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我出去。”温玉见北言冰的窘态，又是一笑，轻声道。

他的语调柔和淡然，有种抚慰的意味，让北言冰的神色略微舒展了一些。他走过去，把手搁在檀木制成的轮椅背上，将它向门口退去。

房间的地板也是粗木所制，木轮倾轧在木板之上，吱吱呀呀的，有点刺耳。

等轮椅终于出了门，到了外面的泥土地上，北言冰才真的舒了一口气：任何一个提醒温玉残疾的因素，都让他觉得无比难受。

温玉闲闲地搭起手，放在额上，看了看远处艳艳的天色，然后转过头，漫不经心地问：“昨晚遇见谁了？”

北言冰迟疑了一下，然后实话道：“东方焰。”

温玉刚准备放下的手轻轻一滞，表情掩饰地很好，却还是闪过一丝讶异与怅然。

“她还好吧？”想了想，温玉又问：“有三年不知她的消息了。”

“没有细问。”北言冰斟酌地回答，“看上去不错，就是……变了些。”

大家都变了。时光是刀，痕迹比比皆是。

温玉遂不再问什么，只是端起方才放在自己膝盖上的卷轴，迎着阳光展开道：“我觉得时机还不够成熟，那些勤王的军队，都是你许以罔替封侯，他们才成行的，可是你能许，太后一样能许，他们的立场并不坚定，只是为利而战，如果她暗地里操纵说服了他们，说不准你会被他们反打一把。到时候便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了。”

北言冰没有回答，只是若有所思地站在一边。

“诚然，太后现在打压各诸侯。收回封地，集中权力。让他们怨声载道，以至于纷纷表示愿效忠皇上，拥护你亲政——他们的忠心有多少尚不追究，单说兵力，太后那边有北滨国最精英的军队，你舅舅陈可南本身就是号称北滨国第一勇士的神武将军，他们几乎掌握了全国三分之二的力量，而且个个对其忠贞不二，而你这里，那些长期处在边疆之地的大小侯爷们，斗鸡耍猴还是不错的，至于打战……”温玉一边说，一边摇头轻笑：“不敢恭维。”

“你上次故意逼东方焰走，不想让她被你母亲利用的事情，我还没来得及告诉她。”北言冰有点深思恍惚，似听未听了一段时间，又冷不丁地说了一句。

“何必说，她如何想，是她的事情，我们终究不会再有什么关系。”温玉先是一怔，随即轻描淡写地滑了过去，继续道：“关于众诸侯联名密信给你这件事，你有什么看法？”

北言冰这才收拾了一下心思，想了想，沉声说：“你刚才所说的时机问题，我也想过，可这次诸侯愿意支持我，是一个机会，轻易放弃，又未免觉得可惜了。”

“真的是机会吗？”温玉曲起手指刮住下巴，“或者——是太后的另一场陷阱？”

“我知道上次的事情你还在怪她，你也应该怪她，是北言家对不起你。”北言冰赧然道。

“我没有怪别人，自己的失误，当然得自己承担，更何况，温家做了许多伤天害理的事情，温家的人，也理应受到惩罚。”温玉神色平和，没有一丝不甘。

“真的没想到，她会这样利用自己的亲妹妹。”北言冰仍在感慨：“我现在都想不通，她一边唆使温家自立为王，一边暗地里通风报信，帮助东方明。她这样做，对她有什么好处？难道她不知道北滨与温府，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吗？”

“凡事没有绝对。你可知道，温家坐大后，威胁最大的，并不是东方国，而是北滨国。”温玉含糊地解释了一句，然后淡声提醒道：“在权力面前，不要太倚赖亲情，更多的，只是利益的权衡。”

“我是她的亲生儿子，她就算再怎么嫌我碍事，也不至于会伤我性命吧。”北言冰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突然连自己都不太自信了。

“那些将你捉拿回宫的刺客，对你下手时，可曾留情？如果不是刀，你认为自己可以活着回宫吗？”温玉瞟了他一眼，疏疏淡淡地一语反驳。

北言冰哑然，神色复杂地朝刀站立的方向望过去。

“可刀也是太后赐给我的……”

“如果我没记错，是她办事失手，太后要惩罚她的时候，你开口要的吧。”温玉微微一笑，“冰，人心可用，你在北滨国势单力薄，也是因为所识不多。我的建议是，这一次，无论它是机遇也好，陷阱也罢，你统统不要管它，老老实实回宫，韬光养晦，除非自己手中有一支靠得住的力量，否则，不可像今次这样轻举妄动了。”

“可我私自出宫，会见众诸侯的事情，已经被太后知道了。”北言冰有点为难地说：“难道不见他们？”

“见。见到他们后，该笼络的笼络，只是休谈推翻太后的话，反而要劝说他们安分守己一些，做一套母慈子孝的戏给他们看，给宫里的人看。”温玉伸手在地图上指了几处：“特别是尹阳、临平、芜湖，尤其要拉拢，这些都会成为以后的战略要地。”

北言冰点头，不等温玉继续说，他伸手将卷轴抢了过来，放在背后，板着脸说：“公事已了。表哥，我们说私事。”

“说吧。”温玉有点无奈地应道。

“你不能单独住在这里了，我不放心。”北言冰不容反驳地说：“这里离东方国太近，而且周围连人烟都没有，万一出了什么事情，我连施救都不能及……”

“如果有一天，我只能靠别人的照顾与救援才能活，冰，我一定不会继续留在这个世上。”温玉温和地驳了回去，“请成全我最后的骄傲。”

北言冰哽在原地。

是，骄傲。

他的表哥，曾经是那么骄傲的人，骄傲到让北言冰恨得牙痒痒，可又不得不被他吸引，因为他亦是那么地出众优秀。

如此的人，却在短短几年内，经历了背叛，灭门，逃亡与残疾——可至少，还能有骄傲吧。

那份淡薄从容的傲气，举手投足间的绝代风华，让北言冰几乎有种恍惚：其实在他身上，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他依旧是城南之玉，依旧高高在上。

“……等我亲政了，我一定……”北言冰觉得自己有必要承诺一些什么，毕竟温玉的遭遇，多多少少，是他导致的，如果不是为了保护他，温玉也不至于伤至如此。

“等你亲政了，我便该离开了。”温玉浅浅一笑，堪称和蔼地握了握北言冰的手臂，然后转动轮椅，兀自向房里走去，“你回去吧，快天黑里，这里可住不下三个人。”

北言冰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一点点融进房间沉沉的暗色里，待再也看不见了，他才移开视线，小木屋的上面，漫天的晚霞已经延展开来。

夕阳如血。