,他还是得做。

即使这样做违背了他在六年前立下的誓言。

世间之事,本就如此。

而且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也使得他不能继续想下去了。

几个生苗大约是发现自己的同伴去了这许久还没回来,便来到灌木林边寻找,自然而然的便看到了南宫忧正指挥熟苗寨兵树立寨栅。顷刻之间,一百余生苗寨兵各执器械,一边呐喊,一边朝灌木林飞奔过来。熟苗立寨未稳,攀上来的人手也少,而且多半只有随身腰刀,未携弩机。虽有几个熟苗掣出腰刀上前迎敌,却很快就被砍翻在地。

“都不要动!继续立寨!”南宫忧一声断喝,随手抽出一条立寨的木栅,纵身跃入了生苗人群。

顷刻之间,已有五七个生苗被他撞中了穴道,委顿在地。他随手夺过一条铁枪,一掌将枪头劈断,左挑右打、前格后挡,登时放翻了三十余个生苗。余众见势不妙,连忙退入土墙,纷纷朝他放箭。南宫忧自是不会把这区区几十支箭放在眼里,或闪避、或杆挑、或手绰,毫发无伤。而就在他退敌避箭的当口,熟苗已将寨栅立稳,并又接上了三二百名寨兵。如此,把守东山壁的生苗处于被两面夹击之势,登时慌了手脚。几个生苗试图往石墙处求援,然而不是被熟苗的弩箭射倒,便是被南宫忧的飞蝗石弹中了穴道。

此刻已有五七百熟苗寨兵攀上了东山壁,不消南宫忧吩咐,三百寨兵就地摆开,防守寨栅;三百寨兵排成方阵,盾牌前导,铁枪从盾牌空隙间挺出,迈步前行;方阵两翼各排开四十名弩手,轮番放箭,掩护方阵前行。而山壁正面的攻势也未尝稍减,弩箭如飞蝗一般扑向山头,循云梯攀缘的寨兵有增无减。生苗的寨兵不住的倒下,十停中已去了五七停。余人已慌不择路,各自为战。小头目纠合起一百个寨兵,也以盾牌前导、手持铁枪排成方阵,试图挡住熟苗的方阵。然而两阵未接,熟苗的方阵忽然倏啦一声,两下里分开,排成一个半月状。刹那间,熟苗枪兵一齐蹲伏,两翼的弩手则一齐朝生苗两侧放箭。生苗立马便慌成一团。一顿弩箭过后,熟苗枪兵齐上,将生苗的方阵冲得七零八落。生苗的小头目挥刀猛砍,很快便被乱枪捅死。山壁正面,已有一百余名熟苗攀入了土墙,跟生苗混战成一团。侧面熟苗的方阵继续前行,撞入土墙,加入了战团。眼见着前方杀得刀光乱晃、鲜血四溅,那立在寨中的三百寨兵却纹丝不动,继续紧守着寨栅。

站在一旁的南宫忧禁不住佩服的点了点头。

午牌过了。

也许是怕冷,也许是不敢看这尸横遍地的场景,总之,日头依旧瑟缩在乌云背后,一丝阳光也不露……

东山壁到底被熟苗拿下了。生苗守军死伤大半,余下七十来人,全部放下兵刃投了降。蓝五根将他们五人一组,用麻绳绑住手脚,分开来看管。东山壁与石墙间本有木梯相连,蓝五根派了两个寨兵,一把火烧了个罄尽。

山壁与石墙间渐渐安静了下来。双方都收起了兵刃,各派了五十名寨兵,臂上缠着白布,收捡己方寨兵的遗体和伤兵。朔风仿佛很不满意他们居然停手不打了,一阵接一阵的往来呼啸,仿佛在催促他们快些动手开打一般。

饱餐过一顿午饭,南宫忧领着五百寨兵沿着山顶往前开拔了。

行不到里许远,那股怒潮又迸发了出来……

那一霎间,南宫忧的脚步微微停了片刻。

南宫忧本以为生苗的大洞子里定然有重兵把守,生怕走在东山壁的山道上时,对面洞里的生苗会隐在西山壁相对的山道上放箭。因此,他先命熟苗寨兵停在山壁顶的空坪上,自己拿着一面盾牌,踅到山道上,一连朝对面的山道上弹出数十颗飞蝗石。对面的山道并不宽,洞内也只有一条甬道与这条山道相通。他自忖若山道上藏有伏兵,弹出的飞蝗石好歹能撞中五七个人。可飞石弹出之后,只有啪啦啦与石壁、石道相撞之声,绝无撞到人身上的闷响。

他心下感到奇怪,抬手示意寨兵们原地不动,将身一纵,轻轻跃到了对面的山道上。

他前后一张,这山道上果然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寻到那与山道相通的甬道,往里一瞧,除了甬道壁上一盏松明孤零零的燃着外,连一根箭尾巴上的翎毛都没见到。

他转身出洞,挥手示意熟苗的寨兵沿山道过来;自己则来到平台前,将吊桥放了下来。

南宫忧将一百寨兵留在东山壁的空坪上驻扎、将一百寨兵留在西山壁的山道上守把,自己领着余下的三百寨兵走入了山洞的甬道。

洞内依旧是漆黑一团,只有插在洞壁上的松明喷吐着昏黄的火光。洞壁外自是那时隐时现的水波相激之声,洞内却委实空无一人。这三百寨兵的脚步声在洞中往来激荡,与那即近即远的水声相应和,倒给这洞内的阴森别添了一番风致。

“啊——”

蓦然间,一声惨呼幽幽的渗入了一行人众的耳鼓。

南宫忧眉头微微一蹙,吩咐十个寨兵跟他一道,其余人众原地守把,循着这惨呼,朝洞北奔去。穿过一条甬道,只见一个生苗横躺在一个岔道口。这岔道口共分出四条甬道,分别通往西北、正北、东北和正东。南宫忧无暇顾及那躺在地上的人,运起内劲,朝那四条岔道猛喝一声:

“站住!”

这喝声一出,身畔的熟苗都不禁感到心旌一番震荡,无数声回音从那四条甬道内反弹回来,众人的耳鼓不由得嗡嗡作响。而当回声渐渐消散时,一个声音从东北方的甬道内传来:

“南宫——”

这声音带着几分惊惶、几分急切、还隐隐带着几分欣喜……

正是龙霜儿的声音。

“霜儿——”南宫忧禁不住高呼一声,运起轻功,朝东北方飞奔而去。虽然他对龙霜儿并无男女之情,但她毕竟对他有恩,若让他南宫忧眼睁睁的看着她有什么不测,那是决计不能容忍的。

不过他依旧忘不了扔下一句:

“你们在这儿守着,看看那个人还有没有救……”

洞内依旧空无一人。南宫忧一边飞奔,一边静心聆听,果然前方不断有极细极微的脚步声传将来,可见前方奔跑之人轻功委实不弱。当下他不敢小觑,凝神屏气,细细体察着四周的动静。

追了约莫一柱香的时分,他果然听到侧畔一个小洞内有呼吸之声。他轻轻哼了一声,从袖中抖出了一颗飞蝗石。行经那小洞洞口之时,只闻得一声断喝,一阵金刃劈风之声照头扑过来,他呼的将飞蝗石弹将出去,不管不顾,继续前行。

然而这一弹仿佛并未奏效,“当”的一声过后,那风声依旧不减,从他后背直劈下来。饶是他脚步迅速,后襟一片衣袂还是给削了下来。

“生苗中居然还有这般人物?”他心中不由得暗自一惊。然而尽管如此,他脚步依然未停,继续循着这甬道往前飞奔。俄顷,脑后一阵疾风袭来,他连忙侧身,伸手一绰,定睛一瞧,竟是一口不满一尺长的短刀,刀刃和刀柄都是笔直,没有护手;掂在手中,沉甸甸的;即便这洞中松明火光昏黄,精钢铸就的刃口依然映射出一阵阵逼人的寒光。

这是一口倭刀!

一见这倭刀,南宫忧心头不禁一凛!

难道倭寇也来到了五寨?有可能!毕竟,生苗一直在同吉王和倭寇联络,约期共同举事,因此,倭寇派人来到此处也不奇怪。可是眼前发生的一切究竟又是怎么回事呢?洞中为何空无一人?倭寇为何反要杀掉生苗的人?龙霜儿为何叫得那么惊惶?难道倭寇又和生苗打起来了?无数个疑惑在他脑海中一一掠过,让他无法想明白。

然而眼下他已无暇细想,顺手将那口倭刀笼入袖中,脚步却一刻也未曾放松,静静辨着那细微的脚步声,紧追不舍。而身后的脚步声也不住的传来,很显然那偷袭他的人也在紧追不舍。

也不知追了多久,南宫忧蓦然觉到眼前一亮。原来前方不远处有个洞口,天光正很难得的从那洞口投射进来。然而就在他即将冲出洞口的刹那间,一片黑影猛的当头压过来。原来是那前方奔跑之人掀动了一块石板,试图将洞口封住。说时迟,那时快,南宫忧纵身跃起,双掌一齐拍出,内劲猛吐,呼的将那石板又掀了开去。

原来这洞外是一片草地,往前半里,是一汪湖水,水边泊着一条快船,十人手执轻桨,分坐两列;湖水对岸是一片密密匝匝的马尾松林,松林边停着一辆马车。草地上,三个男子各肩负一人,望湖边飞奔。两个青袍男子分别背着龙天杆和龙阿柱,跑在前头;一个黑袍男子背着龙霜儿,落在后面。那三人是汉装打扮,可每人腰间都插着三口刀,一口长约二尺余,一口长约一尺余,另一口则是不满一尺的短刀,同那偷袭者掷向南宫忧的刀形制一样。

“这些人果然都是倭人!”南宫忧心中这样想道。日本武人佩刀共有三口,二尺余长的唤作“打刀”,一尺余长、不满二尺的唤作“胁差”,不满一尺长的唤作“短刀”。南宫忧少年在“庐山五老”门下学艺时,师父们曾向他介绍过倭刀的形制,因此上今日一见便知。

然而他却一语不发,只提气将身一纵,右手探出,去拿那黑袍倭人的后颈。那黑袍倭人不动声色,脚下步伐却蓦的加快,又朝前跃出三二丈远。南宫忧腕子轻轻一抖,一颗飞蝗石朝那人后颈弹去。谁知那人竟提着龙霜儿的脚踝,将她往后一甩,挡住自己的后颈。南宫忧不由得在心中暗骂一声,双手齐挥,弹出两颗飞蝗石,一颗将先前那颗撞了开去,另一颗却弹到龙霜儿背心,解开了她的穴道。

龙霜儿穴道一解,立刻直起身子,一掌朝那倭人后颈猛斩。那人不由得破口大喝了一句,一把甩开龙霜儿,反手将腰间的“胁差”拔出,随着一声断喝,一股劲风朝龙霜儿前胸横劈过去。

倭人刀法简洁,没有纷繁的招式,讲究的就是快、狠、准。那黑袍倭人这一刀横劈过去,龙霜儿手中没有兵刃,连忙撤身后退,只觉刀风扫得前胸火辣辣的疼。那黑袍倭人一击不中,随即手腕一转,往前一个刺突。南宫忧早将软剑递出,内劲将剑身绷得笔直,剑锋直刺那倭刀刀身。刀剑相交,当的一声,那倭刀固然被南宫忧击开到一边,南宫忧的手臂也给那黑袍倭人的内劲震得微微发麻。

二人各自退开几步,互视一眼,心中都微微一震。俄顷,那黑袍倭人忽然仰天哈哈一笑,纵身两个起落,早跃上了湖边泊着的快船。而那两个青袍人也早已扛着龙天杆和龙阿柱在那快船上等候,黑袍倭人刚一落船,十个桨手立即开划。龙霜儿高呼了几句苗话,也将身一纵,几个起落,跃到那船上方,一掌朝那黑袍倭人拍去。那黑袍倭人冷冷一笑,抬手一接。啪的一声,龙霜儿一声惊呼,扑通落入了湖中。

南宫忧心中一凛,忙跃身上前,打算入水救人。却见那黑袍倭人朗声朝自己身后说了几句倭话,他心中暗道“不好”,情知那偷袭者已然追出洞外来,赶忙反手一剑,乒的将刺向自己后心的倭刀挡开,随即移步转身,倏倏几声,朝那倭人连刺五剑。那倭人挥刀左格右挡,可南宫忧使的是软剑,倭刀即使挡格到剑身,剑锋依然可以甩将过去。那倭人始料未及,肩头、前胸、下臂各给南宫忧的软剑划开了一道口子。他退后两步,“哈”的一声怒叱,一刀冲南宫忧斜劈过来。南宫忧觑得真切,反欺身上前,右手中剑斜斜的挽了个剑花,左手轻轻一抖,将袖中笼着的那口短刀抖将出来,用力朝那倭人胸膛一送。

他不喜欢杀人,也曾在西湖畔立誓永不再杀人。虽然违誓杀了青红,可是他决计不会破罐破摔。只不过,杀倭人,他杀得心安理得。不论他立了多重的誓,杀这样的倭人,他决计不会有半分犹豫。

此时那快船已然靠岸。那几个倭人见同伴被杀,不由得失声大喊,两个青袍倭人撇下龙天杆和龙阿柱,就要上船回过这边,却被那黑袍倭人扯住,大声呵斥几句,各扇了一记耳光。二人唯唯连声,拖起龙家兄弟,一干人等一起上了马车,朝马尾松林中驰去。

南宫忧将那倭人的尸首撇在一边,收起软剑,打算脱衣下水救龙霜儿,却见水下波纹泛起,哗啦一声,龙霜儿从水中钻了出来。

南宫忧连忙脱下上身的棉袍,蹿入水中,将她缓缓扶上岸来,立刻脱去她身上的湿衣,将自己的棉袍穿在她身上。

“南宫……”她早已筋疲力尽,无力行动,刚刚说出这两个字,马上喷出几大口血水,软倒在南宫忧的怀中。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